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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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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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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星空中的另类诗星:孟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的诗,对,是孟郊,我们都耳熟能详。但再往下,我发现我们普罗大众的读者对孟郊其人其诗知之甚少。在灿若星辰的唐朝诗歌的星空里,孟郊至少在我们的凡胎肉眼里,不是那最耀眼的星。不是吗?我们张口李白,闭口杜甫,开卷王勃,闭卷孟浩然,左手白居易,右手李商隐,恬淡王维,边塞岑参,还有贺知章,张九龄,韩愈,李贺,杜牧,崔颢,张若虚,刘禹锡,柳宗元,王昌龄......哪一个不如雷贯耳,星的成色十足?

 

但我读了戴建业教授的《诗囚 孟郊论稿》一书,对孟郊更多的诗以及他的生平了解后,不得不说,自己过去对孟郊是多么的无知和孤陋寡闻啊。孟郊是唐朝诗歌发展中,一个具有开创性的诗人,也是官场上不妥协的一个铁骨铮铮的之人,更是生活中落魄困顿贫病交加的不幸之人。因为特立独行,因为穷困潦倒,因为要开创一代诗风,孟郊的生前死后,一直争议不断,毁誉皆众。但都不得不承认,孟郊是唐朝诗坛一个不能绕过的高峰,也是唐诗星空中的一颗璀璨的另类明星。

 

《唐才子传》中说孟郊(字东野)“性介,不谐和。”也许就是这种性格锻造了他的诗风。但他的性格又是与他所处的激变的时代相契合的。孟郊所处的中唐,唐朝已在褪尽她的雍容华贵,开始走下坡路,开始从云端之上急速坠下。因而,整个唐代的诗风也在迅忽的流变,从“重粉泽,应试及交际”到“脱于试贴习气”(曹幕樊语)转变,而孟郊则是“力背时流”,开一代诗风之先行者,也是中唐韩(愈)孟诗派执牛耳者。韩愈比孟郊小十七岁,是孟郊的小迷弟。他在向宰相郑余庆推荐孟郊的五言古诗《荐士》中这样夸赞孟郊“......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洋溢的诗情,热烈的鼓吹,从出身、为人,际遇、诗才等方面为孟郊站台。

 

诗歌是生活的投影。孟郊一生不得志,“贞元十二年李程榜进士,时年五十,调溧阳尉。”(《唐才子传》)据考证,孟郊考中进士时四十六岁,五十岁任溧阳尉。以这大的年纪,以进士之身,却仅仅只任了个县尉。这个小小的职位,与以“修齐治平”为己任的孟郊的期望值是有巨大落差的。孟郊怎么提得起兴致?因此,孟郊“间往坐水(投金濑)傍,命酒挥琴,裴回赋诗终日”,不问政事,终日作诗,这不是不务正业吗?自然“曹务多废”,这样的工作态度,上司哪能高兴?于是,“县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俸。”如此,工作丢了,孟郊则只能“辞官家居”,因而“一贫彻骨,裘褐悬结”,而且,孟郊后来仕途一直不顺,贫病交加,还经历了老年丧子,但一直“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保持着一个诗人的骨气,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经历,才使孟郊的诗风,与人迥异。

 

 孟诗是理致的。《唐才子传》,这样评价孟诗“工诗,大有理致”。这里说个题外话,说到诗中的议论和哲理,多指宋诗,“问渠那得清如水,唯有源头活水来”,典型的宋诗。而且,大家一致认为,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而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钱锺书语)。然,孟郊的诗恰恰以理见胜,不见或少见盛唐诗人那种汪洋肆恣的意兴。所以南宋著名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如那首著名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戴老师这样评论说:“前四句通过典型情景的刻画,使慈母的形象呼之欲出,但诗人的激动之情仍未得到完全的宣泄,满怀的激情逼出了结尾广为人们传诵的名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既是具有哲理意味的议论也是新颖奇特的比喻。”而且,戴老师对这种诗中的哲理是充分肯定的,激赏地说“理智的深处,恰是诗意的浓点”。当然,哲理入诗,确实不好把握住“度”,这也是人们诟病说理入诗的原由之一吧。即便像孟郊这样说理的高手,也不是没有失败之作。如《劝学》:“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人学如知道,不学非自然。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全篇都在说教,只是一堆说理的堆砌,没有任何的形象思维,离诗歌的本质甚远。但孟郊终究是高手,就他的诗作整体来说,说理的度还是把控得很好的,失败之作算少数,不然,戴老师不会感佩地说:“幸喜这样的诗作在他诗集中十分少见。”

 

孟诗又是激愤的。也是戴老师所说的峻激。纵观孟郊的一生,他奋斗过、失败过、失望过、贫穷过,就是没有发达过,可以说是在激愤中度过一生的。可想而知,一个渴望入世的诗人,一个满怀为君尽忠,为民解难的官吏,面对郁郁不得志的现实,怎么会不流露出激愤的诗情呢?这在孟诗中表现得尤其特别。看那首著名的《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人登科后的那种狂喜、激情是喷发出来的,用峻激来形容真是准确而形象。再看一首《择友》:“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若是效真人,坚心如铁石。不谄亦不欺,不奢复不溺。面无吝色容,心无诈忧惕。君子大道人,朝夕恒的的。”这骂人够厉害吧,哪像读儒家经典追求中庸之道的谦谦君子?但是不是让人读了感到痛快? 现实社会里人面兽心的东西还少吗?儒家传统培养的多是言不由衷,表里不一的两面人。该不该骂?活该。当然,孟郊的这种愤懑的怒斥式的直抒心意的激愤诗在古代诗人中还真是不多见。所以他是个另类。

 

