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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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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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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特殊的照片

2023年9月16日上午10时34分,我又一次踏上徐州的土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思绪随着下意识移动的脚步,交织在穿梭的人流中。

外甥(亚琦)专程开车过来接我,见面寒暄了几句,就一路快速开往医院。医院的病房大楼高耸威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远远地还飘来了一股“消毒剂”的味道。开电梯的是个高嗓门的女师傅,她似乎看惯了各色进出的人,一边扭着腰,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一声:“几楼?”

“20楼到了”,电梯那温柔的提示声,此时仿佛具有魔幻般的穿透力,把我从一周复杂的计划准备中拉回到眼前的现实:再走几步,就能见到日夜牵挂的大姐了!然而,走出电梯的我,却莫名地迟疑了。

去年年初,大姐不幸确诊了胃癌,尽管处在疫情防控时期,最终还是克服困难,来到省城大医院做了手术。记得当时大家团结一致,给大姐加油打气。出院时,平生第一次接受癌症挑战的大姐,仿佛劫后余生,大家也都有说有笑,想起来,至今余音尚在。

回到徐州,依照“标准方案”,大姐接受了化疗。化疗的反应一次比一次大,后来不得已,一个疗程分成两次完成。就这样,大姐硬生生地坚持完成了8个疗程。本以为苦尽甘来,会在完成“标准方案”后,可以休养生息、安心生活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结束化疗后的仅仅4个月,大姐的病“复发”了。大家又一次紧张起来,虽说当下治疗的手段不少,但对“复发”再治疗预后信心的打击实在太大,甚至让人惴惴不安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困境,身为医生的我,不论是从治疗方案的选择,还是从亲情分忧的慰问,都要挺身而出,于是,我决定带上爱人孩子去一趟徐州,专程看望大姐。

记得三个月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化疗后的大姐。大姐瘦了许多,脸色苍白,脸颊凹陷,走路也慢了。但是大姐非常高兴,尤其是见到了我的爱人孩子,显得格外亲切。孩子还不知深浅地说:“大姑姑没事,今年还要等您的压岁钱呢!”随后大家一阵说笑。大姐爽朗的笑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说起医学,不论有多么神奇,但面对真实的疾病,有时确似乎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束手无策。其实,不用讨论,不用选择,也无需综合多人的意见,目前,有且仅有的一种治疗方案,就是继续化疗,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尽管大姐夫说不考虑经济问题,但看看大姐的身体状况,看看大姐的化疗反应,再看看化疗的效果,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最后,大姐的一句“不治疗不就等于放弃”的话,坚定了继续化疗的决定。

综合多方专家的意见,最终确定了较为稳妥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即更换了西医化疗方案的同时,结合中医辅助治疗的优化方案,争取能达到期望的效果。伴随着大姐刚强毅力的坚持,一、二、三个疗程的疗效果然非常显著,癌性指标从直线上升,反转为直线下降。就在大家以为看到了胜利曙光的时候,又一个不幸的情况出现:肠梗阻。外科会诊意见是,先行胃肠减压保守治疗,但是疾病的复杂程度以及疾病进展的速度远超乎我们的想像:就在大家以为保守治疗有效,拔出引流管尝试进食时,大姐又出现了肠穿孔。这时的我们才不得不接受大姐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

哥哥向来心细,大事小情都考虑得很全面,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正当迟疑之时,远远就看见站在病房门口等候我的哥哥,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病床前。大姐脑子非常清楚,一眼就认出了我,连忙就要起身。我抢先上前一步,扶住大姐的肩膀。大姐说:“来啥,那么远的路子!”看着眼前大姐的样子,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姐行动不便,身上有三根管子:一根胃管,一根腹腔引流管,还有手臂上正挂着的输液管道。在一旁照料的外甥女(莹莹)说:“俺妈就盼着今天的”。大姐脸色苍白,眼皮微肿,但脸面光洁;大姐身上穿的不是病员服,而是非常得体的休闲衣;大姐头上戴的假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一向习惯了整洁的大姐即便在病重时,也不惜用自己羸弱之力向人展示“最好”的一面。

不一会,外甥女婿(王飞)来了,王飞是医院的医生,在大姐多次治疗期间出了不少力。二姐、二姐夫和她们的女儿(燕子)来了,二姐和燕子还搀扶着今年九十一岁高龄的母亲。母亲拄着拐杖,竟快走了两步,来到病床前,众人连忙一边打招呼,一边搬来凳子。母亲忙上前一把攥住了大姐的手,这才在众人的要求和搀扶下坐了下来,一旁的拐杖在原地摇晃了几下。母亲一脸凝重,异常关切地看着大姐,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们一样。没等开口,母亲和大姐的眼角早已泛出了泪花。

