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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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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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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嫁

                 哭 嫁

 腊月到了,邻村大姨家的表姐结婚了,远亲近邻都赶去贺喜。那天,妈妈给我们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爸爸挑了一担礼行,我们出发了。

 约摸走了半个小时,我们便来到油麻冲的村口,一排排低矮古朴的老木屋建在一座大山的腰间、脚下。周围的田埂边,园子里零散地分布着高高胖胖的稻草垛。一缕炊烟从木屋顶袅袅升腾,宛如一条扯不断的舞动着的白绫,缓缓攀上一棵古树的梢头,飘在了山腰,仿佛大山系了一条白腰带。爸爸放下担子,从箩筐里取出两封鞭炮放了起来,刹时发出噼里啪啦地巨响,妈妈牵着我们赶紧跑。村里的鞭炮也随即回响了起来,为冬日萧索的山村陡增了几分热闹与喜庆。

走进村子,穿过一片懒篱笆,看到了一块块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我们拾级而上,两旁是黛瓦木屋,木屋旁都竖有用黄泥糊竹篱笆做成的圆形谷仓,几经转角,便来到了座落在半山腰的大姨家,大姨笑眯眯地迎了过来。只见她家一派喜庆繁忙的景象,院里的那棵大梦花含苞欲放。每间木门框上都贴着大红对联,大红窗花贴满了木窗。几个大厨在灶房里大显身手,香味儿弥漫着整个院子。

表姐是今天的主角,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扎着两个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皮肤白皙无瑕,袅袅婷婷,两个会说话的酒窝,微微一笑,美若天仙。在表姐的闺房里,两盏马灯里的火光在调皮地舞动着。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二十双纳的千层底和绣着鸳鸯的鞋垫。用红头绳扎好的铺盖棉絮,码成小山似的。还有几架柜子,一架梳妆台,都贴上了大红“囍”字。这些都是大姨在半年前请当地有名的木匠师傅来家里打的,用的都是上等的木材。还有碗、盆、开水壶等生活用品摆满了屋子。

堂屋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垫着一张红布。桌上早已摆好了几盘肉菜、一盘花生米,一壶老酒旁边,两个碗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有两个八仙客围着八仙桌烤着火,他们把两支系着红绸带的八仙竖放在八仙桌上。他们每隔个把小时,就会吹一气八仙。我们一群孩子,只要一听到热烈高亢的八仙响起来,就飞跑着去看。只见两个八仙客正卖力地吹着,“嗦~嗦嗦啦啦嗦~咪唻哆啦啦啦嗦……”,这八仙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给这黄道吉日的喜庆气氛里增添了几分伤感。他们满脸涨得通红,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在换气,眼珠子也随着八仙声一张一合,那模样,就像是在练蛤蟆功。随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啦~嗦~”结尾,两个八仙客悠然地放下八仙,用筷子夹起几片扣肉,张大嘴巴,像是把矿石放入粉碎机一样,三两下,这片肉就被粉碎,直达胃里去了。紧接着,半碗老酒也跟着灌进了胃里。两个八仙客放下碗,点上烟,打了一个干咳,满足地吸起烟来。

小院里,你来我往,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八仙桌一字儿排开,一轮就是十桌。前来帮忙的邻居,忙得不亦乐乎。外公舅舅安排在堂屋一桌,其余的客人也按辈分及亲疏安了席。剩下的客人都说着笑着,等着下一轮开席。一群孩子在院坝外的地里捡鞭炮玩。

一些好酒的人围成两桌,一直喝到东升的月亮爬上树梢,跨上屋顶才罢休,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休息去了。夜深了,大家围着火塘烤火,不知什么时候,我竟躺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当我被母亲叫醒的时候,竟发现睡在了床上。妈妈说,快起来,你表姐要出闺了。我被妈妈强拉着起床。随着几声鸡鸣划过夜空,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大山立即躁动起来。大姨走进表姐闺房,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我的女耶,

  我的在行(能干)的儿啊,

  鸡叫头场月不明哟,

鸡叫二场娘开声啊,

开言嘛我把女儿教,

细听你娘把话表:

