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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别溪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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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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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路悠悠

去年到北京,我是跟旅游团去的,行程六天,真正呆在北京不足三天。三天里,走了不少景点,却如三天里的用餐一般,囫囵吞枣,来不及砸吧出个中京味来。导游老贺是个京油子,在他的鼓动和催促下,我们这帮养尊处优的现代人以车代步,登上了八达岭。轻松的跨越,让我毫无“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情,反而觉得,这个庞然大物不该禁闭众多渴望交融的心,羁绊多少远行的脚步,而且就战争而言,也是笨拙的防守,不如跃马平川,冲锋陷阵那般壮怀激烈。

我没骑过马,牛倒骑过不少。我不禁想起年少时骑牛的情景,想起那悠长的石板路。从小山村到长城,我走了35年。在所走过的形形色色的路中,最难忘的,还是家乡的石板路。

家乡是岭南的一个小山村,四围是重峦叠嶂,跟附近的几个村落,只有几条石板路相通。北京城的石板路选材精心,工艺非凡,直通官家府邸,堂皇气派。家乡的石板路则出处无名,毫不起眼。它就地取材,用形状不一、色泽纷繁的石块铺砌而成,有棱角凸现的黄褐、灰褐色山石,也有浑圆细腻的各色河石。路面宽约三尺,以各石块较平整的一面向上,块块相连,似杂乱而实具匠心。江南一带也有很多石板路,譬如周庄,石板路通常是湿漉漉的,或掩映在河堤的红桃绿柳下,或延伸到幽幽的古巷深处,别有一番情趣。家乡的石板路则被绿草野花浸漫着,从村里出发蜿蜒而进茫茫群山,一路穿碧野绕田畴,遇上河道、山涧,则挂一如月拱桥。路上应四时之景,春天则有湿地上高洁的百合和各色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也有山腰上迎风怒放的映山红;夏天则有山脚下甜蜜的山草莓,也有山梁上脆口的早禾仔;秋天更是色彩缤纷,芒草的灰褐,松的青黛,枫的金黄,乌桕的血红……一幅多么富有时序和层次的水彩画啊!当然,还有中秋时节成熟,漫布山冈的山稔果,有歌谣唱道:“七月半,稔仔乌(黑)一半;八月半,稔仔乌灿灿;九月半,稔仔山窝攒(滚)。”八月十五的山稔果正熟,黑得发亮,掐一个拇指大小的放进嘴里,轻轻一口,甜浆四溢,让你全身蜜透了。冬天里万物萧杀,林寒涧肃,山上逐渐疏朗开阔。这时,找一个冬日洋洋的日子,走上山林里的石板路,旁边的灌草丛里,不时地扑棱棱的跃起一两只斑鸠或长尾鹊,偶尔还能看到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猪或山兔在刨地垄里的番薯,这时的它们是懒得理人的,只顾嗷嗷地争食。

前些时候,我回到家乡度中秋。一到家,我便扔下行李,急着去走石板路。夕阳下,古拙的石板路,微微折射着阳光,赤脚踩上去,尚透着余温。路边的花草长势正好,山上鸟儿啾鸣。花鸟虫草已经不是从前的花鸟虫草,石板路却还是那条石板路。它的历史有多长?我曾多次问过村里的老人,他们或是口手不灵,难以叙写,或是无从而知,一片茫然。如此,对石板路的历史,我只能从几个似是似非的童年故事里揣测。曾听已逝的祖母说,有一天,一队长毛路过村里,那战马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得得——”声。这样,石板路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末的太平天国时期。那马蹄声被祖母模拟过当,让我觉得那是美妙的声音,那么骑马过石板路也非凡事。自那后,我这个放牛娃就偷偷地在石板路上骑起牛来。初始几次,牛不听使唤,老往路边的灌草丛里躲,弄得我狼狈不堪,脸上、胳膊上被芒草拉了好几道口子,就甭提那想象中的骑马的神气劲了。后来我才明白,牛蹄跟石板硬碰硬,走着不稳当,所以,牛一般是不肯走石板路的。也曾听外祖父说过,石板路是圩镇里的一个刘姓望族修筑的,他们有一个女孩远嫁我们邻村,因宝贝女儿回娘家的路不好走,便专门替她修筑了这些石板路。又有人说,路是那女人守寡以后修的,而且寡妇修的石板路跟官府修的,在石板摆放上有不同玄妙。这些说法都无从考证。后来我又详细翻阅了族谱,族谱里却连世系延续、房份分迁都不详,更不用说石板路的源起了。

