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难免有声咳嗽。说起咳嗽,只要有记忆,都有满身体会:有偶尔一声的,有长咳不愈的,有提神醒脑快意恩仇的,有难以遏制发自肺腑的,有一声声的,有一通通的,有微息娇弱尖声细气的,有长篇大论连续不断的,可以说是品种繁多,花色各异,程度不一。
其实,古人在造字时,早已清楚明白地区分了“咳嗽”二字的含义:“咳”字从“亥”,“亥”者有形之物也;“嗽”字从速从吹,也就是说,“咳嗽”字面意思为有“亥”快速吹出,也就是今天的“咳嗽吐痰”。眼下,寒冬已至,气温陡降,伴随着“新冠阳康”后的咳嗽,当仁不让地齐聚一堂,声情并茂地演绎出百态的人生和酸甜苦辣的生活。
咳嗽声小者少,能忍不咳者更少,无论是文质彬彬的绅士,还是弱柳扶风的女生,每当咳嗽按捺不住时,都可能突然来一个平地惊雷、技惊四座的“表演”。大街上,小巷里,咳嗽声此起彼伏,不用问,从咳嗽声便知大概是受染了。一旦辨明了咳声的源头,路人常选三十六计之走为上策,躲一躲、绕着点;若是迎面撞见,那就只好快走几步了。而我却似有职业病,每每听有人咳嗽,心里总会打上几个圈圈,然后听其声,辨其痰,干咳者擦肩如匆匆过客,而辨其存痰者,总希望咳者能一吐为快,倘未闻咳出,即便擦肩走后,也常会扭头观瞧,不是去想那痰是已咽下,而倒疑心仍堵在咽喉,担心起呼吸不畅来。
前几日,“新冠”之风尽吹,我也不幸受染,之后咳嗽甚剧,满脑子对咳嗽的幻想,又一次清晰地体会了一遍。随着周围人群的不断加入,咳嗽之风愈演愈烈,那股萦绕在喉间的“瘙痒”似乎一阵一阵地生猛起来。刚咳不久,可它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又从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在喉嗓间挠上几下。咳者难忍异痒,先以小口试咳,总觉不过瘾,不够痛快,于是,索性深吸一口气,然后再以强大的气流冲击,声若洪钟,又若瓦碎,震得喉管地动山摇,胸腔空谷传响,以此换得须臾的气爽神清,之后,心中仿佛升腾起更大的期望——将体内那些恼人的病菌一股脑儿全咳出来,吐出去,但事与愿违,常是紧接着,又不得不再次重来,连续数次之后,方难得停歇上一阵。闲暇之际,环顾四周,仰天伸脖咳者有之,摇头晃脑咳者有之,一手捂肚、前张后合咳者有之,咳嗽至满脸胀红者有之,面色灰暗青紫缺氧者有之,偶有骇闻咳致口吐鲜血,甚至突然晕厥者。
倘若痰多不净,则咳痰又可端其品行。有的掩口而咳,且以纸巾包裹,丢于袋中;有的大煞风景,无视街边文明标语,每咳必伴随口随地,有失文雅;有的则“讲究”一二,随口制造一地“印迹”后,不忘补上一脚,来一个文过饰非,踩一个掩耳盗铃;更有甚者,吐于墙壁之上,吐于花坛之中,每每过后,粘稠的液体便顺墙浸流,鲜花枝叶间便垂悬成一线。
倘若四周无人,便可大胆放肆地咳,那咳嗽之后的酸爽还会残留些许快意。倘若身在会场,那将是一种煎熬:小声咳吧,总觉不爽,不透亮,扎堆在咽喉间的异痒感反倒越来越重;大声咳吧,又担心一咳便成了焦点,不得已,索性起身暂时离场,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对着马桶,扯开嗓子,来一个“超吨位”级的咳嗽,直咳得漫天星斗,涕泗横流,方才心满意足。
最忧心的莫过于夜晚入睡,每当夜深人静,咳嗽似乎愈发的频繁,愈发的强烈,咳者常伴着“滴滴”的时间声辗转反侧,直等得咳嗽倦了,方才睡去。睡梦中,依稀再现了妈妈的身影,还有那碗精心熬制的姜汤……