天冇亮你是娘家人唉,

天一亮你是婆家人啊。

堂上公婆嘛你要孝敬耶,

  丈夫面前嘛要小心,

  我听话的女耶,

我在行的儿啊,

  尊重伯满(叔)有礼信耶,

对待六亲嘛要热情,

妯娌姊妹要和睦啊,

切莫啊斜眼去看人,

勤俭持家嘛人尊敬啊,

要做就做嘛人上人。

  大姨的声音带着母亲特有的天性,娓娓道来,如泣如诉。既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教导婚嫁的表姐。见大姨开声引哭,表姐“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倒在母亲怀里:

  我的娘耶,

  我苦命的娘哟,

  我疼女的娘耶, 

  太阳嘛出来亮堂堂,

我手拿花帕哭我娘。

  太阳出来照阳台唉,

我手拿花帕嘛跪下来。

  双脚跪在娘面前唉,

女儿哭娘嘛泪淋淋。

  我双脚跪在娘身边啊,

女儿哭娘嘛好伤心。

  表姐在大姨的泥脚子边长大,是大姨的心头肉。看见表姐在跟前哭,想起抚养的艰辛,回忆母女的情深,从今往后,隔山涉水,各居一堂,很难相见。想到自己含辛茹苦抚育的孩子从此要去孝敬别人的爹娘,大姨的哭声渐渐走向内心深处:

  我的女耶,

  我的在行(能干)的儿啊,

  你到了他乡的人家哟,

  你菜园里栽菜多栽蒜。

  你做人家的媳妇多挑担,

女啊!

  我聪明的女唉,

  你看天上的星星颗颗开哟,

  你做别人的媳妇口要乖, 

  我听话的女耶,

  我在行(能干)的儿啊,

  铜盆打水透底清,

  你十分的性子要改九分,

女啊!

  我的女唉,

  你到了他乡的人家嘛,

  人家爹娘高声地喊嘛,

  你要轻声的应啊,崽唉!

  你那红新板凳嘛要让人家坐,

  窄窄的道路要让人过,

女唉!

  油菜开花嘛满田黄,

  今早我乖女儿要离娘,

  难舍难分嘛女儿去,

  娘哭女儿快断肠啊!

  大姨几经哽咽,这撕心裂肺地哭声让在场的妇女无不落泪,妈妈过去一手抚着大姨的背,一手拉住表姐,劝她们不要太难过了。我站在人群里不敢作声,心里却十分好奇:这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哭呢?表姐非但没有听劝,而是哭得更伤心了:

 我的娘耶,

  我苦命的娘哟。

  我疼女的娘耶,

我根根头发嘛往上梳,

个个老少往后丢唉,

  我戴了人家的青丝帕,

要挨人家老少骂。

  从此梳了“贱人头”,

我给我老小加忧愁唉!

  表姐哭诉中,大姨不断地回哭相劝。所哭唱词字字句句都浸透着泪水,在场的人无不听得心碎泪流。我歪着头看看母亲,发现她也哭得像个泪人。最令人揪心裂胆之痛,是表姐诉说不肯离去的哭词:

  我的娘耶,

  我苦命的娘哟,

  我疼女的娘耶,

  娘的深恩还未报唉,

八仙一声离娘门啊。

以后烧菜煮饭谁来帮唉,

砍柴喂猪嘛谁担承?

娘以后年老病痛谁服侍唉,

弟妹年幼谁照应啊?

叫女如何冇悲伤哟,

叫儿如何放得下心唉?

离山离水嘛容易离哟,

离爹离娘心痛碎唉。

此去天高路又远唉,

  山陡水又险啊。

  我有脚难走千里路唉,

  我有翅难飞万重山啊。

  天一亮,表姐就要成为别家的人了。此时此刻,幸福感与离别恨同时涌上心头。表姐哭过娘后又哭爹:

我的爹耶,

  我苦命的爹哟,

我疼女的爹耶。

  手提花帕哭声爹啊,

冤女哭爹嘛泪湿衣,

  双膝跪地把话叙哟,

爹的恩情与天齐唉。

  早上嘛要走露水干,

夜晚要走月翻山耶。

  你半夜还在村口前哟,

五更还在路上行。

  黄莲树上嘛挂苦胆,

从头苦到脚底板,

  前山苦到后山坡哟,

为女让你受挫磨。

  表姐自幼目睹姨父披星戴月、沐风浴雨、起早贪黑、肩挑背扛,用厚实的肩膀,憨厚的笑容,支撑起这个家。此时,纵有千言万语又哪能表达出对父亲的感恩之情呢?

