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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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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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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东渡

大哥

大哥病故时,我十一岁。两个部队的干部,把军帽挂在我家土砖墙的钉子上,不多言语,开口不外是劝我父母保重身体。

大叔等一群年轻人,抬着桌板厚实、四脚粗大的八仙桌,放到村前古老的大枫树下,把漆黑闪光的小方盒,摆在桌子正中。盒子正面安着玻璃,嵌着大哥国字脸红润、红领章帽徽闪亮的照片。我们左瞧瞧,右摸摸,不觉弄开了盒盖。瞅见盒内是系紧了口的黑色丝绸小袋,颤抖着手赶紧盖好。

父亲在人前咬着牙,没流泪,还特地帮生产队粉了仓库的水泥门框。大队书记说他坚强。但他每次洗脸,毛巾上都沾着不少头发。不久,人们看到他的头顶发亮,秃了。

母亲一直号啕大哭,常提一篮纸钱,哭到大枫树下,捡起枯枝,在大哥坟前的地上对坟划插箕口,把一沓又一沓大印纸钱就插箕口内点燃,用枯枝拨动着。纸钱都化成灰,被风吹净了,母亲还坐在坟前,哭诉着。母亲说大哥出生三天就破坝,全家上山搭棚,她搂着大哥,坐在遍处漏雨刮风的破棚里打颤。

母亲责怪父亲不管事。曾祖母出殡时,别人把两岁的大哥抱在棺盖上坐着,哄抬出门,惊吓了大哥,沾了阴气。父亲有时申辩,这是“孝子坐棺”,“抬我状元出门”,图吉利。但父亲终究低头不语:一棵茁壮的大树,毕竟被一炸猛雷轰了,天塌了下来。

母亲还时常数落父亲无能,脾气坏,六七岁的大哥每天放学后,放下书包,还得捡一大篼猪粪,才能吃饭。

大哥在五里庙上小学六年级时,学校常不上课,而开批斗会。每次他说:“娘,今天学校开会。”母亲说:“儿啊,斗老师是有过的,我们不能干。今天你别去。”大哥便跟母亲割谷。小小的手,总向母亲这边伸得长长的,帮母亲多割几株稻。

扯早稻秧的时节,天还很冷。清晨赤脚下田,干惯了农活的大人都感觉泥水冰冷刺骨,咧开嘴倒吸冷气。还是嫩伢的大哥,便穿上高统靴。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扯秧的凳子,向九岁的大哥腰间砸去。大哥“哎哟”一声,倒在水田里。从此落了恙,变天下雨,他的腰就发疼。母亲常责骂父亲,不让他再碰我们一根指头。

大队学毛选比赛,大哥总得第一。他往往半夜还亮着灯,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

一次开会,与我家有矛盾的队长,故意从大哥扯的秧中找出几个,提到稻场中间一丢:“大家看看,草都夹在里面,一个大泥团。这也是个种庄稼的干的?”母亲埋怨父亲不申辩:大哥当时还只十四岁,也只是扯秧边时,马虎了一点。而从此后,大哥不管干什么,都不声不响地干好。大家谈他,都禁不住咂嘴。

大哥十八岁参军。人们惊奇:泥里水里,起早摸黑地干,餐餐清菜粥,竟能养出一米七的个头,一百三十八斤,长得有红有白!接兵的首长,拍着大哥的肩头:这小伙子不用考。

大哥在部队喜欢看《雷锋日记》,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他寄回的信,常不能到达父母的手上。父亲问队长,队长说:“不知道。”后來,通过舅舅转,才收到。而大哥还劝父母别与队长计较。

中午休息,别人睡两个小时,大哥只睡半个小时就起床,悄悄地把那营房边山野的竹子,劈成篾,编出大菜筐。司务长问他:“你是篾匠?”“没学过。在老家时,也是自己弄着玩儿。”大哥还用剩竹枝扎大扫帚,把营地的条条道儿,扫得干干净净。

领导很爱他,叫他带着大伙儿跑步练操,准备培养他入党。

大哥入伍的第二年,领导就决定叫他七一建党节宣誓。可他四月份就病了,五月份就去了。

他开始是头突然发疼。领导送他到巢湖军医院。母亲去医院时,他起了床,说不久就会好的。抹澡时,还拍着背叫母亲看:“都长得厚实了。”没料到,不久又躺倒,去了。

临去时,他还挣扎着,抓紧母亲的手:“实在想争气!”气断了,眼还睁着。母亲用裂满口的手掌,抹了又抹:“我一定教弟弟们学你争气,有出息!”大哥的眼才闭上。

母亲奇怪:部队这好的条件,天天大白馍、白米饭、大鱼大肉,大哥总是笑眯眯的,常唱歌,竟故去了!

母亲刚去部队时,大哥没见大嫂,便问母亲:“凤呢?”“慌忙得很,没带她来。”大哥没说什么,把头偏向床里,抹泪。

大哥十七岁与大嫂定亲,逢时遇节,就接大嫂来玩几天。他在大嫂家,见水缸空的,就满上;遇地没翻,便拿锹。大嫂在我家,大哥总把洗脸水倒好,还连连往大嫂碗里夹菜。大嫂回去时,大哥总要送她很远。一路上,他俩不远不近相跟着,相敬如宾。

大哥病故后,大嫂常来我家,搂着母亲,哭肿了眼,哑了嗓。后见她来一回,母亲就得多哭一回,便没再老来。但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现在已是兒孙满堂,见了我那当时给她做媒的姑妈,还是一口一声:“姑妈!”叫进肉里。

部队领导本来说,我家可派一人顶大哥的班。但我当时太小,我的头上,又是姐姐。

大队每年给我家一些工分。母亲不时五十、一百的买鸡蛋,或提一包米,换回当干部舅舅的补脑汁,给我吃。我没学费,民兵连长叫我父亲把那病故军人证书,拿到县民政局,看能否有点帮助。

民政局每年给我父母一些补贴,开始是父母每人每月两块,后来是五块、八块,现已加到一千多块。细想来,我们这些兄弟还有些脸红。

我的写东西,开始还是从大哥的信里学的。他每次回信,父母总叫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还仿他信的样子给他写信。见他受了什么奖励,我也向他汇报我学习的长进。就是我们弟兄几个,现在混得可以,村里有些人说是大哥的坟葬得好,占了风水。

多年来,母亲坐在大哥的坟前,总免不了叨念:“保佑几个弟弟。”母亲多次梦见大哥升了什么干部,显得很忙的样子。匆匆地来,一晃就走了。

第一颗是流星

妻子怀第一个孩子时,我和妻子都觉得我俩的孩子是天上的星,便起名毛星,而没考虑是儿还是女。朋友提醒我们:孕妇多吃水果,生下的孩子皮肤好;批一箱水果,比买零斤便宜。我们从没听过“批整箱的”水果吃,脸都羞红了。这时,妻子常吃粥,一般不买菜,用辣椒糊蘸筷子。只是看到乡人傍晚从我店门口回家,板车上还有大堆香瓜,几分钱一斤,妻子才买一大袋,当饭吃。

