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一片雪花,她拒绝融化。而我不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苦不堪言,我不是剧中人,这也不是剧本,这,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
——题记
三十多年前,我在木里县一个叫倮波的乡镇工作。倮波地处凉山州木里县、冕宁县和甘孜州九龙县三县交界地带,距县城 180 多公里,是木里最偏远的乡镇之一。那时候,木里的乡镇大多不通公路,我们每次随着马帮从木里县城出发,往往要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到达倮波乡政府驻地。这条路,就是后来随着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劳模、“最美奋斗者”王顺友而闻名全国的马班邮路。
记得是 1990 年秋天,我们深入到倮波一个叫归宁的自然点开展人口普查工作。这个自然点对于倮波乡而言是一块“飞地”。要抵达目的地,须经过甘孜州九龙县的地界。一条骡马道逆流而上,沿着秋天枯瘦的溪流不断向高处爬升,海拔高度也不断增加。而归宁,就坐落于群山深处,犹如世外桃源般与世无争,遥远、美丽、宁静,一如它的名字——归宁。
那次我们同行的共三人。我在乡上任文书一职已逾一年多,其中一位姓邱,是乡上的计生专干,名叫伍撒,大概三十岁上下,是一位在工作和为人方面都极为实在的彝家汉子,曾经当过军人,还在老山的猫耳洞里待过。他那时仅是临聘人员,后来据说因机构改制而被辞退了。另一位年近四十,是乡上的农经员,叫阿史比火,同样是彝族。他家已有三个女儿,当时的他一直渴望能有一个男孩却未能如愿,不过他对妻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好,这种情况在彝族同胞当中较为少见。后来听闻他妻子最终生了一个男孩,可他也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挨了处分。伍撒他们俩都是倮波本地人。
归宁这个地方,海拔皆在 3000 米之上,至高处更需翻越 4800 余米的归宁垭口。方圆 13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分散居住着不到 30 户牧民,差不多 10 平方公里范围内才能见到二、三户人家。而我们必须每一户都要走到,并且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这个地方的人口数据采集任务。这一趟路程,我们行走得异常艰难,应该是我行走得异常艰难,伍撒和阿史比火的状态比我要好很多。
从倮波乡政府到归宁,需要2至3天的时间。头一天我们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除了一些干粮和药品外,还带上了几十斤白酒和一些砖茶,每到一户,会适当送上一些,犹如走亲访友,那时候,我们下村工作每每如此。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向着远方不断延伸,我们每人牵着一匹马,有时在峡谷深处穿行,有时又在云端之上盘旋,沿着高原山地坑坑洼洼的道路不停地前行。时已深秋,路两旁和深涧里长着高大的云杉、红桦等树,还有其他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乔木和灌木丛。红、黄、绿三色是这个季节的主色调,非常养眼。天却始终阴沉着,如一张灰白的幕布贴在头顶,云雾越过草甸、树木,缭绕于远处山脊之间。高原风不停地吹打在身上,脸上有种刀割的感觉,双手需时不时相互揉搓一下,否则就会僵硬到不听使唤。路边草丛中绽放着些许不知名的野花,缤纷色彩点缀着我们的行程,而更多的花已经凋零。
伍撒喜欢唱歌,时而扯开嗓子吼出一曲山歌,那清越高亢的歌声让人心旷神怡。马蹄声与伍撒的歌声,屡屡惊起草丛里的一群群野鸡,他们不在天空多作停留,旋即又落向不远处的草丛。猛地飞起的野鸡亦会使马匹受惊,有几回险些将骑术不精的我掀落马下。偶尔,会有一两只盘羊,远远地立在悬崖之上张望,或许它们在揣想我们是否乃偷猎之徒吧。我们的旅途,因而变得不再那般单调无趣。