唐人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孟郊的诗歌风格正是如此,他追求一种奇、冷、涩的诗风。用戴老师的话说就是奇崛、冷峻和苦涩。

 

先说奇,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铭》说孟郊“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这哪里是写诗的风花雪月啊?说实在的,我以为好诗就是抒情的,字词语皆唯美的。而“刿”“鉥”“刃”“钩”“棘”“掏”“擢”,字字像在拿手术刀,叮叮咚咚直响,是不是与一般的诗词用字太不同?戴老师为了说明孟诗之奇崛,专门拿了诗佛王维的《终南山》和孟郊的《游终南山》作比较。我读后,很是服膺戴老师的结论。先看王诗:“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王诗用字中规中矩,“壮阔中暗藏细腻,雄峻处又带神韵”,读后给人以一种秀美之感。再看孟诗“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日,深谷昼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到此悔读书,朝朝管浮名。”起句一个“塞”字,给人就有一种奇异的感受,接着“日月石上生”,呵呵,石上生日月,怎么个生法?一般人是不敢有这种奇特的想象的,而孟郊敢。而且句式上也打破常规,以古文名法入诗,也是一种创新。全诗真是“盘空出险语”(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而且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也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一生低首也”。仅仅一句,就让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一生俯首,对孟诗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孟郊却是配得上的。这种“奇而入理,壮而有情,构思之奇”(戴建业语)是不是与王维诗的“起承转合的有则可循”完全不一样?再看一首《峡哀十首》之八:“峡棱剸日月,日月多摧辉。物皆斜仄生,鸟翼斜仄飞。潜石齿相锁,沉魂招莫归。恍惚清泉甲,斑烂碧石衣。饿咽潺湲号,涎似泓泓肥。峡春不可游,腥草生微微。”石头的峰棱可以划破日月,日月的光辉被摧得支离破碎,树木只能斜仄的生长,飞鸟也只能斜仄的飞翔。意象多么奇险,也是孟诗的主要特色。

 

再说冷。孟郊自评自己的诗是“清峭”,清且峭,冷也。苏轼在评论孟诗时也说过“郊寒岛瘦”,寒,冷也。前面说过,孟郊一生在贫困中度过,由是他的诗也是冷色调的,是生活在他诗思中的投影。读这首《秋夕贫居述怀》:“卧冷无远梦,听秋酸别情。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浅井不供饮,瘦田长废耕。今交非古交,贫语闻皆轻。”是不是有一种苍凉扑眼而来?世态炎凉,人情比纸薄,通篇一个冷字了得。再读《苦寒吟》:“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天寒,北风,桑枯,冰厚,冷光......这一组的冷色调,是不是构成了寒彻骨的一片冰雪世界?是不是一个冷贯穿周身?在孟郊的诗中,这些冷、寒的意象绝不是个别的现象,比比皆是。但孟郊的冷又不是冷冰冰的,从情感上看,它又有峭激的热烈的温暖一面。这和他一贯的激愤诗风是吻合的。来看这首《长安道》:“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全诗在冷冷的氛围中,是不是也包含了对权贵的怒斥和对底层人民的深深的同情?

 

最后说涩。《唐才子传》说孟郊“多伤不遇,年迈家空,思苦奇涩,读之每令人不欢,如‘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愁人独有夜烛见,一纸乡书泪滴穿’,‘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之类,皆哀怨清切,穷人冥搜”。这几乎给孟诗下了涩的定评。后世的一些评家,大都没有脱离这个窠臼。像北宋与东坡同时代的诗人王令在《还东野诗》里说“童子请我愿去烧,此诗苦涩读不喜。”言之凿凿东野诗之苦涩。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说,“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何为刻苦?除了他的奇、冷外,那就是涩了。纵观孟郊的众多诗篇,极少数像“春风得意马路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样快意的诗作,而大多与苦涩结缘。来读一首《寒地百姓吟》:“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读罢,是不是没有丝毫的轻快和流畅?而满是苍凉和苦涩,让人感到剜心的痛。

 

涩且苦,是生活的磨难给孟诗的投影。老来丧子,给孟郊的诗更凭添了沉重的一笔,一组《杏殇九首》,曾引无数人潸然泪下,“但是洛阳城里客,家传一首《杏殇》诗”。这里抄两首:“地上空拾星,枝上不见花。哀哀孤老人,戚戚无子家。岂若没水凫,不如舍巢鸦。浪鷇破便惊,飞雏袅相夸。芳婴不复生,向物空悲嗟。”“此儿自见灾,花发多不谐。穷老收碎心,永夜抱破怀。声死更何言,意死不必喈。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其状之惨,其情之怜,其命之苦,跃然纸上。

 

孟郊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但这种悲剧成就了他的诗歌,尽管这并不是他本意想要的,也没有人想要这人间悲剧。用戴老师的话说:孟郊“他有积极的入世的愿望,又有孤直不驯、不孤其志的操守,加之他又厌恶官场的奸诈腐败,这就使他想入世而不能,有报国为民之志而没有用武之地。他的贫穷、坎坷、苦闷都能从这里找到根源。”因此,孟郊的言贫诗以及他的诗的奇、冷、涩,理致和激愤,历史上争议颇多,而且不乏讥诮“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苦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的(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十八)。虽然偏颇,但如指孟郊诗之苦吟,讲求炼字铸句,穷其一生,只剩得诗歌一事来说,将其作为诗的囚徒,也不为过,窃以为还很形象。正是这种精神,成就了孟郊诗歌在中国诗史中的地位。诗囚孟郊,他终将和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狂贺知章,诗魔白居易,诗鬼李贺一样,永远悬垂在唐诗的星空里。只不过,他是唐诗星空中的另类诗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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