听说乡下捡生婆捡生便宜,而我认为这是大事,一定得进人民医院。接生的医师开始笑着说,是个儿子,要吃喜糖,后见是女儿,便没做声。但我还是笑眯眯地买来糖,分给她们。我们觉得女儿也是天上的星,照样叫毛星。毛星是大个子,七斤八两。

毛星出生的第三天,我们乡俗要洗三朝。而母亲说一闻医院的气味,头就晕,再则田里活儿忙,便没上街。护士给毛星洗了几下。我想象着母亲伸出裂满口的手,用布着蚯蚓样青筋的手背摩擦毛星的嫩红肉,我摸仿母亲,小声叨念:“我毛星易长易大,读书进学,长命百岁⋯⋯”第七天,我抱毛星出院,回我店。

第九天,做九朝。岳母和妻子的嫂子们一大群,挑着满蓝细长的油面,拎着鸡、猪肉什么的,微笑着来店。岳母给毛星洗了几下,说几句恭喜话,嫂子们给毛星红纸包。应该是我的家人招待客人,可父母早已恼火我多年只梦着讨不到饭吃的书,没积一分钱,“鸡都养不活一只”,父母只得起早摸黑盘他们的泥巴,而我得给人理发。岳母她们自己动手,在店附近找来几块砖头,就店门旁架灶,烧半干的树枝,烟雾腾腾。紧挨着灶的公路上,行人捂鼻眯眼,加快步子,连声咳嗽着离开。路过的汽车、拖拉机凑热闹似的掀起灰尘,遮盖锅里沸腾的汤中的肉团。

妻子坐靠在隔着薄板的房内床头,常伸头说什么东西在哪儿,怎么弄,毛星偎在她身旁。岳母把我那单薄晃动的小方桌,摆在店内,桌上挤满大碗小盘堆尖的面、鸡、鱼什么的,妻子的嫂子们围坐着吃。妻子早就饿了,岳母也早说“生儿婆,吃一谷箩。”但岳母只顾把大碗的鸡肉什么的,给她的儿媳们,而忘了她这“生儿婆”的女儿。我在旁边给人理发,剪得发渣直飞。在商场上班的二嫂边吃鸡,边说我可怜。我咬着嘴唇,盯着顾客的头,连连地捏着剪子。她们吃饱后,放下筷子。岳母望着碗里还有剩的,叫二嫂下午下班后,再来收拾。

毛星出生十多天,长得又红润又胖,额头宽阔圆满,国字脸,眼睛大而乌亮,耳朵也大。走满月时,妻子抱着毛星回娘家,乡邻们都围拢来,咂着嘴:“真长得大个儿,漂亮!”我们从没见过比毛星美的相貌,不禁搂着在她的苹果脸上“嘣”响地亲,拖长腔调叫:“毛星!”

毛星从外婆家回店十多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坐靠在床头,双腿弓着,盖着棉被,搭个小棚,把毛星偎在我双腿间,我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放在被子上,时而看几眼书,时而看着眼睛闪亮的毛星,尖着腔:“毛星!”毛星咧开红嫩的小嘴笑。我觉得毛星该睡觉了,便把她放在我与妻子中间睡。夜深了,我熄灯休息。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突然,我的手碰到又冷又湿的东西,一下从睡梦中惊醒,拉开灯:毛星的鼻孔、嘴都被豆腐样的奶堵严实了,床单上也一滩奶。她的小身子已冷了!我慌忙穿上衣服,用小被子包着毛星,冲向医院,妻子跟着我跑。

医师说已冷了,没用了。我说:“不可能!我昨夜还与她说笑。医师,您一定救她,好好检查!”医师再摸摸毛星的胸,拨一拨毛星的眼皮,摆头:“早没用了。”我一下一下抹净毛星口鼻的奶,用被子包好她,抱她出医院,望着灰黑的天,顶着刺骨的风,踩着冷硬的柏油街道,进我们那低矮破旧的小店。

店里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我盯着黑乎乎的床底:难道有鬼?我拿来铁钳,在床底捅几下,澡盆、鞋等杂物,发出空洞的响声。妻子一直跟在我身后大哭,我一直咬牙瞪眼。我倒来热水,给毛星抹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用小被子包她。

昏暗中,小弟骑着自行车在店门口喊我,说家里今天吃年饭。他进店看到我包早已不动的毛星,说他先回去,对父母说。

我用被子的一角盖着毛星的头,让她的脸露着,用小被子包严她的身子,拿绳子横捆两道,直捆两道,背着,骑自行车,往家蹬。妻子呆坐在车后座流泪。路上碰到进城的乡邻,乡邻老远就叫:“银儿,你们两个回家呀?”我低头不吭声。近了,乡邻见我背着的婴儿包:“啊,你娘儿三个哇!”我低声:“嗯。”妻子一直僵坐在后座流泪。

我们快进村时,小弟连蹬车踏赶来,说家里正摆饭菜,准备吃年饭,他没与父母说,我们先在外等着,别进村,等年饭吃完了,再说。我们便坐在村外的渠沟边。进出村的乡邻与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怎么了。妻子不禁大哭起来,后来在地上打滚。

我望村里,不见小弟,却见有的乡邻偏头绕弯路走。我想立即背着毛星,带妻子离开故乡。我仰头望天,天空荡荡的。我放眼望地,地渺茫茫的。这无边的世界,哪里有小块地方,可以安放我心头的肉?我只得背着毛星,搀扶着妻子,绕村外的路,向祖坟山走去。太阳惨白着脸,发出刺刀似的白光,刺向我们。地上的霜,冰碴一样扎得鞋响。

我们到祖坟山,妻子又在坟地打滚。我放下毛星,准备用手抠开泥土,埋葬毛星,再去城里,永不回乡。我向村子望,看到父亲、母亲和小弟,扛着锹,从村里出来了。母亲哭着腔:“这孩子,长得这么大样,却不是俺屋的人。”母亲解开绳子:“不能包多了,也不能埋深了。她还没成人,得早投胎。”父亲在太祖坟旁挖了几下火粪堆的浮土,掩埋了毛星。妻子嘶哑着喉咙哭撞,我们搀扶着拉扯着她回家。

妻子说回娘家,我便骑车送她。刚进垸,就遇到她大妹。大妹叫一声“姐”,她就泪一涌。大妹睁大眼望着她:“怎么了?”她哑着喉咙:“毛星⋯⋯丢了⋯⋯”大妹马上手一摔,粗着声:“你这女泼不在行!俺家今天吃年饭!”妻子立即咬紧嘴唇,抹掉泪,睁大眼,盯着地面。一丝风吹来,我感到冰刀扎心。我准备带妻子赶紧离开这里,去我们小店,但她还是呆立着。

我回家,母亲带我找细祖母。细祖母家设着灵位,叫我磕头,说这是上天配就的,别难过。那孩子是来讨债的,不是俺屋的人。我去城里远近闻名的陈瞎家,他问我问什么。我说:“你看我来要问什么。”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我说:“你看我女儿⋯⋯”他随即说:“弄得好就好,弄不好一丢。”我去山里灵姑家,她问我问什么,我又说你看我问什么。她也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我便闭嘴。

