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常早晨五六点钟就莫名地醒来,哪怕是周六周日休息的时也是一样。妻子说:“年龄大了,人都一样”。这时,我才注意到时间,注意到时间流逝经过的空间。
不紧不慢,时间是曾经的过往驻足的脚步;日出日落,时间是曾经的经历留意过的余晖。我不知道1974年9月23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母亲说,晚上8点整,我出生了,世界从此有了一个“我”,就是五十岁时坐在电脑前书写自己故事的我。母亲健在,母亲可以作证,那应该是件真实的事,而不只是“听说”。
后来,母亲又说,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一度不省人事,急忙跑去医院,途中却被汽车的一声鸣笛唤醒了过来。我不记得这样危险的经历,只是母亲说,我便确信其有了。再后来,我有了记忆,便不再信人,即便是母亲所说,我也存疑,因为那是母亲的记忆,是母亲记忆中的我的历史和故事。
八岁时的一天,母亲说:“该上学了。”母亲拉着我,来到村后的学校,把我交给老师。就在母亲转身走的那一刻,我内心无比恐惧,感觉无法独自面对这风雨的世界,我几乎疯了似的跑出教室,却被老师一把抓住,一边声色俱厉,一边把我抱进教室,直接按坐在座位上。拐角处的母亲偷偷地、快速地走开了。从那一天起,我几乎独自走到今天。
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社会,到离开家乡,走上工作岗位,我记忆里确信过的真实,是用时间排列成空间里的一个个鲜活的往事。上学时,搬着板凳走过的田间小路;月黑风高时急忙穿过的村后坟场;大雪纷飞时不慎滑进爬出的深沟;书垛当座、膝盖当桌,不得不烈日暴晒下头昏眼花的月考;去县城考试,站在颠簸的汽车上,扶都扶不稳的双手,在陌生的人群中,第一次触摸了到离家的无助和孤独。毕业后,我成了一名医生,那一年,我25岁(虚)。从此,家乡便成了故乡。儿时坐在父亲、哥哥自行车后座那飞奔的感觉;在县城大姐家偷吃西红柿的尴尬;在家和年长我四岁的二姐争夺玩具美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我心中美好的记忆。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了老婆孩子,工作和持家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每年一次的春节过年,便成了我集中回味、沐浴乡音乡情的快乐时光。
省城大医院患者的病情着实复杂,除了升职竞争的压力,对生命的那份责任,促使我不得不研究学习:从不爱钻研,到喜欢总结写作;从不爱学习,到习惯考试;从懒于自觉,到严于律己、为人师表。就这样,每天一点点,每日一步步,日积月累,又走过了25个春秋,其间,我经历过父亲离去那段不堪回首难以言说的日子。眼下,大姐又添重病,一年多来,大家疲于与疾病抗争,每念于此,身为医生,总倍感无力、无助和无耐,只希望煎熬度日的大姐能少点痛苦、多些时日。不过,在行医之路中,令我些许欣慰的是,虽已记不清奋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也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的生死时速,每当翻开曾经总结过的病历,每当打开曾经记录的文字,那一幅幅紧张而温暖的画面,便鲜活如昨日再现,每每我常常会掩面叹息:他们作为我人生中匆匆的过客,如今是否还都安好?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伟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站在绝对的高度,用超脱的智慧和眼光看透事物的本质。我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一路走来,确是在不知不觉中,循规蹈矩似的一步不差地走到了“知天命”之年。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然后去规划自己。少年不知世事,经历了中年的沧桑沉浮,人生在五十岁时,发现自己,找回自己,并顺势而为,这可能就是“知天命”吧。
人生五十,心静则安,正是有了内心的平静,我开始越来越爱读书了。可以说,是读书成就了自己,但说起遗憾,确也只能是读书。回想走过的五十年,年轻时的我荒废了太多的时光,只记得发奋读书时倍感充实,每有松懈,不是颓靡,就是走了弯路。读书可以净化心灵,读书可以充实内心,读书是治愈当下“快节奏”“碎片化”思想和行为的一剂良药,哪怕是读了就忘,哪怕是囫囵吞枣,只要读,只要坚持不懈地读,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总会在某个时刻带来意想不到的裨益,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生的方向。