尽管咳嗽烦人又扰民,但从医学上讲,咳嗽却是一种保护性本能的反射,可以清除引起咳嗽的气管黏膜的炎性、物理或化学性等物质的刺激,从而起到排除异物、消除炎症的作用。中医将咳嗽分为内、外两种因素,外因是外感风寒,由皮毛而入,合于肺而为病;内因为寒饮入胃,由胃上膈,继入肺而致。难怪《素问·咳论》中有 “五藏六府皆令人咳,非独肺也。”的记载。西医则从咳嗽的时间(急性、慢性)、咳嗽的形式(刺激性、喘息性等)、咳痰量的多少以及验血、X线片等相关检查来作综合性的诊治。鲜为人知的,咳嗽还能为自己的生命提供非常有用的帮助。有全身麻醉经历的人或许记得,当从麻醉中醒来,医生会不停地嘱咐咳嗽,一是咳痰清理气道,二是医生能从咳嗽中准确判断出比如清醒程度、神经反射、肌肉力量等恢复的情况;那些恢复欠佳者,常不能咳嗽,或咳嗽无力,倘若气若游丝、咳之无声者,则当警惕,恐有性命之忧。然而,好归好,坏归坏,如若咳嗽不止,迁延不愈,那也是一件十分恼人的事,或许其中还隐藏有不易发现的疾患,应及时寻医问药,切不可麻痹大意。
疾病无情,人间有爱,人间疾苦之咳嗽,一旦进入作家的笔下,便尽显人间之情味,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来。《茶花女》中玛格丽特那在胸腔里像撕碎了肺一样的狂咳;《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那带有情殇和“哭泣”似的咳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红楼梦》中黛玉弱不禁风、,在渲染郁郁寡欢、寻悲觅恨底色的同时,又突显了林黛玉病态的美和薄命的愁。唐朝诗人杜牧在《老来难》中写道:“常年肺虚常咳嗽,一口一口吐粘痰”,生动形象地道尽了老年人的生活和悲苦。鲁迅小说《药》中华小栓的咳嗽,入木三分中包含了丰厚的意蕴,既丰满了人物形象,又推动了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轮椅作家史铁生把咳嗽写进人生,“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从而描绘出一种别开生面的人生游历,让人明白“每时每刻都是幸运的”和“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这样一个既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诗人余光中则把咳嗽形象化、艺术化,把写作看成迫不得已的打喷嚏咳嗽,打喷嚏能喷出彩霞,不得不咳的咳嗽就索性咳成了音乐。《西厢记》中,红娘以咳嗽为暗号,张生一腔情思寄于琴弦,以一曲《凤求凰》赢得了莺莺的芳心。
由此不难看出,咳嗽是一种病征,也是一种底色,它可以引发读者的怜悯与思考;同时咳嗽也是一种爆发,一种被迫的抗争,其中蕴藏着一股无形且积极向上的力量。在作家的笔下,有作为暗语的主动咳嗽,有作为巧合的被动咳嗽,有展现人物的病态咳嗽,有形象比喻的艺术咳嗽,因为“咳嗽”不管在生理上,还是在情节上,都显得是那么地丰满、贴切,那么地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咳嗽是无法掩饰的,今年冬天扎堆似的咳嗽,就像睡醒后的早晨,只要第一声咳嗽醒来,接二连三的咳嗽就会在整个咽喉间回荡。但咳嗽并不可怕,它有始有终,就像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时不时会陪着我们走上一程,一边提醒着我们,一边提醒着世界,不管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它都会用勇气去呵斥那些曾经的胆小,用爱去疗愈那些用药也无获得的治愈和满足。
韩传宝 2023/1/17 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