我去书店,查找医书,看到“鹅口疮”什么的,说是婴儿的喉咙长了疮,吃不下奶,呼吸困难,窒息而夭什么的。我想毛星可能早已生了这病,但我和妻子不知道。毛星夭折前几天,吃奶,只是吃得不怎么多;有时哭一会儿,甚至哭得身上出汗,但我们根本没想到她生病了。如果她不吃奶,一直哭,我们才知道她病了。我们追想,毛星夭折的前些天,屁股瘦了,皮肤起皱,但我们当时没警觉。也没个年老的人来看一眼,告诉我们这是病象。书上还写着婴儿出生后,每过几天,就要去医院,请医师看看是否正常,但我们开始不知道。

二嫂说我们无能,好好的孩子保不住。我仰望天上的星星,觉得我们糊里糊涂地看着:生命中的第一颗星,在我们心上,嘎地划过。

萍儿姑

萍儿姑一出生,她的父母就哭:本来吃了上顿愁下顿,又添一张嘴,怎么活?母亲没奶,父亲只得背着她,挨家挨户乞讨。

不到两岁,能走路,萍儿姑就跟着父亲各处跑跳。只要讨到三餐,一日就算打发过去了。

十二岁时,父亲把萍儿姑送给别人当童养媳。可她觉得半天坐着不动,一针一线地绣花憋闷,不如在野外掐枝花儿,放到鼻子底下,边闻香边走路舒畅。她便跑出去,又跟着父亲自由游荡了。

萍儿姑十七岁时,嫁给一个庄稼人。公婆说她好吃懒做,赶走了她。

萍儿姑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甩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嫁给一个裁缝,过了十多年好日子,生下三个女儿,这裁缝却生病呜呼了。萍儿姑只得投靠别的男人。张三靠不住,便投李四,李四不行,再找王麻子。没料到,十五六岁的大女儿,和村里一个赤着脖,只穿条短裤,短裤还有洞的小子,搭伙吃住了。萍儿姑气呼呼地锁上门,碗筷等也锁在屋里,不给他们用。

萍儿姑头发凌乱,带着两个女儿,终于找到对河一个工人。与她生下一儿一女后,这工人又蹬腿了。

萍儿姑的儿子上树,几下就攀到树梢晃悠,萍儿姑站在树下望着儿子哈笑。后来,一大群姑娘围着他转,他随意指点,招手,摆手,鬓发斑白的萍儿姑眯笑。可不久,萍儿姑的儿子坐牢了。有人说他贩卖姑娘,有人说他打架杀人。儿子一进牢,就没出来。“养儿防老”的古话,在萍儿姑的脑里一塌糊涂。

过去的穷小子,而今成了大老板。可他和萍儿姑的大女儿,清晰地记得过去萍儿姑把碗筷等锁在屋里,他俩睡草堆牛栏,用芦葫瓢吃饭喝水,他们的眼角便不再扫萍儿姑了。

二女儿在没通公路的山村,拉耳朵就不到嘴。幸喜三女儿每年给萍儿姑两千元。可年没过半,而钱只剩一半了。萍儿姑摇晃着满头白发,进了细女儿家门。

亲家母正在邻居家打牌,说餐桌上有剩饭。萍儿姑吃了两碗冷硬的饭,咽了桌上碟里的几块豆腐,去厨房喝水,闻到浓浓的肉香,揭开罗罐盖,大半罗罐煮烂了的肉和饱胀的豆鼓,还有白净的山药。萍儿姑吸了几口香气,盖上罗罐盖,叹气。而亲家母一回家,就见碟浅了,便咧开嘴:“亲家母,你还爱豆腐呵!”萍儿姑堆着笑:“你这豆腐煎得香,拌的红椒丝也味儿足。”

萍儿姑的细女儿生了四个女儿,还不见儿子,这次又添了一千金,正在床上蓄月里。萍儿姑进门是空手,搓着。

萍儿姑在细女儿家一间没窗,堆满乱七八糟废品的小房里住下,从贴衣口袋内,掏出尼龙纸和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一千元,给细女儿:“你替我藏着。”萍儿姑常见细女儿和细女婿呵斥一大群女孩,像踢皮球,她心里针扎。一次,全家人都吃方便面,而一个女孩呆站在旁边,泪眼望着那些嚼得“叭嗒!叭嗒!”的嘴。萍儿姑不觉拿包方便面给她。细女儿一把从这小女孩手中夺走方便面:“偏不爱她!要你多事!”萍儿姑立在房门口:“我走!你把我的一千块钱还给我。”细女儿撇嘴:“哪里还有什么钱?那点钱,你早吃完了!”

萍儿姑倒在一团漆黑的房里硬板床上,抿嘴闭眼流泪。堂屋的碗筷脆响声和饭菜的香气涌到房里,可没一个人进房哄她一声。房顶、墙璧、废品和床板,都在摇晃,旋转。

第二天一大早,萍儿姑一身皱折破旧的衣服,一头稀拉的白发,一脸纵横的泪痕,在大街小巷中徘徊。碰上我母亲,母亲带她去我弟弟家,弄一大丰菜碗蛋肉面,萍儿姑一会儿就风卷残云了。“我好久没吃得这么饱,这么香了!”她坐在餐桌旁,望着我母亲,一包苦水,随着她的泪水,就倾倒而出了。

母亲留萍儿姑吃午饭,萍儿姑慌忙起身,拍着身上皱破的衣裳:“我这个样子,怎好让你儿媳看见?”母亲说没什么,萍儿姑还是匆匆地出了门。

母亲跟萍儿姑来到街上,问萍儿姑去哪里,她想找侄儿。母亲说她侄儿生儿生女,没见她一根面头。侄儿媳妇再见她,会与侄儿吵嘴。

萍儿姑仰望灰朦朦的天,长叹:“我是个讨米的命哪!生出来就讨米,黄土埋齐颈了,还得讨米。”萍儿姑低下头,在人车拥挤、尘雾弥漫的街巷里跌撞。风吹得她头上,仅剩的几根枯萎的白发,左颠右仆。

萍儿姑跌出城区,来到野外,伏在一座没有墓碑长满杂草的小丘前,大哭:“爹呀,你一生吃尽了苦,现在应该升了天堂吧!你带我去啊⋯⋯”嘶哑的哭声,惊得坟地的鸟雀,扑翅飞窜。

萍儿姑八十岁时,病故了。她儿子把她葬在对河。

四娘

我高中毕业不久,正在房里看书,突然听到窗外弟妹们说:“四叔的女朋友来相亲了。”我便关上书。走到四叔青砖老屋门口,两束粉红的阳光,从屋顶两块亮瓦直射下来,照着一个高挑的身材,椭圆的脸蛋,乌黑水汪的大眼,似乎依着光柱,从天而降的仙女!