  出生在大山,成长在大山的表姐,喜怒哀乐全融入了大山。大山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铭刻在她的生命里。此时此刻,她将日月星辰,山水花木,全揽入她的歌声里,以此倾诉恩情,表达亲情。表姐的哭声像大山一样深沉,像小溪一样蜿蜒:

我的爹耶,

  我的娘哟,

  我疼女的爹娘啊,

正月里来嘛是新春,

爹娘恩情如海深,

十月怀胎娘受苦啊,

三年哺乳情更深;

  二月里来是春分哟,

燕子衔泥嘛枉费心,

父母怕我受寒冷唉,

  四季做鞋又缝衣襟;

  ……

我的爹耶,

   我的娘哟,

  十月里来打明霜,

冤家嘛辞别离爹娘,

今日堂前见一面啊,

爹娘一方女一方;

  我的爹耶,

我的娘哟,

  冬月里来雪花飘,

冤家伤心泪滔滔唉,

爹娘嘛功劳我难报,

尤如母鸡把子抛;

我的爹娘唉,

  腊月里来完一年啊,

家家准备嘛过新年,

我今年纪又还小哟,

冤家出去难为人啊。

表姐一口气从正月哭唱到了腊月,待她心情稍稍平静,又哭着“骂”坐在旁边的媒婆:

媒娘耶,

  你这个冇有良心的人哟。

板栗开花吊砣砣呀,

挨刀的媒娘你嘴巴阔。

壁上画马嘛你哄爹骑唉,

芭茅架桥嘛你哄娘过。

 篾穿豆腐嘛你哄弟提唉,

  棕毛穿梭嘛你哄妹搓。

你这边讲有田和地唉,

  你那边讲是花一朵啊。

你讲乌鸦不要墨来染唉,

你讲白鹤不要粉来泼。

你讲龙有深潭好炼宝唉,

你讲鸟有深山好砌窝。

你讲结亲结义结良缘唉,

你讲郎才女貌天撮合。

你只要得口牛尿(酒)喝啊,

哪管人家嘛是死还是活?

  媒娘耶,

板栗开花嘛吊线线,

你背时的媒娘想挂面。

媒娘你是个赶仗狗唉,

吃了这头嘛吃那头。

豌豆花开排对排唉,

背时的媒娘你想穿新鞋。

当着娘家你夸女婿好啊,

当着婆家你夸嫁妆多。

树上鸟儿你骗得来哟,

岩坎猴子嘛你骗得走。

骗得我爹点了头哟,

骗得我妈开了口……

  这时,表姐的嗓子早已沙哑了。出闺早已看好了良辰,随着鞭炮和八仙齐鸣,整个小山村从睡梦中惊醒。男方接亲的后生都聚拢来了,左邻右舍也来了,有几个老婆婆站在旁边抹着泪。表姐由族中两名婶娘搀扶着走进堂屋,在神龛前边哭边行跪拜之礼,两位婶娘则夹着表姐的双臂,用力将她往外拖。表姐仍一手用手帕掩面,一手拿着一把筷子;一边哭一边往外退,同时将手中的大把筷子从背后朝外撒。伴娘拿着红伞守在门外,待表姐退至门槛时,外面的两个伴娘一把将表姐扶出,同时将红伞撑成窝窝伞,挽着表姐走出了院子。姨父从神龛上取下一个碗,放在了抬盒里,这是娘家送表姐的“衣禄碗”。大姨又从堂屋门口向外面撒五谷,俗称送“衣禄米”,寓意着表姐一生一世,衣禄不愁。这时,喜庆的火把也点燃了,大姨抢了两把回来,照得堂屋大门红通通的。

  不一会儿,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八仙吹起来了,鞭炮响起来了,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表姐走了,而那婉转、多情的哭声,却始终在村寨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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