我们常常在归宁的大山和高原草甸里绕来绕去,仅路途就耗费了大半的时间。这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高原湖泊,在一片黛青色的岩石后面,它突然呈现于眼前。这是一个方圆仅数平方公里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四周长满了灌木杜鹃和其他植被,想来夏天定会开满各种颜色的花儿,招来蜜蜂采蜜,引来野鸭在湖中游弋。而此刻,云雾环绕在湖的四周,稍远一些,数十株金黄色的树木一字排开,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恍若置身仙境。我们噤声而行,生怕打扰了它的宁静,其实也担心高声喧哗引来老天爷的不满,降下冰雹。走过了许久,我仍在心里频频回头,恋恋不舍地与它告别。伍撒说:“这附近还有虫草生长,虽然数量不多,但质量却是木里及其周边地区最好的。如果五月份来,就会看见采挖虫草的牧民。”
数日后,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户,我们皆欣喜不已。那日,我们于午后朝着这最后一户人家进发。天已连阴数日,此时开始飘起雪花,且愈下愈大,风亦透着刺骨的寒意。作为木里人,见到九月飞雪,倒也并不会让我们惊奇。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望见山湾中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一座一半石砌、一半是木摞子的房屋映入眼帘。因伍撒往年到过此地,所以熟知这家的状况。男主人名叫英巴甲波,约摸三十五六岁,伍撒说他的眼睛年轻时曾被雪所伤,视力受损严重。英巴甲波这个名字念起来有点拗口,在木里藏族中也鲜有人取这样的名字,男性一般叫扎西、达瓦、多吉,而女性通常叫卓玛、娜姆、央青。英巴甲波面庞棱角分明,加上一头格外浓密卷曲的黑发,想来年轻时定然是个俊朗的帅小伙,他热情地将我们迎入屋内。女主人名叫布池,据说在女儿诞生后便瘫痪在床,英巴甲波曾带她去过较近的九龙县医院,却也没查出病因。她安静地躺在房间一隅的低矮木床上,走近些,方能瞧见她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庞,仍留存着往昔的秀美模样。他们唯一的女儿叫做央青,一个悦耳动听的藏族名字。
归宁居住的都是藏族同胞,他们主要以牦牛和毛羊的养殖为业,通常采取放养之法,每户皆拥有几十头乃至数百头不等的牦牛和毛羊,而骑乘驮货皆用马匹。他们亦种植青稞,那是一种独属高原的作物,用以制作糌粑。
在我们抵达甲波家不久,女儿央青便从山上放牛归来了,其身上的羊毛褂子早已被雪雨浸透。她褪下褂子置于门后,一只手在衣兜中反复掏啊掏,最终掏出一把贝母,面带窘迫地看向父亲。她想必未曾料到家中竟多出几位不速之客,神情略显羞涩。须知,这个季节并非适宜挖贝母的时节,贝母的枝叶凋谢后,要于灌木和草丛中寻觅得一株贝母,是多么不容易啊!
央青生得瘦弱却不失清秀,她除了与我们初见时腼腆一笑,整晚都鲜少看见笑容。大多时候,她安静地坐在母亲身旁,时而为母亲翻转身子,时而为母亲轻轻揉手,低声与母亲细语,那专注的神态令人难以想象她仅是个十三岁的女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那孱弱的肩头,已然挑起了成年人才应承担的重担。
那年,我十九岁,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然而自那时起,我深深感悟了何为真正的人世艰辛。
伍撒向我和阿史比火讲述,甲波夫妇是这个村子里第一对自由恋爱结合的夫妻,只因家中不同意这桩婚事,分家时仅分得寥寥数头牦牛。布池瘫痪后,他们的生活也愈发困顿。
那一夜,因连续多日的奔波,在一杯热酒的“助力”下,当伍撒和阿史比火、甲波谈兴正浓时,我已困意难挡。甲波见状,为我在火塘一侧铺好垫子,整理好睡处,不多时我便在温暖的火塘边沉沉睡去。十八九岁的年纪,心事终究敌不过瞌睡。