我不禁笑着说:“四叔真有福!”这仙女立即抿嘴微笑,红润的鸭蛋脸上显出圆溜溜的小酒涡,就像一条金鲤鱼甩尾旋转着钻入春天的湖面。

可四娘的大姐陪四娘相完亲,在回去的路上对媒人说:“你说刚做的新屋,我们都以为是红砖屋,没料到现在还做土砖屋!”媒人说:“伢儿跳即,起势人家,今后定发起来!”四娘眼望前方,没吭声。

四叔在部队当兵,近期回乡探亲,定了亲又归部队。不久元宵节,六叔接来了四娘,可没合适人陪伴,四娘在四叔的堂屋打转,看着土砖墙皱眉。我正准备去邻近的李垸看戏,细祖母便叫我带四娘一路去。

看完戏,我准备回房看书,四娘便跟我进我书房。我拿一本《长江文艺》给她,她坐在我的书桌前翻开低头看了一晌。我问她觉得这文章写得怎么样,她笑说她家女孩子多,都没上学,她自学认了几个眼前的字。

听说她母亲只生了她们五六个姊妹,她父亲在外捡破烂,找女人生儿子,对家不管不顾,连回都不回。她母亲拉扯着她们几姐妹生存,她们里里外外,粗粗细细,一切都干。四娘特别是一把好手。

不久,四叔退伍回乡。他姐夫找关系让他开车。他在部队是开汽车的。他准备结婚,开着手扶小拖拉机在小镇买结婚用品时,小拖拉机不听使唤,径直跑到商场对面的小吃摊里,把大篓的油条、大笼的馍都撞到地上。他只得赔钱。那些破碎的油条、馍,都归他。他家人吃不完,怕馊了,便分给乡邻。于是,大家都笑谈大兵使唤不了小拖。四娘叹了一口气。

我帮他搬箱时,与一大阵人去四娘家。四娘家人把一担担的嫁妆送出四娘垸。我们接过来挑。我们走几步,就得放下担子,转身脱帽向四娘的家人行礼。在四娘垸旁长长的塘岸上,我刚伸手拉着红麻绳,把担子往起挑,担子就散了,澡盆、脚盆、尿盂等东西,在长长的塘岸的青草斜坡上滚动,澡盆、脚盆、尿盂里的大红“囍”字剪纸、花生、红枣、桂圆等随着散落下来。我们都怕东西掉到塘里去,慌忙追着弯腰伸手抓抢。

塘对岸蹲着洗衣裳的妇女们哈哈大笑。见四叔捡起一把枣子、花生、桂圆,一个妇女笑着说:“这么早就生贵子了!”大家更是轰地笑起来!四叔连忙帮我套好担子,我们匆匆地挑着离开。我也禁不住红着脸咬着唇笑。四叔对我拉长脸:“嘻哩吗哈的!”

结婚一满月,四娘就脱下嫁衣,穿上旧衣裳,扛锄头去地里。可四叔婚后几个月,没挣几个钱,四娘流泪。

不久分家,四叔四娘只分到他们新婚的半间小房,连与后半间隔开的档墙,都是与五叔六叔共的。四娘没日没夜地做,挑土,挑粪,挑稻,什么粗活儿都干,和男子汉一样。四娘规定四叔每月拿回多少钱,没拿够数,便不准他进房,甚至不给饭他吃。几年后,四叔就大车往村前拉石头,拉砖。村旁的路稀烂,砖石只得下在村西,四娘又和男子汉一样,一担一担地往村前挑。不久,村前就竖起三大间两层红砖楼房。村人无不咂嘴,夸四娘:“比男子汉还厉害!”

突然有一天,四娘正在厨房炒菜,听到女儿在邻近的仕瑞家嘶叫,慌忙冲到仕瑞房里,只见五岁的女儿仰在宽木凳上,瘦小的双手捂着赤裸的下身,鲜红的血正往外流。仕瑞那十七岁的愣头子立在一旁,正往上提裤子,房里电视上的男女正在纠缠,四娘“噢!——”张开双臂,张开嘴扑向愣头子,愣头子愣着,四娘立即“——噢!”转身扑向女儿,一把搂起,往公路上跑,拦车去县医院。

村人都张嘴睁眼。仕瑞到四叔娘的家,向四叔娘下了一个跪。仕瑞那在公安局的弟弟仕虎,摔了愣头子一掌:“兽牲!”

四叔回来,眼盯地呆立,双手扭来扭去。女儿在县医院治了半个月,四娘去仕瑞家要钱,仕虎的妻子叫鸣叫嚷:“仕瑞哥多硬的一个人,他下跪就是钱!”四娘只得瞪眼咬牙回家。

不久四娘挥着木棍,追打七岁的儿子:“这么蠢,打死算了!”

儿子嘶喊着跑到我家,扑进正吃饭的我母亲的怀里。我母亲说四娘不该吓坏孩子。四娘说儿子:“鞋带也系不到!”我母亲劝她莫性急,叫四娘在我家吃饭。四娘就自己拿碗盛饭吃起来,并说下餐还来吃。

听说垸里建祠堂,村长二狗叫合意的女人做饭,与做饭的女人嬉笑。四娘也去嬉笑了。随后,垸里人几次天蒙蒙亮时,看到二狗从四娘家出去。

后来,四娘患了乳腺癌,医生给她手术后,叫她注意休息。而田里的正灌浆的稻谷长虫子了,她只得背上药箱去打药。棉苗地里长草了,她坐在小凳上,一棵一棵地雕,把土里的草根都雕起来,拔净。她不容忍地里长草。

不久,四娘癌症发作,手术过的地方生脓,腐烂。在自家的床上滚几个月后,只剩一把骨头,停止了呼吸,而一双凹陷多皱的眼,瞪得圆圆的。阳寿四十七岁。

去年底我回乡,见四叔秃顶弯腰了。他说儿子不多话,他给儿子接了个过门嫂,又离了,儿子现在外打工,几年不回。大女儿还没找对象,只小女儿出嫁生子,婆家人个个夸她能干。

四叔堂屋的北墙上,挂着四娘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四娘披着一头凌乱的短发,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令我想起渣滓洞的江姐。

仕高

我六七岁时的夜晚,见仕高把尿壶灌满煤油,壶嘴塞着破絮团,点燃,放在垸前寿连家门口的空地中央,他扭动着矮粗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挥动着红布条,随着手的挥动,有节奏地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垸里的姑娘们,排着长队,跟在他身后,围绕着尿壶转圈,学他的样子,挥布条扭身哼唱。我们小孩从围了一层又一层的大人的腰间,钻过去,伸颈瞪眼,看得身上出臭汗。

白天在稻场打谷,我们小篓罗在稻堆上跑跳,拎稻捆的仕高与拆稻捆女人们嬉笑。突然,仕高从背后抱住高大的三妹的腰,向后仰起,就像千斤顶顶起大汽车,三妹的手脚探不到地,在空中乱舞。大家敲着指头大笑:“这肉团儿!”

