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
我总是想起三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站在喀什某酒店的落地窗前等天黑的情形。那天,我们从北京出发,辗转乌鲁木齐到达喀什。两个半小时的时差,让本就漫长的白日变得冗余,我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或者没有什么事情比专注等天黑这件事更重要了。
我像是在等一个早就该到的人那样等待天色暗将下来,慢慢沉淀,结成一个黑夜的果实。
窗外,遥远的地平线把世界分成明显的两个部分,上层是明净浅蓝的天,白云像是不高明的画手的随手涂鸦,可是如若真有所谓的天堂,一定是在那里,不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下层即可谓的尘世——村庄,民房,大片的杨树林,宽阔的公路桥,还有桥下克孜勒苏河红浑的河水——在突厥语中,“克孜勒”是红,“苏”是水的意思。圣洁的雪山融水裹挟着大量的泥沙自源头奔涌而来,早已不再清澈。
因为一些不曾言明的感受,那个黄昏一直被铭记,也被反复地触及和回味。可我始终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触,一直无法用言语准确地道出。
甚至黑夜如约降临的刹那,我仿佛瞥见并顿悟了所谓的“无”,它与黑暗、死亡比邻而居——白日不再闪现,生命走到终点,宿命崩塌,完成兑现,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也尘埃落地。它们是生世的宿敌,是同谋和共犯。
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找到描述那个黄昏切实感受的词语。直到有一天,当我距离那个黄昏足够久远,内心不再汹涌的时候,答案却渐渐明晰起来。
这个词就是:遥远。是的,没有比这个词语更准确更简明也更深刻的了,它一下子就充盈了我内心的欠然——用来描述那种暂时远离了生活中心,在某种模糊的边缘行走的体验,恰当且熨帖。
我还记得那时我正在读的书是贾雷德·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副标题是:人类的身世和未来。在谈及死亡与衰老时,作者说:“自然选择绝对不会容许单一因素的衰老机制并且有简单的‘解药’”。对此我不甚了了,权且理解为:遥不可及。
消失的夜晚
那或许是我今生记得的第一个夜晚,久远得仿佛是另一世的另一个开始。
其实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是这个夜晚,而不是其他那些别致夜晚中一个,最终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三岁的孩子关于夜晚的最初印记。
那本是属于我和父亲两个人的夜晚,随着三十多年前父亲离世,那个夜晚早早地独属于我,成为我的贴身之物。在这漫长的三十多年里,它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一遍遍地让我去回味去领悟——仿佛那是个有生命的夜晚,它有话要说,却并不急于吐露真相——它在等我打破沉默、作出回应。是的,我将道出这个夜晚,如同把隐匿已久的珍宝呈现在世人面前。而我也会记得那个告诫:“写作有其高昂的代价”——你会在描写一个你所体验过的情景的同时慢慢失去你对它的记忆。如今我将郑重地把这个夜晚和盘相告,也郑重地向这个夜晚道别。从此,那个夜晚在我的写作里消失,被出卖和遗忘。
那是溪坪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为了让叙述更流畅生动一些,请允准我增加一点想象进去。比如,明灭不定的月色,以及远处传来的鹧鸪声。母亲和姐姐还没有回家,只有父亲和我,在那间斗室里沉默以对。昏黄的灯泡垂吊在泛黄的墙壁上,三两只飞虫反复作着徒劳的扑撞。我赤着脚蜷缩在沙发里,记不得在玩一种什么样的游戏。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跟我说话,只是一遍遍地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折返回来,走得那样专注,仿佛在等什么人,或者在等待一个答案。昏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又或者我从来也不曾认真看过他的脸,所以我不知道他的表情,究竟是期待、错愕,还是满面愁容?他一遍遍地走,慢慢地走成一个透明的影子。我看不到他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一遍遍投身于那个夜晚,一点一点体会到的。如今,我终于有点懂得了那个夜晚——那时的父亲,想必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病情,像一条鱼,游进了命运搁浅的逼仄之地,他的确在等待,等待某个宿命般结局的降临。一年后,我见到从医院归来的父亲,他躺在曾经一遍遍走过的地方,成了命运的砧板上一条沉默的鱼。
先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父亲故去对我的影响,仿佛我不再需要一个父亲,仿佛那不过是一个称谓,如同一部小说里可有可无的配角。我也不知道那个夜晚,会带给我什么,又会让我失去什么,仿佛我从来不曾失去什么,也不曾得到什么。
现在,我忽然觉得我需要一个父亲,哪怕是垂垂老矣、朽垮得不成样子的父亲,如同刘亮程在《先父》里说的那样,我需要一个父亲把我往岁月的深处指引,把腿的酸痛告诉我,把腰的弯曲告诉我,把皮肤的皱纹告诉我。可是,在我看来,我的父亲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夜晚。而我,却从那个夜晚出发,一点一点长大,到如今,终于超过父亲的年纪了。
我固执地认为,只有那个夜晚才是我同父亲真正告别的时刻,而我却没有说出再见。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那个夜晚,就像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踏进那个夜晚一样。如果有可能,我想我会像个兄长一样,郑重地给他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给予他我所有的力量和安慰——我将打破沉默,顽皮地道一声:see you again!