虽然石板路的历史起源是模糊的,但我踏着石板路生活的情景却是清晰的,历历在目。

五六岁光景,我就涉及农事,做了父亲的农活小帮手。夏收夏种时节,农人最忙。母亲每天早起,准备好农具,催促出工。清晨,雨露浸过的石板路润湿光滑,父亲牵牛荷犁大步走在前面,我斜挎两只大水壶远远地落在后面。我呼喊父亲等我,他嘴里“慢点行——”,脚步却不停。现在想来,我有“自己走路”的强烈意识,应该是源于此吧。

父亲是白天料理一亩三分地,晚上守着如豆青灯酌清酒、抽旱烟的一介山民。这茫茫群山和弯弯石板路便是他的世界,除了购买农用品,他一年不出山村一次,他的双脚从未踏上新的路途。十三岁时我很叛逆,老否定父辈们的一切。那年的一天傍晚,记不清楚因为什么缘故了,我跟父亲爆发了一场冲突。我竟然像狂暴的小牛犊一样冲撞父亲。在两个哥哥的阻拦下,我悻悻退下。在族人的纷纷指责下,哭了一个傍晚的我执拗地选择了离开。我知道,走出这重峦叠嶂,便是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夜幕降临时,我踏上了出山的石板路。熟悉的石板儿散发着白日的余温,顽皮的花草儿扯着裤脚,可爱的蛐蛐儿“唧唧”鸣唱,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迎我前行,沉重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脚步不由快起来。

不觉夜深了,虫儿睡了,山间弥漫着冷冷的雾气,一片寂静。我走累了,依靠着一棵古枫歇息。清凉的山风吹拂着我,心中的激情渐渐消退,一股孤独袭上心头,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又哭了,为自己的无助和怯懦——那时的我活在理想里,渴望着外面的精彩,而父亲则活得很现实,他已经融入了踏着石板路的生活,一生离不开这石板路了。

石板路在山脚划了一道美丽而灵动的白弧,我信步走着,眼前悄然出现一座状如月牙儿的单拱桥。桥身爬满了青藤,静静地挂在两山之间,在绿色映饰之下,更显玲珑雅致。桥两端连着光洁的石板路,整个的不就是挂在贵妇人脖子上的银项链和绿玛瑙吗?

过了桥,环山而上约两里,便是争秀峰。争秀峰是相峙相连的两座山峰,一峰顶有虬枝盘旋的古松,另一峰顶有高大繁茂的古枫,两峰风景各异,争奇斗秀。两峰之间有个坳,坳上有个坪,以前坪上有一个亭。此处是这片山旮旯最富有诗意的地方,我一直这么觉着。元杂剧《西厢记》中最为出彩的一出戏——《长亭送别》,曾让我迷醉。古道路讲究“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我估摸从村里至此,也就十里光景吧,此处应该是远行者道别之地。这一与经典的契合,让我兴奋不已。每至此,我往往不是回味打柴归家时在此歇息的惬意,而是极力寻找“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的景致和“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情境。可惜的是,乡人一向安土重迁,深居简出,又都是粗犷山人,少有舞弄风骚者,所以,大可不必奢望在此地有过“总是离人泪”的凄美。然而,我又不甘心的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寡妇。她为啥筑这石板?是为积德,还是为夫君亡魂指归家路?我无端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如此一来,此亭也就接近“离人泪“的凄美了。

眼前,凉亭已经只剩一堵残垣断壁,壁上爬满了蕨草,在阳光下,斑驳陆离,如梦如幻。争秀峰的古松却更加苍劲,古枫更加繁茂,它们高高地注视着沧海桑田,世事更迭。关于这个十里亭,我最初的印像是它曾被大火烧过。几根烧裂了的椽子,横七竖八,两面墙壁被烟火熏得乌黑,墙上写着的红色标语大字却很醒目。很明显,这里经历过一场劫难……原来有个乡人祖辈在这里卖茶水、酒品和仙人粄等为生。当他承接下祖业不久时,这一营生被公社里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剪掉了。红卫兵们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希望。之后,他失踪了。有人说他吊死在那棵松树上,也有人说他出山外去了。除了了解石板路的历史外,我一直不忘探听那个人的消息,我盼望有一天从山外传来关于他的音讯。

根叶总相连,人走得再远,终究不能抛弃故乡。站在八达岭长城上,千里之外的石板路依然是那样的亲切可感。石板路悠悠。我爱她的秀美,倾心于她的迷幻,体味着她淡淡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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