不可否认,现在的我已经淡化了年轻时的种种欲望,少却了前些年的那股干劲,更多的时候是看看书,独自思考,回味过去。于是,图书馆、书店成了我时常光顾的地方。一次尽量多地借,精挑细选地买,即便是在上班时,我也会找闲暇时间阅读拍在手机上的照片文字,然后晚上回家摘抄。就这样,我的心一天一天地沉寂了下来,不再随着时代的潮起潮落而逐流漂泊。于是,专业领域的知识成了我的左膀,文化领域的书籍成了我的右臂,加上每周规律节奏式的跑步和打球,除此之外,可以说,我的生活便一无所有了。
近年来,避去了“锋芒”的我,沉淀下来的是踏实、是心境。读了《中国医学浅话》,我知道了“巫医同源”只是医学发展中认识的的一个阶段,“药食同源”才是彰显中华民族中一种舍己为人精神的客观存在;读了《王国维集》,我明白了人生和诗词一样,都要有境界,只有具有悲悯情怀的人,才能通观古今,才能感同身受,抒发人生之阔的道理;读了邓晓芒的《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我不仅学会了从“立场”的角度看问题,而且懂得了从“批判”的角度接受知识;读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我学会了如何寻找问题的源头,如何表达说话的艺术,懂得了一辈子找一个“说得上话”人的真正意义;读了刘心武的《钟鼓楼》,我在感受带有京味色彩四合院生活的同时,更深刻体会到那种在时间与空间变化中,总想着平衡生活所带来的紧迫感;读了史铁生的《向死而生》,我明白了死只是上帝交给我们的一个事实,不必急于求成,人只有真正理解了死,才能发现生的内容原来这么丰富,生的意义原来这么伟大!人能向死而生,也能向阳而生……
有了积累,写作便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于是,在工作中,在节日里,在感怀时,不时会有诗歌的闪现,也会有散文中感情的流露。接触哲学、思维拓展后,我对长期从事的职业便有了更深的思考,于是创作出了关于麻醉学的认识论、方法论以及美学的知识构建,不论能否被人认可发表,也不论观点正确与否,那都是我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再认识、再总结、再提升。虽不奢求能引起多少读者的共鸣,但至少在我退休结束职业生涯回首时,对自己一生从事的钟爱的事业,算是有一个交待吧。
由于古人在计数时没有“零”的思想,于是产生了“虚”的概念。按中国传统,今年我是“虚”五十岁,习惯是“过虚不过实”。然而,在时行过周岁生日的当下,我却不禁犹豫起来:过虚吧,总觉得“早”;过实吧,又觉不合时宜。虽然我以前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对于“五十”这样人生的时间节点,能像平时那样,只是简简单单的心血来潮,想起来,就说过就过,想不起来,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
但是,说到“过”,又能像女儿所说的那样“大张旗鼓,大摆宴席”?难道“知天命”需要一个隆重的形式作为开端?心中的那份静、那种沉寂需要一个夸张的“动”来鸣锣开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用那刀斩斧劈似的文字已经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案。
岁月无情,大道至简。五十岁以后,要学会适应做减法的生活,抛却“世事洞明”,远离“人情练达”, 习惯平常,做好平凡,守住平静。今年,母亲九十一岁高龄,因腿脚不便,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能接来身边尽孝了,只能平时挤凑时间多去看望,延续每天至少一个电话的问候,用内心聆听妈妈真实的声音。女儿今年高三,也许是迫于考试的压力,我和女儿的交流似乎少了些,每次看到她转身的背影,总会对她的未来产生些许忧虑,我要做些改变,改善与她相处的方式。妻子正在吃药根治幽门螺旋杆菌,我要全力做好保障工作。大姐病重,事不宜迟,当即买了高铁票,本周就去看望,希望亲情宽慰能产生神奇的力量。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和许多需要我为之生命保驾护航的病人……
秦淮依旧,门前河水东流去;岁月无声,人生几何贵自知。人生五十,放慢的才是归途,唯愿自己能像天地间似有似无的风,或是一片半明半暗的云,在慢慢老去的时光里,可以等候着凝聚成一颗透明的水滴,然后从天而降,融入大地,在万千变化之中助长生命的力量,无论从无到有也罢,还是从有归无也罢。
韩传宝 2023/9/14 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