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 奏

一． 迎新

新年将至，年近五十的我拿到了提前交付的新房。说实在的，在经济下行的当下，能提前交付，对我、对我们一家来说，确是一种幸运。钥匙拿在手中，如同手捧着刚出生的婴儿，打开房门，恰似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

周日，一股超强寒流席卷南下，南京的街头冷风刺骨、寒气袭人。周一，一场久违的大雪飘然而至，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把整个金陵城装扮得银装素裹，美丽如画。一时不适应的人们，通过调动身体的潜能来抵御风寒，自信年轻体壮的我，也不幸“中招”。周二的早晨，雪停了，而我自感有些不适，但手术已经排好，我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也许是太过忙碌，也许是雪景太美，更或许是还有许多需要打理的事，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喝了一大杯热水，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当晚出了一身大汗，浑身的不适感竟在第二天奇迹般地消失了。

上周五，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打电话，说他的一个老领导的爱人在上海诊断了乳腺癌，想找我院的查主任来做手术。我是干这一行的，又是同学关系，自然不容推辞。电话里，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老领导”非要来见我一面。我说：“今天下雪，我也很忙，马上下班要去接小孩，千万别来，来了我也不见！”最后却被“老领导”一句已在单位门口等我的话给“堵住”了。

我赶忙出去，见“老领导”和爱人双双前来，头上还顶着雪花，更觉满满诚意。谈话中，得知他们是外地人，为了看病，住在医院旁边的旅馆。我一边宽慰他们，一边详细解释病情和手术安排。看着他们那份求医的真诚和信任的眼神，一种职业自豪感和价值存在感油然而生，我仿佛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

手术定在周四在分院进行，而我平时是在本部工作。虽说是一家，但两地相距有4公里的距离。为了这份真诚和难得的信任，我决定到分院给这位远道而来的病人亲自麻醉。为此，我求助在本部的“好邻居”，请他们暂时代理一会我的工作。

周四的早晨，残雪未尽，寒风刺骨，隆冬季节的南京创下了30年来温度的新低。像往常一样，我第一个起来。尚未起床的爱人开口第一句话说：“我发烧了!”我赶忙伸手摸了摸爱人的额头，烫烫的，测一下温度，38.6℃，确诊无疑，感冒发热了。我忙说：“看情况，吃点药吧，或者就请假休息一天吧。”于是，我打开抽屉，找好药，倒杯热水，放在爱人的床头。这时，女儿起来了，一边喊着冷，一边说眼睛疼。我赶忙准备好摘角膜塑形镜的温水。女儿摘下镜片，我忙上前去看，发现女儿的左眼红红的，有点畏光。昨天还好好的眼睛，今天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据经验判断，可能是镜片损伤了角膜，但红红的，又不能排除炎症的存在。为了不耽误上学，我给女儿预防性滴了治疗角膜损伤的眼药水，涂上治疗炎症的金霉素眼药膏。匆忙中伴着焦虑的我一边快速吃着早饭，一边安慰女儿说：“不要紧，别揉眼睛，先去学校，如症状加重，就打电话，我给老师请假去医院。”

告别了正在发热的爱人，送走了眼睛疼痛的女儿，刚刚病愈后的我，冒着零下9度的严寒连忙赶往了分院。

二． 叙旧

分院是我毕业后工作成长的摇篮，虽然已经离开了四年的时间，但那里的人，那里的事，那里的一草一本，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那么的熟悉，处处都充满着亲切和温暖。

刚一走进分院的大门，就碰见几位兄弟科室的同事。

“哎呀，这不是韩主任吗？”

“好久不见了，韩主任是不是回分院了？”

一旁爱开玩笑的同事还不时插话道：“见到韩主任，太高兴了，以后别走了哈！”

……

我连忙陪着笑说道：“是的，我也很想大家的……”

说笑之中，我快步来到麻醉手术科。见到昔日麻醉科、手术室的同事，又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寒喧，我不得不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热情客套的话。