我十岁左右,我们垸东头队的社员,都坐在仓库门口。会计石横念每个社员的工分。我父亲说他一天都没耽误,怎么少了工分?石横把账本一摔:“你自己查!”只识几个字的父亲说:“不用查,大家都清楚。”石横粗起嗓子:“你家的工,我再不记了!”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都僵住了。坐在旁边的仕高,站起身,望着石横,慢悠悠地说:“你真不记?”石横仰头望天:“不是真的,难道是煮的?”仕高一字一句地说:“那我来记。你家的工,也应该我记。”石横瞪眼喘粗气。

大家早就叽咕仕高出工拖拉,干活出人不出力。石横抓住仕高守夜谷堆小了,开大会批斗他:“二流子!”

仕高受不了石横,便到垸西头队。不久就有西头队长二狗与仕高妻子的闲话。再后来,大家提到他,都皱眉:“阴阳怪气的。”

我高中毕业回乡,自学文学。仕高说我有出息,常到我家玩。一次夏天午休,我去仕高房,见他正看没书皮的《三国》。

那时正改革开放,仕高自己没本钱,立即邀乡邻贩树卖,很快赚了钱。随后贩玻璃卖,收废品,最早在垸里建起三间两层红砖墙钢筋水泥楼板的楼房,乡人谈到他,都眼发亮。

后来,他的大儿考上了黄冈高中。远村近邻一下子轰开了:“肉团儿生了个好儿!”几年后,仕高的大儿上了北京大学,再几年去了美国。乡人谈起仕高,更是咂嘴。

我在县城开店挣了点钱,回乡建起当时垸里最高的楼房,仕高更是常去我家聊天。

他说五岁父死,母肚里怀着妹妹,牵他讨饭。讨到长江对岸的九江,继父收留他们母子三个,让他上学。没几年,继父病故,母牵他和妹回老家。他二婶没生孩子,收他当寄子。天一亮赶他出去捡粪放牛。他饭时回家,罗罐底只小半碗竽头,或菜粥。三叔看到他就瞪眼咬牙:“你怎么不死?”他眨巴着眼离开。长大后,他才明白,三叔是巴望捡二叔的破罗罐。

我在蕲春开店时,仕高到蕲春贩玻璃,去我店玩。我们聊天时,他问我对妻子的失贞怎么看。我说我追求的是身与心的绝对纯洁。首先,我自己不与别的女人乱扯。如果妻子被别人遭踏,我一脚踢远她:谁叫她保护不了自己?如果她自愿与别人乱扯,我踢都不踢她,干脆不认识她。

不久我回乡,去仕高家玩,仕高的老伴说仕高从我店回后,叫她去死。她实在是看孙子们都小,靠她带。如果孙子们不靠她带,她这次就死了。我立即一愣:我差点害人命了!我想起仕高早告诉我:他是为了儿女们,才没独自出走。

那年,石横整得他去了西头队,兽牲二狗派他去江西山里买牛。他把钱用塑料纸包好,塞入进山口桥头的石缝里,独自进深山,夜里在卖牛的农民小房里住。半夜,农民夫妇瞪眼咬唇摸到房里,问他钱在哪里。他说钱在他的伙伴那里,他商谈好了,伙伴就来交钱牵牛。那农民夫妇搓手干笑:“没事,我们只是跟你聊聊天儿。”天亮,他说去叫伙伴,独自到桥边,悄悄取来钱,垫到鞋里,说另有一家的牛想卖给伙伴,他叫伙伴别买,说自己已谈好了。伙伴累了,坐在山口,让这农民把牛牵去看。农民牵来牛,不见伙伴。仕高说去找,打个转儿,说另一家想便宜把牛卖了,而他说自己早谈妥了,男子汉说话得算数。这农民连忙把牛绳往他手上塞。他接过牛绳,掏出钱给这农民。这农民接过钱,边往口袋里塞,边往回走,还挥手连连地“谢谢”。

等仕高牵牛回到垸,已是半个月过去了。他刚进垸,就遇到俏拨鬼儿大妥,对他斜眼嘿嘿笑。他拧起眉头回家,妻子对他嘟嘴,说他比不上二狗有本领。他一把抓住妻子的头发,问她是不是让二狗住到家里了?她哭着说她几个儿女饿得哇哇叫,自己没办法,二狗送了一袋米她。仕高立即松了手。他一步跨出大门,眼睛血红奔向二狗家。但只走几步,就想到二狗有同胞大狗、三狗、四狗,而他就只自己一团肉,不够群狗塞牙缝。他想拿刀去拚了,杀一个捞本,杀两个赚一个,但他听到都只几岁的儿女们的哭声。他大步往村外走,走过田,走过地,走过山,走过水⋯⋯等他眼前浮现几个儿女满是泪涕横流的脸时,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教好儿女们!”垸里人再谈到“肉团儿”,更说他:“阴阳怪气的。”

仕高还告诉我,那时,孩子饿得哭,开始他守夜想偷谷,便自己偷偷雕灰印,偷一箩谷,最多一担谷,再把谷堆弄圆,盖上他自己仿雕的灰印。大家一般没发觉。后来他痛恨石横自己家里人不出工,工分比老出工的人多,分的粮也多。常叫别人出工干活,他在垸里睡别人的女人。仕高再守夜,就把整堆的谷抺了。保管说六堆谷,仕高说本来只五堆。

仕高的大儿把妻子也带到美国,成为美国人,生的孩子自然是美国公民了。很快,仕高的大儿在美国成了科学家,稍研究发明出个小东西,就是数不清的钱。

仕高去剃头匠路尔家剃头,路尔正给七十多岁的板尔剃头,仕高便坐在旁边等。路尔说垸里好多人在广州拖土做砖,挣了不少钱。仕高翘脚架手,慢悠悠,一字一句:“全垸的人,挣的钱,加一起,不及我大儿的零头⋯⋯”板儿霍地起身,拿板凳砸仕高:“龟儿,在我头上玩什么人?我两个儿子在广州拖土。”仕高慌忙起身往外跑,摇头苦笑。

本来仕高有二叔破罗罐的两间老屋,他自己在垸里最先建的三间两层楼房,还有后来建的三间三层楼房,三个儿子都不用愁了。但石横的大弟家与他的三层高楼相邻,顶在他屋山头,做厕所,臭得他不敢大口吸气。他只得到县城去买房。正清楚房涨价,他买了旧房装修一下,过几年转手倒卖,赚半套房。很快,他在县城就拥有两套房。再过几年,他的小儿在深圳打工,由一般工人,升成主管,在深圳也买了房。

而仕高还是捡破烂,不管天晴下雨,不管过年过节。我说他儿子们都搞得好,他不用干了。他说不干憋得慌。

牙膏袋挤得再也挤不出牙膏,仕高便拿来剪刀,剪开牙膏袋,翻过来,连牙膏头内那一点牙膏,也都暴露了,他拿牙刷,掏刮干净。

他现在说吃不下,睡不着,神经要失常。我问他为什么,他埋头低沉地说:“炒股亏了⋯⋯”他立即抬头瞪着我,伸出两根短粗布满发亮厚茧的手指,加重口气:“两!万!多!”随后张嘴瞪着我,半晌不动。我笑:“谁叫你想赚那个钱?很多人亏几十万!”

