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

凉风习习，比起白日的炎热，此刻像是太阳留给人们喘息的时间，于是我顺着太阳的意，按下了忙碌的暂停键，选择喘息片刻。

凌晨十二点了，路上荒无人烟，但许多店铺还亮着微弱黄灯，替我照亮了探索的前方。偶遇到一个店铺，怪新奇，名叫“希望音响”。

大晚上放着音乐，偏民谣，是没听过的歌。屋内亮堂，周围的书架却摆满了唱片，乍一看总会误以为是满屋书香。店内除了四周书架和一个摆满白兰地的收银台，还有一个朴素的圆木桌。圆桌上，摆着茶具，大叔坐摇椅上，缓缓抿着茶，眼睛微眯着，像是不怕这店有什么盗贼，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偷。

我踏入了这店门，没想到一进门，一旁的风铃便自动响起来，大叔也睁开了眼，捋了一把卷乱的胡茬，开口道：“哟，这个点还有客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同样不经过打理的头发，“不算客人，我没啥钱。”

“哦，那你是来…”，他从摇椅上坐起，看了眼外头的共享单车，“是来讨杯茶。”

我没反驳，笑了声，“路上是有些累了，先谢谢老板了。”

我毫不见外，坐在桌旁的木头凳子上，双手撑着腿，默默等待他给我倒茶，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我们两人像是相处许久的老朋友。

我接过茶，刚抿一口，抬眼一看，大叔把喝茶喝成烈酒，咽下时还用力“吧咂”一声。

突然，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做什么工作的？”

“老师。”

他沉默了一瞬，缓缓只说了一句“好工作，铁饭碗。”

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回了句“好个屁，差点被开了。”

他眉眼抬了抬，突然笑了，“至少比我好，这年代，唱片还能卖出去几个？上顿吃了就吃不到下顿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却不觉着如何，只是慢慢吹去了杯内茶叶的浮沫，然后又咂咂几口，显得很平静，完全不觉被我冒犯。

“那为什么还开呢？”

他慢吞吞地说，“我女儿喜欢。”

我有片刻的楞，“看不出来，女儿都有了。”

“没了，现在没了。”

我惊奇的看了他一眼，总觉着自己嘴笨，“抱歉。”

“这有什么的，生老病死，很正常。”

他为我续了一杯茶，自顾自接着说，“她跟你一样，也是老师，你这小伙，长得还不错哈哈哈”，他的脸上也染上喜意，“要是我女儿在，我就介绍你们认识了。”

我不知怎么接话，只是愚笨地笑笑。

“买不买唱片？”他忽然问一句。

“不，不买”，我有点尴尬，“我借个地喝口茶，喝完了，我……”

话未说完，他便开口，“听听我故事？”

“好。”突然发现，我的“恶趣味”居然是听他人故事。

……

老板说，他叫王大强，开唱片店就是为了哄他女儿开心，开的时候，女儿已经得癌症了。他本来家里不算穷，妻子女儿都很好，什么都很好，可是老天爷像是看不下去，让他的孩子得了肝癌。

王大强这才发现，平时看着乖巧的孩子，每次出去玩居然都是去酗酒！他当时捏着报告单，气愤又难过，胸口处像是有无数的绵针刺入心脏。

那天，他和女儿吵了一架，女儿很难过，觉得就是父母不理解不关心她，不然她怎么会闷闷不乐，于是夺门而出。

他的妻子连忙拦着她，眼见拦不住，连忙追上去，而他在家里接着生气，却又懊悔自己的做法。

可是，天不饶人，回来的，只有女儿的电话，只有一句话，“这下你高兴了吧？”便匆匆挂掉了。

他心中顿时慌乱起来，连忙回播过去，却一次得不到回应，于是选择出去看看。

他拼命跑，往他们会去的地方奔去，却只看到满地，满身，鲜红。

他看到女儿和不完整的妻子了。女儿的眼神空洞麻木，脸色发白地紧握着他妻子的手。旁边是闪烁的红灯，车主的焦虑，妻子的昏迷，满地的鲜血，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一切都在眼前迷乱了起来，只知道自己如何无意识地跟着急救车到了医院，然后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看着上面闪烁刺目的字“手术中”。

他这才发现，女儿抢走了他的一根烟，自顾自点了起来，他也没心情去说了，只觉得自己跟女儿之间，似乎隔了层纱，模糊又陌生。

……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哭，只是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我杯中也空了，于是他又去接水烧了壶。

“我也不会哭，大老爷们，说哭这个字，都显得肉麻。”

他又接着说。

“后来我的妻子还是没挺过来，说实话，还是蛮难以接受的，上一秒还在吵架的妻子，怎么下一秒就躺地上，肠子，断手……阴阳两隔了？

我办完了所有手续，女儿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让她吃药，她也不吃。每天和她见面的时候只有她悄悄拿走门口的饭的时候。