声声慢
我的外祖母故去了,以她惯有的平静方式与人生达成最后一次盛大的和解。
他们这一代中我最亲近的四个长辈终于都不在了。一种莫可名状的苍老感从我心底里溢将出来。如在《萧萧》一文里写到的,我“失去了孩子的身份”——这或许正是我忽然之间感到苍老的缘由。我不知道我的血液里是否精确地继承了他们各自四分之一的东西,但我无疑完完全全变成了他们的遗产——一个依然留存于世的活着的人,而非一种标本,作为他们的一部分继续生活下去。从这一点来说,他们没有完全离去,他们的精神、性格,举止形态——说话的腔调,处理问题的方式甚或对待生活的态度,依然活在我的体内,并在未来的生活中一一暴露。
我想,我的拘谨或许源自我的祖母;不善言辞表露心迹或许“受益”于我的外祖父;而从外祖母那里继承而来的,或许是一些随遇而安的淡泊,又或者还有对生活抱有的一点狡黠。至于我的祖父,他故去得太早了,在我的心头连一个陈旧的影子都没有留下,我不知道从他那里继承了什么。关于他的样貌,早年仿佛见过一张旧相的,蓄着长长的胡子——算起来他那时不过年近花甲,却已经是个形神兼备的苍老的人了。我不明白他何以那么急切地扮成一个老人的样子,但奖赏或许只是,得以以一个老人的样貌挤进我的记忆里,进而郑重地与其余三位皆耄耋之年离世的我的亲人“相提并论”。——他们呀,是我生命的来路。
我早早地为外祖母的离世预备了一副心的铠甲,如同蜗牛那样缩进去,拒绝触碰任何与她有关的轻盈往事,避免变得沉重且难以应对。我想,如果仅从继承意义的一面看,我似乎只需为此承受多一分的扯裂之痛,以及由此带出来的遗弃感,而不必感到深切的哀戚。毕竟,为自己具有的遗迹神伤,为一种依然存在的东西哭泣,终归有些荒谬,但这也许正是世界合理且合情的一部分,否则,世界将会何其无趣?我想,我也终于学会了“自欺欺人”这样的生活绝学,一如从我外祖母那里得来的“狡黠”——两年前,外祖父离世时,她出人意料的平静的样子——我们一致认定是她的阿尔茨海默病症加重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如今看来,我们都太乐观了,自那之后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到底是生活的巧合还是生理应急的保护反应,我不知道。“自欺欺人”终究不能稍减它的寓言味道,亦不能闪避生活之痛。总有一天,我内心构筑的蜗壳也终将会被击碎,软嫩的那一面暴露给生活,变成一个新的寓言故事。
我是时间的宠儿么?1987年我祖父与父亲相继离世后,直到2012年的夏天才有另一个至亲——我的祖母,在我的注视下盍然而逝。而两年前,我的外祖父去世时,我并没有在场,这让我一度耿耿于怀。直到有一天我读到特丽·威廉斯的《心灵的慰藉》里的那段话,“我一直想象着当母亲离世那一刻,我在她身边守护的情景。我不得不放弃它——她教会我,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情。它是一个过程。”
其实远不止生活中的这些,或许那些书本上的文字也早早地教会了我离别。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记他陪芸娘一早乘舟寻医:
逢森(沈复之子)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因为既有的现状,我没能赶赴见外祖母最后一面,那时她早已陷入昏迷,她不会记起整整37年前那个傍晚出生的孩子,躲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独自神伤,这将成为我一生中的莫大遗憾。或许是我早早地在心里作了预备,关于他们的往日情形历历在目。犹记得我最后一次同外祖父告别,他担心我赶不上火车,几次三番催我动身——是他教会我如何留有余地,以便做一个面对生活从容不迫的人。
而我的外祖母,我与她最后的面见修正为去年秋天,一场多年不遇的风雨的前一天。我同她辞行,她平静地躺在床上,指指我的背包问我重不重?
我歪一歪身子,有意让她看一眼那只的确有些夸张的背包,笑着说,不重啊!
如今想起来,对于这个问题,蜗壳之下的我必须承认:我已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