他老伴说他太爱钱了,不管风雨雪,披尼龙纸捡破烂。今年夏天在外收废品,舍不得买水喝,在永宁商场旁的小儿屋里,晕倒了。过后自己爬起来,扶三轮车往这屋走。上楼梯时,扒不上去,过路的人扶他,发觉他裤子湿透了,他一到家,裤管就掉下一团屎,他自己竟一点都不知道。

我劝他别再劳累了,说不定哪天突然就死了。他的儿女们都搞得不错,不用他干了。她说他一直做惯了,闲不住。他在她出外聊天后,说与她谈不拢,他故意回避她。我说她关心爱护他,老叫他注意身体。

仕高每天早上起床,一开大门,就瞪眼仰头向天上望。邻居问他为何老望天,他又慢悠悠,一字一句地说:“乾隆皇帝早就这样。早起望天,越望越远!”

仕高七十六岁时,本来身体好好的,与乡亲聊天,竟说自己会死。大家都笑说:“你老开玩笑!”

不久,仕高跌到塘里,呛了水,喉咙喘气不舒服,他到卫生所打了几针,不见好,而越来越不舒服,只得去县人民医院,治了半个月,更严重,去省医院。医师说是喉癌,可以开刀治疗,得花二十多万元。二儿问他治不治。他一直舍不得花一分钱,而这时说治。医师开刀,见喉咙早已全部发作,无法治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去世了。

仕高早选定了村前大枫树西侧的一块地,大家埋葬完了他,准备回家时,仕高的老友仙保,看到坟地周围,散丢着不少空矿泉水瓶,笑对仕高的二儿说:“你老子如看到这么多矿泉水瓶,一定立即笑着捡回家了!”大家都笑着,把空瓶都捡起来,给仕高二儿带回家。

德哥

德哥的祖母,是我母亲的大姑,常年躺在只能放一张窄床的后房里。德哥的父亲,常常整夜歪坐在祖母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德哥与弟妹挤在前半间房里。母亲在屋旁的牛栏里住。她老瞪着一双大眼,我每次碰到,都吓得一跳。

听说她从小就半边手脚蜷缩,但面庞端正,眼大黑亮,作姑娘时,在山凹里放牛,遇到过坏人。肚子大了,她父母便把她嫁给——掀起下巴不说一句话、只两间小破房的德哥父亲。德哥父亲接她回不几天,她就生下德哥。

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兄弟姐妹一大群,嘻哈着去外婆家拜年。德哥或他弟弟,总提着糖包,跟在我们后面。外婆叫我们吃饭,德哥或他弟,总放下糖包,就跑回家了。

前几年,我去县化肥厂写劳模,德哥早是劳模。我写了《毛全德的一生》——

毛全德的一生

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冬天冻裂一身口,夏天晒死一身皮。

——这是大家对清洗班的总结。

在祥云老区磷酸车间的二楼铁架上,站着一位男子。他戴的大红安全帽上,沾满灰白的石膏灰;他穿的深蓝“祥云”工作服,已湿透,显出黑色,粘在身上。他正咬着牙,握着钢钎,一下连一下地撬着,把粗长的被石膏堵实了的聚液稀管撬动。

“你真厉害!”旁边几个穿黑衣裳的人,齐声叫道。

这个被呼为“真厉害”的人,是磷酸车间清洗班长毛全德。

毛全德,1958年7月,生于武穴市石佛寺镇毛垸。他从小住在破窄的茅屋里,什么活儿都干。他18岁当兵,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作战英勇。他1990年下半年入祥云,当时叫武穴市化工总厂,在复肥车间当操作工,下料,把料用手扒到造粒机里。他后来在磷铵车间烧炉,再在分厂搞调度,后到清洗班,一直干到现在。因他干事认真负责,2011年被公司评为劳动模范,被大家推为班长,使清洗班多次成为先进班组。2013年10月份,他办了退休手续,但领导看重他的带头实干,让他继续在清洗班当班长。

毛全德在清洗班,一干就是十多年,现在还在干。他发现聚液稀管细了,送不赢酸;管粗了,扬程不够,冲力不足,导致管易堵,便向领导建议改造。他每天带领员工,登高爬低,到每一处清洗。聚液稀管堵了,他用塑料锤敲磕。石膏粘在管内壁,像水泥凝结一样顽固,不用力磕,磕不动。冬天管子脆,太磕重了易破。得掌握分寸。磕时,得从头到尾,按顺序,一点一点地磕。如果这里磕一下,哪里磕一下,结果就不知哪里没磕到。只要一点没磕到,那一点的石膏就凝结着,堵得整条管无法输送料。即使按顺序磕了,怕有的地方石膏没磕掉,也得趴在地上,把头凑近管口,往里瞄。要把粘在管内的石膏,彻底磕掉,冲洗干净了,才能用。

为了不影响生产,管子只要堵了,毛全德带领清洗班,就必须很快清洗干净,不论刮风下雨,都得顶着干。毛全德觉得,穿雨衣闷得喘不过气来,更加流汗,他往往不穿雨衣,冒着雨干,一身湿,而照样挥舞着塑料锤,一下连一下地磕。

清洗工有时得钻到60多度的气体分离器里,还没开始用铁锤打铁凿,凿分离器内凝结的石膏,人就热得不知东西南北。而毛全德常常钻进去凿,清洗。公司早就提倡节约,环保,利用回水洗酸。回水很混,喷到眼里没处清洗。

去年夏天,公司加了两套新磷酸设备,工作量太大。昨天安装好使用,今天又堵了,又得拆开磕。这里没清洗完,那里又要清洗。毛全德搔着毛发湿透凌乱的头:“目前需要15人,但只有6人。昨天太阳暴晒,顶着太阳敲,仅水就喝了30多瓶,花了60多元,还有一人热病了。”人员少,没人肯来,不少人做一天就跑了。磷酸车间管理员,带一班人来敲,不熟悉,最终算了。毛全德只得自己加班带头干。

毛全德一般早上5点钟起床,从住房走到停车处,搭6点半的头班车。一到厂,还没到上班时间,他就开始干活儿。

请的四个临工,不会干,毛全德只得耐心向他们讲解,示范。他们在大太阳里干了一会儿,就张大口,到一旁阴处坐下喘气。有个临工很快眯眼睡着了。毛全德叫:“你还睡着了。”这临工睁开朦胧的眼,嘟着嘴:“你这个监工!”毛全德摆头苦笑:“说我是监工。”

临工们拿着钢钎,半天没撬动一根又粗又长的被石膏堵实了的聚液稀管,摇着头,摆着手:“弄不了。算了。”

“我来!”毛全德接过钢钎,咬牙连撬几下,终于撬动了。临工们咂嘴:“你太厉害了!”

原有人说,有的厂工人退休就休了。毛全德“嘣嘣”地拍着胸膛:“我在祥云退休已五年,现在还是硬梆梆的,照样干年轻人的活儿!”

