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要去东朗,能否给我带回一个黑陶茶罐?
黑陶茶罐,从记事开始,母亲火塘边醇香的酥油茶,就是由它煮就。黑陶茶罐煮出来的茶别有一番香味,是其它器皿无法比拟的。而在木里,黑陶茶罐只有一个地方可烧制,那就是东朗,位于木里与稻城交界之地的一个藏族村落,距离我们的村子差不多有三百公里的路程。在不通公路的年代,对我们来说,算是非常远的了,所以一家人能够拥有一个黑陶茶罐,自然是很珍惜的。
一个小小的黑陶茶罐煮出的茶,每次都能够倒满三五个木碗。康巴人说,用小罐煮茶、用小茶桶打茶是你们木里独有的。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长大后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喝过不同地方的酥油茶,但没有一碗,是交给小茶罐慢慢烹煮,再经小木茶桶有节奏感地打出来的。
木里人相互遇见了,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走,到我家吃开茶去。一个“开”字形象地变成量词,就变成了黑陶茶罐忙碌的一生,也是阿妈忙碌的一生。
在木里,喝酥油茶有一整套复杂的程序,仅仅是茶油,除了酥油,还会添加其他植物油料,比如先将精心挑选的核桃仁,花生米,苏麻籽等炒熟,再混合放进石臼里舂捣成糊状。打茶时酥油和植物油料各取半勺放进茶桶里,这样打出来的茶芳香四溢,解乏提神。而打茶也是有技巧的,茶从熬煮到喝到嘴里的过程,很具有一种艺术的美感,特别是使用茶桶打茶的手法,很多人一时半会是难以学会的。而煮茶时放多少茶叶则可以根据喝茶对象的不同而变化,有的喝茶喜欢喝苦一点的,煮茶的人就会多放点茶叶,有的喜欢吃淡一点的,那么煮茶的人就会少放点茶叶,总之因人而异。
在我看来,酥油茶是个宽泛的概念,像我这样小时候家里比较穷的,酥油就成了奢侈品。我还记得,在生产队养牛场里当伺养员的亲戚偶尔会送一点酥油给阿妈,而大多数时候家里用来打茶的油料仅仅是大麻籽加上一点南瓜仁,所以打出来的茶也不叫酥油茶,应该叫麻籽茶,但给我的感觉,一样醇香无比。农村刚刚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我家除了分到七八亩地,还分到了十几只羊和一头母牛,我在课余也就成了放羊娃。而对于这头牛,阿妈总是特别小心翼翼地由自己呵护着,在她细心的饲养下,我们也终于吃上了自己家里产的酥油。在很多年的时间里,家里吃的酥油都是由这头勤勉尽责的母牛贡献出来的。
木里人喜欢喝酥油茶似乎与生俱来,而外地来木里工作的,不过三五年,也都会爱上喝酥油茶。木里人喝茶,一般一天两次,分早茶和下午茶。有客人来时,就没有次数之分了,来几批人就要煮几次茶。邀请客人来家里,首先请客人喝的不是酒,而是酥油茶,这算是木里人一个独特的待客之道吧。喝酥油茶,一般至少都要喝上三碗,而只要你不拒绝,主人家就会一直煮,一直往你碗里倒,你喝得越多,主人家就越高兴,这间接表示了客人对主人家煮茶、打茶技艺的肯定。
出门在外奔波的木里人,时间长了,最为怀念的,应该就是坐在温暖的火塘边,喝着阿妈煮的酥油茶了。
如今,无论是商店里还是网络上,都有一些专门煮茶、打茶用的机器售卖,插上电就可以打出一大壶的茶来,简单方便,喝着成分一样的酥油茶,却总感觉缺少了一些什么。木里人还是习惯喝在火塘边煮出来的小罐茶。如果你在木里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你就会发现,无论是村庄、牧场或县城,木里是一个四季茶香弥漫的地方。人们早上起来,用黑陶茶罐煮一罐茶,配以青稞糌粑、奶酪、麦饼或馒头,吃完出门劳作,一天都会神清气爽。下午忙碌之余,三五好友聚在其中一个朋友的家里,也或许仅仅是家人们,煮茶的人居于火塘边,动作娴熟地用黑陶茶罐煮上一罐茶,再烤点洋芋和牦牛肉干。大家慢慢饮、慢慢聊,茶香就这样荡漾在时光里,氤氲了岁月。曾经浸染过阿爸阿妈的似曾相识的风景,此时一样落在小孩子们的眼睛里。一个小小的黑陶茶罐,不仅成就了木里这片土地前世今生轮回的祥和与美丽,于我,也承载着对过往事物的怀念,怀念小时候眼巴巴等着阿妈煮茶的情形,怀念阿妈用爱加持的酥油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