直到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她在水池上吐，可能觉着我睡着了，没关门，我担心的紧，冲过去一看，她竟是在吐血……

她像是毫不在意一样，抹掉嘴上的血迹，看我的眼神令我胆寒，像是在看一个仇人，一个杀人犯。

我这才发现，什么时候她瘦到脸都变了形，皮肤蜡黄无比，活脱脱像是一个……死人。

我那天做了一个最男人的举动，我拉着她去医院了，她不愿意接受化疗，但是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再看着我另外一个最亲的人离世了，我做不到。

她妥协了，眼神不再是恨意了，而是麻木空洞，只有偶尔疼出的泪水告诉我，她有多难受。

我们几乎一句话不说，她不能吃饭了，每天除了化疗就是输液，营养液之类。

我很难受，每次回家做饭，睡觉，总是忍不住抱头痛哭啊，要是当时我没有和孩子吵架，是不是妻子就不会死，是不是孩子就不会恨我？

可惜这些答案没有最后的结果了。

几个月过去，女儿依旧不见好转，可是，她突然在一天早晨，睁开疲惫的双眼，叫了我一声…爸。”

这回我看到了，他那浑浊的眼，满脸无声的泪。

“我知道，她离最后一天不远了，我想做些什么，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发觉我太失职了，作为一个爸爸，太失职了。我疯狂联系她的同事，学生，却发现他们对我的女儿闭口不谈。直到一个孩子告诉我，我的女儿因为一句可笑的‘败坏校风’理由，早就被辞退了。

我说我的孩子，怎么会去酗酒，怎么会，怎么会呢？

我冲到校长办公室，狠狠闹了一场，当然，我还是被警察请出去了，但因为没有动手脚原因，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那天，女儿像是感应到了，淡淡说了一句‘爸，你何必呢？’

我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哭了，何必呢？要是我早些知道，早些发现，都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我帮王大强倒掉杯里冷掉的茶水，换上热茶，“喝点。”

他的思绪被我拉出，像是徒步经过了荒漠的声音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环顾了四周，接着说，“我开始了解她的喜好，每天问女儿，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她起初不愿告诉我，可后来，最后一场手术前，她抬起死气的眸子对我说，‘爸……带我回家，我不要做手术，我告诉你。’

她用这个做交换，我明白她的意思，不顾医生的反对，带她回了家，癌细胞已经快遍布全身，哪里还活得下去呢？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她也明白，连止疼药都难以抑制痛苦了，手术还能起什么作用？只有让她死在手术台的作用……

她告诉我，她喜欢唱片，喜欢古典音乐，喜欢喝白兰地……喜欢画画，喜欢很多书，喜欢大自然……喜欢……她喜欢的可真多”，王大强苦涩地笑笑，“我记性挺差，那天我还是记住了，我跟她说，女儿，再撑撑，爸给你变一个你喜欢的店出来。

我好久没见到女儿脸上的生动的脸色，即使是她拼命挤出的笑，我都觉得很值得。

化疗的时候，已经花完我的积蓄了，我甚至难以拿出钱装修，租店。

借，唯一的途径，借。

我每天给她做好吃的，但是她不能吃，吃了会吐，再加上她身体也负担不了，于是我就天天带着她去输液，我跟她说对不起她，她却告诉我，‘已经够了，足够了。’

我的孩子多懂事啊，怎么会得病呢？怎么能夺走她生命呢？

她哪能撑到装修好啊？她去世那天，大夏天的，太阳躲在乌云后，黑沉沉，我从没看过那么黑的天……

我开始酗酒，开始了解女儿的喜好，学着女儿，了解年轻人喜欢的……

果然还是老了，我也肝硬化了，肠胃也差了，医生还说，我也没几天活了……

我选择接着开这家店，呐，现在这里。”

我重新审视了一遍他，他的眼里是苦难，他的脸却告诉我，他是不屈的生命。

“现在呢？你还好吗？”

“嗯，还好，只是不能喝酒了，喝酒真是会上瘾啊。”

我苦笑了一声。我起身准备走了，留了一句谢谢，买了一张不曾喜欢过的唱片。

我发觉他也随着我起身，我出门，准备骑车了，他静静站在门口，拉下了卷帘门。眼睛望我，却不望我，然后莫名开口道，

“我也要走了。”

“什么走了？”

“店要转走了。”

“为什么？”

“不赚钱。”

“不赚钱的原因？”

“也不算，只是因为，我要走了。”他看我，却不是看我，在笑，却显得在哭，转瞬突然在他脸上又看出了一分释然。

“好，走好，我也离开了。”

他这次是看着我笑了，用力挥了挥手。

我披上了拿在手上的大衣，扫开了单车，随着鱼肚白的方向，离开了。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他把自己一生困在了痛苦中，没有人劝他，没有人逼他，但也没有人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