大姐是母亲怀孕三次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父亲说,正是大姐的引领,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希望,随后才有了我们三个,这也许是命中注定了大姐的坚强吧。大姐是干活能手,特别能挣工分,记得那时,只要有大姐在,即便是干活,大家好像也都不觉得累。后来,大姐出嫁,很是不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姐流泪,那时母亲的手冰凉,可母亲还是镇静地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目送大姐上了车。再后来,大姐在县城安了家,我读高中时,就住大姐家,那段时间的学习和生活经历,让我与大姐产生了无比深厚的感情。如今,大姐看着左右那么多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尤其是跟前还有年迈的母亲,那种无以言表、难以诉说的话语一时拥塞了心头。

中午,我们一起来到外甥订好了“真知味”酒店,刚刚病愈的大姐夫也赶了过来。面对着丰盛的酒菜,大家围坐在一起,与以往谈笑风生的气氛不同,这次却显得有些拘谨。这是疾病对人类情感的极度摧残,这是大家对美好生活的平衡被打破后的无言的抗争。一向坚强的大姐夫曾几度哽咽,大家不约而同地表达了惋惜和哀伤。

饭后,我们一起再次来到病房,大姐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看我们都吃过了饭,已有两周多没有吃饭的大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爱人到底有“远见”,昨晚特地嘱咐我准备一些大姐喜欢的照片,现在果真派上了用场。我打开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给大姐看。此时的大姐不仅眼力甚好,而且记忆清晰:父亲早年拍过的黑白照片,大姐都能准确地说出上面的人物和时间;我多年前回家拍过的大姐未曾见过的照片,大姐竟大多能一眼说出,有的仅稍作提示,也能说得基本正确;期间,我还会时不时把手机上的照片拿给大家辨认,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若是有人说错,大姐还会及时插话纠正。可以说,此时此刻,此地已不再是冰冷单调的病房,而是一个快乐祥和的家园;此时的大姐也仿佛忘却了病痛,成了快乐的源泉。

恰逢其时,我便开口提议道:“我们一起合张影,给大姐加加油,打打气吧!”难怪大姐平时总爱夸赞,外甥媳妇(曹慧)真是贤惠,第一个拿出手机说:“我来拍!”于是,瞬间便诞生了一张异常珍贵的照片:哥哥带头第一个手扶床沿,半蹲下来;我挨着哥哥,顺势屈膝弯腰,斜侧着扒在床头,手搭在大姐的肩膀上;莹莹在我身后靠着墙、微微探着身子;二姐夫从床尾跨了两步,靠着半蹲的哥哥,刚刚站好;二姐站在病床的另一侧,手扶着大姐的肩膀;亚琦和燕子依次靠着二姐站立,亚琦的胳膊被一左一右的二姐和燕子挡在了身后,燕子的一只手轻搭在母亲的肩上;画面的中央是半躺在病床上的大姐和那根醒目的输液架;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镜头,唯有画面最前面坐着的母亲,手刚一松开大姐的手,搁在床沿,眼神仿佛游离在画面之外,又好像是从另一个角度,在凝视着眼前的世界。

不偏不移,不松不挤,一切都刚刚好。一张随意拍下的照片,把所有人的表情、动作和心境都定格在了时间流逝中的那一个瞬间。我看过《国家相册》,也翻过自己拍过的照片,常常会被一幅幅照片所定格的一个个瞬间——或是一个动人的表情,或是一个经典的场景,或是一个生活的细节所震撼、所感动。国史沧桑,家世沉浮;照片无言,人却有情。千百年来,历史是在“铭记”与“遗忘”之间展示着生命的温度和力量;芸芸众生,人是在“拥有”和“失去”之间学会着思考和珍惜。时光流逝,我们都是在时光的剪影里慢慢长大,直到老去;曾经的天真的笑容,远方的梦想,故土的思念,温暖的相遇,惆怅的别离,还有那渐老的容颜和曾经的温情、友情、亲情,都随着时间的轨迹描绘成了独特的生命形成,在随手打开翻阅的时候,还能触摸到往日的温度。

“时间差不多了,还得赶高铁,赶紧走吧!”哥哥看着时间说道。我这才意识到“到了离别的时分”。与往日不同,说起这一次的看望,一种潜在的恐慌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总觉得一个不可避免的可怕的事实就隐藏在附近的日子里。我拉着母亲的手说:“要多保重!”然后又拉着母亲的手对大姐说:“咱妈的身体比你好,有我们在,大姐尽可放心,只管安心养病,要相信医学……”突然,一股难言的酸痛涌上心头。我无法坚持,无法直视大姐的眼神,当面开口说出道别的话。我赶紧松开母亲的手,扭头转身快速走出病房,朝着大厅外的天空,独自张望……

我不知道这次的看望对大姐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单纯看望还是抚慰治疗?是事实宣判还是内心宣泄?是真情流露还是人间演出?是分担痛苦还是举行告别?但我知道,大姐没有糊涂,可是平日里连一个化验单都得发给当医生弟弟的我来“把关”的大姐,这次见到我竟然对自己病情的诊疗和预后只字未提,这难道是一种超脱?是大姐对生命医学的一种和解后的超脱,还是对骨肉亲情过度展示的珍惜和依赖?不敢相像,大姐今后的时日,但不管怎样,也无论何时,那张特殊的照片,永远保留着大姐生命的温度……

 韩传宝 2023/9/21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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