换好衣服，我轻轻地踏着曾经的足迹，走进工作区，时间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

旧地重游，故人相逢，就像是翻开了一本尘封的相册，不知不觉之中，发现了时间的痕迹。是啊！时光流逝，我们都是在时光的剪影里慢慢长大，直到老去；曾经天真的笑容，温暖的相遇，惆怅的别离，还有那渐老的容颜和曾经的温情、友情，都随着时间的轨迹描绘成了独特的生命形式，在随手打开翻阅的时候，仍能触摸到往日的故事和温度。

三． 忙乱

刚转了弯，叮铃铃……手机响了。

我连忙接通手机，电话的那头传来的是装修工人贾师傅的声音。

“韩医生，小区门卫不让电瓶车进，麻烦和物业说一下，不然，今天开不了工啦哈！”

听罢，我不由得为贾师傅顶着严寒、坚持劳作的工匠精神而感动。我连忙拨打了物业的电话。

也许是太早，物业还没有上班，也许是刚交付的物业还没有理顺程序，但不管怎样，大冷的天，总不能让贾师傅在外面冻着，再加上我眼下还有要紧的麻醉任务，我便顾不上礼仪，在焦急之中，一连拨打了6次电话，总算联系上了物业，解决了贾师傅的问题。

刚挂断手机，连襟打来了电话，用非常急切的口吻说：“有个亲戚，乳腺检查有点问题，想找个专家看看报告，人就在你们医院！”我忙说：“没问题，今天巧了，正好我在分院，尽快来手术室找我！”

到了手术间，“老领导”的爱人见到我真得专门赶来，感动之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一边快速准备着麻醉，一边和她简短地聊了聊家常。

叮铃铃……手机响了。

“您好，我是你连襟的亲戚，我已到手术室门口……”

趁着还没有上麻醉，我急忙跑到手术室门口，找到人，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真是凑巧，乳腺科的肇主任刚好走进来。我一把拉住肇主任，肇主任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是一番同样的寒喧。肇主任真不愧为乳腺专家，寒喧之余，又非常热情爽快地解决了连襟的事。

谢过肇主任，送走了连襟的亲戚，我快速赶回手术间。主刀的查主任已在等我上麻醉了。我快速连接好监护仪，做好全麻气管插管的准备。正当我做动脉穿刺时，手机又响了，我扭头看了一眼，屏幕显示为陌生号码，我说：“不接！”。站在旁边的护士却好心地按了一下接听键。

“爸爸，我眼睛疼得厉害，我在老师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的，帮我给跟班主任请假吧！刘老师就在办公室。”

我心里一怔，竟然忙得忘了女儿的事！多么可爱的女儿，一念之间，女儿那红红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闪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起身来到门外，拨通了刘老师的电话。

刘老师同意了，可女儿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情况？严不严重？而爱人偏偏又发热卧病在床，现在的我能抽开身吗？我不去，女儿能自己去医院看病吗？我的大脑在飞速地旋转。对！我不也是医生吗？别人找我帮忙，我不也能找认识的眼科医生帮忙吗？对！眼下只能采取“先联系好医生，然后让女儿自己去找医生看”的办法了。想到这，我立即拨通了眼科王主任的电话。王主任人真的很好，虽然她不在班，但她帮我联系好了当班的张医生，并留了张医生的电话。我截屏发给女儿，并以文字的形式简短写清时间、地点、人物和找人的联系电话，并与女儿通电话再三交待确认。

手术间里异常的安静，只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好在我动脉穿刺的功力还在，一针穿刺成功之后，麻醉也上得非常顺利。手术终于可以开始了。

主刀医生查主任的水平果然名不虚传，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就顺利结束了。这时女儿又打来了电话说：“爸爸，我迷路了！”

“你在哪儿，到本部了吗？”

“到了，我在医院二楼平台，找不到门诊。”

“你在那别动，我马上赶过去找你，约20分钟到！”

 “老领导”的爱人从麻醉中醒来，一切都是那么的及时、安好。我和“老领导”电话里简单说了一下手术和麻醉的情况，就匆匆赶去了本部。

四． 虚惊

女儿在寒风中背着书包，眯着眼，向我来的方向张望着。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到大厅里？”

“你不是让我别动吗？我怕爸爸找不到哩！”

我看着女儿，真是哭笑不得。当女儿的手挽住我胳膊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奔波和疲惫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只剩下对女儿眼睛情况的担忧。