这时,一个临工指着毛全德的裤裆:“你看!”大家发现毛全德的裤裆破烂了。是刚才毛全德全身心撬管子,钢钎的另一头,把裤裆弄烂的,他一点都没感觉到。

胡华文董事长,原来看到毛全德头里眼里都是石膏,盯着他说:“德尔,没别的办法?”现在新区已经酸洗了,不用这么磕了。老区酸洗得投资一两百万元,而今后也会酸洗。

对员工,毛全德特别爱护。工作服容易破烂,他想办法多领几套新的,分给大家。2017年先进班组奖金两千元,他分给大家享受。

毛全德不但自己在祥云埋头实干,还带领和教导全家人,为祥云努力工作。他的妻子魏杏花原在公司干了十多年,在磷酸车间当操作工。弟弟毛全进,在厂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化机当钳工。儿子毛亮现在复肥搞销售。个个干事认真,受到大家称赞。

在祥云已干了29年,毛全德进厂时工资是毎月30多元。现在每月退休金两千元,工资4000元左右。他在武穴买了两套房。他的老伴在家带孙儿。孙儿毛宇煊,三岁,非常聪明活泼。

毛全德特别感谢祥云大家庭对他的养育之恩,感谢胡总对他的关照。他原办退休手续时,碰到曲折,是胡总给他处理好的,让他享受退休待遇。他伸出大姆指:“胡总是个厚道的大好人,把员工当亲人!”

“我幸福的家,是祥云给的。我的弟弟和儿子,会为祥云干一辈子。我的孙子长大后,也会入祥云。我只要干得动,就得为祥云干下去!”毛全德话,经过他笑露的金牙,金光灿灿。

后记

无论何时,谁碰到毛全德,都看到毛全德的衣服汗湿了,沾满灰土。毛全德干起活来,连裤裆被撬破了,都没感觉到。

正是大批毛全德这样的劳动者,忘我拼搏,终生奋斗,把一个县城小磷肥厂,发展成今天肥料畅销全球的大企业。正是千千万万毛全德们的终生奋斗,使我们伟大的祖国,一步步迈向辉煌。

毛全德们的人生,是平凡而伟大的!朴实而壮丽的!

《毛全德的一生》,新华网播出,一天之内,听众竟达七十多万!不少听众留言——毛全德确实是平凡而伟大的劳动者!

后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又选播了《毛全德的一生》。

德哥一直看到我就笑眯眯的。我写了他后,他见我,更是笑眯了眼,老远就叫:“银尔!”

他本不看书,但我与他连了微信,他每见我文章发表,都连竖三个大姆指。

他退休后,厂里返聘他五年,继续请他当班长。后来不再返聘,我正庆幸他可以好好享福了!但只两年,就听说他得了癌症,很快就去世了!

吕辞

四十年前,我在县文化馆开会时,主持人说,我们县的一位农村青年,边干农活儿,边自学,数年如一日,写了不少报道、小说、散文、诗歌,一篇报道得了《湖北日报》等四家报社联办的奖,现请作者吕辞谈谈创作经验。一个瘦长的青年颤颤地歪站起身,脸颈发红,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搔着浓密的乱发,扭动几下身子,小声抖抖地说:“我,我,我谈不到⋯⋯”随即一缩脖子,坐下去。

不久,听说地区领导特地开小车,去乡下把吕辞接到文化馆当创作辅导老师。

我常到他房里玩,借他订的《人民文学》等书刊。常见他埋在一大堆的材料中,脸色苍白,眼睛布满红网。我问他有什么新作。他搔着乱发,说忙材料,觉都睡不成,没能写什么。他拿一贴印有“大咀县文化馆”的方格稿纸给我。

后来,我见吕辞在文化馆那墙壁单薄的小楼里打转,走得房里楼板晃动。他说他费了好几年的力,一脚一手地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现出书了,署名都是那些有权有势的,竟没他的名字。他真想一头撞破这小窗玻璃,冲到野外去!

一次,我刚进他房,他就笑着说,昨天《长江文艺》一位编辑老师来讲课,叫大家提问题。大家提一晌,那老师说:“你们提的问题,怎么这么小学生气?你们县不是有个在我刊发了作品的么?”大家说你忙,没来。我心里绞痛了一下,随即冒火:我前天正好来了吕辞房,说我近几天在街上找我舅爷弄事做,但吕辞并没吐一点儿讯。

过后,我进吕辞的房,见一大群乡镇报道员,围坐在吕辞身边,眼睛发亮地盯着他,他坐在高椅子上,挥手喷沫,脸泛红光。吕辞一见我,就指着我说:“他是毛银鹏,在《长江文艺》上发了小说。”“啊!”“呵!”这些亮眼立即射向我,堆着笑的脸,随即挨近我。“吕辞,你莫乱吹!”我顿了一脚,转身就走。吕辞脸颈立即煞白,那些亮眼顿时瞪圆呆住了。几天后,我淡忘了这事,又去吕辞房玩,又借他的书,他又让我借了。

我带小弟去吕辞家玩。吕辞挥舞着手,眯笑着眼,嗓音宏亮地说,他的一篇小说马上在《长江文艺》头版头条发表,《小说选刊》选载。我抿嘴微笑,小弟眼发亮地盯着吕辞。离开吕辞家后,小弟还在咂嘴:“小吕哥真不错!”我对小弟说:“他说的是假话。”小弟扭着头:“《小说选刊》选载可能难,《长江文艺》发表一定是真的!”我笑道:“你等着看吧。”

后来,听说他亲戚帮忙,把他调到县供销社写材料。他妻子说,领导常急要材料,他常得赶紧写,夜里睡不成,眼睛弄近视了。领导待客,受不了斗酒,便让吕辞代替,他很快就挺起肚子。有时陪领导下乡,下面接待的人,竟撇开领导,找他握手:“领导辛苦了!”

一天吕辞买肉,嫌肉肥了,想屠夫换,屠夫迟疑,站在吕辞旁边的一个比吕辞矮的人说肉好。吕辞立即红紫了脸,颈暴青经,把肉往这人菜蓝里一惯:“你喜欢就拿去!”这人抿嘴把肉往外拿,吕辞叉腰挺肚,粗着嗓子:“你不要试试!”那人只得掏钱低头走了。吕辞回房对妻子昂头喷沫,妻子笑:“你今天显人了。”

我倒霉到蕲春,忙得走路都跌撞。“小毛!我正要找你。”我刚回县城,就遇到吕辞。“牛编要发你的稿子。”“什么稿子?”“《故人》呀。”“我早寄给他了,他没回信。”“他忙。他现正在龙潭宾馆住着,等你。”“他是不是想要什么东西?”“不是。是你稿子好。”“我店正等货卖。那我给妻子打个电话——老婆,小吕哥说牛编在宾馆等我,要发《故人》,我暂回不成店。”

我跟吕辞匆匆走进宾馆,他卷曲指头敲门。敲几次,才听到含混的声音:“等会儿。”门打开,冒出一个乱发遮着尖瘦的白脸,瘦长的身子穿着单衣。我跟在吕辞身后,叫了声“牛老师。”牛编又含混了一声,快步跨到床上,围被坐着,仰头伸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昨夜打牌到五更。”边说边扯开窗帘。吕辞说:“你赢了吗?”和我在墙边的沙发上坐下。牛编眯眼吸烟:“赢一点儿。”

随后,他们聊着做广告,拉赞助什么的。我一直没吭声,坐着听他们聊。好一晌后,吕辞才说:“牛老师,你把小毛的稿子帮忙发表。”牛编立即大声地说:“你瞎说!你的都没发。难得很!”我准备起身走,但觉他们会认为我稿子发不成就走了,便咬牙坐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聊,我有事。”想到多年前跟吕辞在牛编家吃过一餐饭,现觉牛编的饭不是随便可吃的,我算欠了他的,便叫吕辞出房,问他怎么还礼合适。吕辞说买条烟,我立即买了让吕辞给牛编,我赶紧去批货,边走边皱眉:吕辞怎么这样?