拂晓时分,我于恍惚中被一种声响惊醒。有人起身打开大门,随后传来牛马饮盐水、咀嚼饲料的声音。这些声音与伍撒、阿史比火的呼噜声相互交织,此起彼伏。又过片刻,近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火塘边渐次温热起来,原来是央青点燃了火塘。我悄然睁眼,那火光映照在央青瘦削而稚嫩的面庞上,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清透且充满灵韵。我就这般静静地看着,看着,丝毫不敢动弹,唯恐稍有不慎惊扰了她。直至火塘上方悬挂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响,她动作娴熟地兑好一盆热水,然后端着走向母亲的床头,轻柔地为母亲洗漱。窗外,那些尚未迁徙远飞的鸟儿,在树枝间啼鸣,吟唱着欢快的歌谣,享受着属于它们的自由。
英巴甲波起身之后,迅速地拿着松柏枝与糌粑等物,来到屋后的烧香台开始烧香祈福。燃起的桑烟中弥漫着柏树枝和糌粑混合的独特香味。甲波一边念念有词地诵经,一边吹响了螺号,他在为一家人祈求福泽,也在为我们送上祝福。
清晨,云雾渐渐散去,天空开始放晴。我们喝过酥油茶后,便离开了这个名为归宁的地方。离去时,甲波送给我们很多牦牛肉干,让我们途中食用,我们则把身边剩余的白酒、砖茶以及药品尽数留下。他们父女二人将我们送至大门外,即便我们即将转过山头,仍能望见他们伫立门前。在清晨微寒的风中,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显得如此孤独、凄清。
我想,若不是此次因工作来到归宁,我们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也不会知晓在大山深处,有一位叫央青的藏家姑娘,正以自己娇小的身躯,竭力守护着属于她的家园和幸福。
关于女孩央青家里的事情,后来陆陆续续听到过一些,很多都是我主动询问的结果。为撑起家庭,央青在十六岁时就结婚了,家中为其招来一位上门女婿。当然,和自由恋爱无关。她和丈夫都没有任何文化,幸运的是丈夫对她还不错,他们先后有了两个孩子。女主人布池好像在瘫痪近乎二十载后,于四十多岁时离开了人世。女主人的一生,半数光阴都于病榻中消磨,如果没有丈夫英巴甲波和女儿央青的精心呵护,她可能活不了那么长时间。
英巴甲波后来当了几年村里的支部书记,再后来,甲波的双眼终是完全失明了,只能整天待在家里,而央青的丈夫也因为夜里去追赶被贼人偷走的牦牛而摔断了腿,无法承担重活。这一家人总是祸不单行,家里的担子再次那么沉重地压在了央青的肩上。
我总在想,央青仿若一片雪花,偶然又必然地飘落在这样一个小山村。她并非拒绝融化,而是不敢融化,只因这个家,始终需要她来操持。她就这般承担着、忙碌着,或许也就这般老去了。
自归宁回来后的第二个年头,我离开了倮波,调至县城附近的一个乡,其后又去过其他几个乡镇。“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乡镇的工作十分繁琐。很多时候,我都是尽自己的力量,用心做好那些和村民息息相关的事情,始终不敢有一丝懈怠。
而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返回过倮波,更没有能够去到那个叫归宁的地方。又十几年过去,渐渐地,再也没有了央青她们一家的任何讯息。我想,她们一家应是好起来了吧,也定是好起来了。
前几年听说当地修通了从倮波乡政府到归宁的道路,可通车辆,最近又听说这条路已经升级为硬化路,两三个小时就可从乡政府抵达归宁,真好。
于我心中,一直飘着一场雪,雪落无声,祝福亦无声。我愿手心永远温暖,能够融化所有雪花,化作掌心的晶莹。屋顶的、路途上的,还有你我凝望时,飘落于窗外的。
曾有一片难以触及的雪,如叶般单薄,倔强且认真,停留在稚嫩的眼眸。而在那个遥远村落,我曾邂逅一种成长,一种别样的片段。知晓寒能刺骨钻心,明白呼吸亦会痛如刀割。我却手足无措,传递不出半点温热。
多年后,我试图触摸那个季节。看雪花飘落成尘,无数个夜里伸出双手,那缄默的雪,一直蛰伏于手心,似一抹隐匿的月光。
如今,归宁还有央青一家人,应当是已经拥有了真正的宁静和幸福,诚然,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送上这样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