张医生检查得很细，诊断明确——左眼角膜损伤。张医生用非常柔和的语气说：“不要紧，先暂时停戴镜片，多滴滴‘爱丽’眼药水，三天左右即可恢复。”这时，我一直悬提着的那份担忧才随着病情的明朗而烟消云散。

送走了女儿，已近中午时分。中午正是手术上下翻台，人手最紧张的时候。我赶忙跟本部帮我代班的“好邻居”打电话，一边说“感谢”，一边说“马上就到”。

再次来到本部，停好电动自行车，摘下手套，随着“嘀”的一声锁车声，我仿佛找到了正常的节奏。在我转身走向医院大楼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宝马坐骑”是多么忠实的伙伴：无论寒冬与酷暑，还是欢笑与泪水，无论崎岖的道路，还是未知的前程，它都任劳任怨、无声无息地陪伴着我、默默地承载着我的情感和生活的节奏。

刚进医院大楼，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来电为“燕子”， 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母亲91岁，去年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今年一直住在二姐家。燕子是母亲从小带过的二姐的女儿，长大后，燕子对姥姥格外亲，生活上，对姥姥的照料也是格外上心。

 自从母亲行动不便后，我几乎天天跟母亲通电话，燕子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机会自然不多。正是因为少，正是因为有年迈的母亲在，燕子的电话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随时准备打破平静，掀翻生活。

“小舅，刚才姥姥一下子晕过去了，不知道啥了……”

燕子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整个世界击得粉碎。我的眼前突然一黑，差点跌倒，我下意识地扶住栏杆，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出于职业的本能，加上我对母亲情况的了解（曾在我家发生过两次类似的情况），我连忙说：“别急，别慌，先扶你姥姥平着躺下，稳一稳，千万别摔倒……”

话还没说完，电话的那头，燕子已经挂断了电话，唯有手机响着的“嘟嘟嘟”的盲音……

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我恨不得一步跨到400公里外的现场，扶着母亲，然后用尽全力，扭转乾坤，化险为夷，然而此时的我，只能默默地祈祷，在沉默中等待……

煎熬，每一刻都是漫长的煎熬。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就算是添乱，就算是影响现场的抢救，我仍不由自主地拨通了二姐的电话。在一串长长的铃声之后，二姐终于有时间接了电话。

二姐急匆匆地说：“咱妈刚刚缓过来了！”

天哪！这难道是真的？我连忙紧着追问：“妈醒过来了！能讲话吗？腿脚能动吗？有没有大小便失禁？”燕子在旁边接过电话说：“刚才俺爸俺妈正用车送姥姥去医院的，刚到医院门口，俺姥姥就醒过来了，现在还好。”

“把手机给姥姥！”

电话的那头终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生命的源头，无比熟悉、无比温暖中带着说不尽的爱和慈祥。可以说，无论多么危险的时刻，无论多么紧要的关头，母亲的声音总能成为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将一切的风雨和困难隔绝在外。此时此刻，听到母亲的声音，真如冬日里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心灵的深处，给我以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从症状和病程上看，母亲应该是恢复了，而且是像前两次一样，彻底痊愈式地恢复了！心情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的我，感觉自己瞬间从绝望的深渊跃上了希望的巅峰。

五． 节奏

在快节奏生活的当下，似乎人人都在忙，人人都在疲于应付，甚至迷失方向，没有了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在人生奔波的路途上，遍布着各种变幻莫测的“事”和捉摸不定的“情”，有轻有重，有缓有急；有人情，也有友情，有亲情，也有爱情。一次萍水相逢，一次故地重游，一次挫折，一次意外，一次出行，一次帮助，一次求医，甚至是一个电话，经历的也许是一次偶然，也许是一次生死的别离。它们看起来是在计划之内，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外，而且，好像将在下一秒就要发生。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8条需要回复的信息。看一下时间，今天尚未过半，被病人和事情塞满了脑子的我，或许还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等所有的手术结束，晚上还能来得及参加一场医院早已安排好的乒乓球比赛……

我站起身来，定了定神，抖了抖肩膀，大踏步向着麻醉手术科走去……

韩传宝   2024/1/1  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