好几年前,吕辞的妻子就说他肺烂了,呼出的气,有霉烂气。

每年夏天,吕辞都感冒,连打很多天吊针,不久又咳嗽不止了。弯下高高的背,满头花白的乱发,颤抖。

他妻子嘟着嘴说,他苦干这么多年,身体都弄坏了,却还是农村户口。干工作是别人的好几倍,他单位分好多东西,却没他的份。

终于有一天,我一进吕辞的房,他就眼发亮,大叫:“小毛,好了!户口可以买了。”他妻子随即说:“四千元一个!”我望着他们说:“能买,那就没用!”他们立即张嘴愣住了。一会儿后,吕辞说:“你独自开店,是没用。对我还是有些用。”他们把多年积攒的钱拿出来,再借一些,终于成了“城市居民”了。每次准备回乡下老家,邻居打招呼都说:“你们下乡呀?”

可后来,吕辞的妻子沉着腔调对我说:“小毛,那户口真没用!我们这么多年从嘴里抠出,积攒的血汗钱,都被骗了。”

再后来,单位建房,吕辞夫妇,找遍亲戚六眷借货,终于搞了顶层七楼的一套。夏天,他们喘着粗气爬上七楼,单薄的钢筋水泥楼板,晒得滚烫,房里间直是火炉,比外面还热,人一进去,更眼花头晕喘不出气来。雨天,楼板多处污雨滴滴答答,人缩着脖子无处躲藏。

我每次去他们家,他们都皱着眉头,不知道四万多块钱的债怎么还。吕辞每月工资只几百元,不吃不喝,十年也还不清。他们也想开店,但又都觉作不了生意。吕辞妻子出外帮人看了一段时间店,却照顾不了孩子上学,最终没搞几个钱,又回穷窝。

几十年过去,房债终于还清。吕辞把多年费心呕血写的各类文字,整理出几大本,出版又花了不少钱。而一大堆的书堆在房里发霉。

至今,吕辞没在正规刊物发过文章。可他来我店说:“我的一部中篇小说,已被中央电视台改编成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马上开机拍。”我还是抿嘴微笑,小弟低头不吭声。吕辞走后,小弟瞪大眼睛:“奇怪!他说话,怎么一点隙儿都没有也硬编?”

前年春节我回乡,去吕辞家玩,见他已帮县里整理出版了几十本民间文学、风俗人情、历史掌故、现今各种状况等著作。

我说吕辞多年在县里搞,对县里各方面极为熟悉,算得一本活的县辞典。他说他一生算是失败的。一直写应时材料,而没在正儿八经的文学刊物发一个字。身体都弄坏了,钱也没弄到个钱。我劝他把他多年经历的精彩片段,都实录出来,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好作品。他搔着花白头发,说他不是写作的料。我说他只注意别编造,别直白地说明,用真实的细节表情达意就好。他说今后试试。

几年前,吕辞的博客上介绍,他是全国文艺家会员,省作协会员等。吕辞的博客还常发他下乡调研扶贫的照片,有时还与县长在一块儿。去年春节,他眯笑着对我说,他现是县里权威。他妻子气呼呼地说,他傍晚在江堤散步,时常有想在县刊发表文章的年轻女人伴他左右。“这些女人,都是公汽,什么人都踏。”她说吕辞有时夜里偷偷发信息打电话,梦里笑醒。她用皮鞋打吕辞的头,把鞋底都打脱了,打得吕辞下跪。

去年秋天,我手机一响就停了。我拨过去,吕辞的妻子说是她侄孙乱按的。我说近来在小吕哥的博客,见他常开笔会,游山玩水什么的,过得很潇洒。她沉着嗓子:“潇洒个鬼!上次差点死在外地。”“怎么了?”“他登山把脚歪了,同行文友们都继续上山游玩。他坐在半山腰,给她打电话,说游人见他回避。等文友的玩够了,折根树枝给他当拐棍,他还不能走,一个文友只得搀扶他下山。那里又没医院,他只得咬牙等。文友们回乡时,帮他买票,送他上车,就挥手‘拜拜了’。”他从车站慢慢向家移。去医院,骨头已凸出一大块了,只得上钢板。他在家躺三个多月后,拄拐棍,扶围栏,一点一点挪身,下七楼。到平地,他骑自行车,一只脚慢慢蹬,向供销社去上到班。夜里躺在床上,翻不了身。

去年底,我回乡,去吕辞家。他坐在沙发上陪我聊了一会儿,就坐到床上,靠着床头,放平伸着那只脚。他小腿上薄皮包着整尺长,两寸宽,发白的钢板,还钉着几颗钢钉,发白的钉头露在皮外。我颤着伸出手指去轻轻地摸:“痛吗?”吕辞坐靠不动,眯着眼:“早已麻木。”

后来,我看到吕辞的博客,发了题为《为人民谋福利》的视频截图:吕辞对着包了红绸的“大咀电视台”话筒,张着嘴。他穿着黑西装,西装褂的大口袋处,赫然标着粗圆体白字:“政协委员 吕辞”。他上身笔挺,一脚直立,一脚前伸,给人很舒适的感觉。

前些天,一位朋友说,听说吕辞得了癌症,不知真假。我立即心一“嗵!”觉得他身体一直不好,可能是得了癌症。

随后,吕辞给我发来微信语音,说他把我的稿子发在家乡的刊物上,让我找编辑领稿费,接着说:“我快不行了⋯⋯唉⋯⋯唉⋯⋯”

我立即说他还年轻,现今医药厉害,他积极治疗,一定一天天好起来⋯⋯

我还在网上找出他进京开会,在省得奖,在中国作家网发作品等,转发给他,说他妻子贤惠,儿女能干,文学有收获,是县里名家权威⋯⋯

他又发来微信语音:“谢谢!小毛⋯⋯俺俩交往四十年⋯⋯唉⋯⋯唉⋯⋯”

今天,听说吕辞于昨夜去世了⋯⋯

吕辞一生为争取退休金奔忙,刚享受一年退休金,却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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