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物事无论何其繁复,居高临下看去,不过就是一巨大的魔方。掰来玩去,生出无穷变化。九九归一后,稍有触动,又是一番乱象……
——题记
序
九里香到郪镇那天,引发了一场骚乱。
说万人空巷,一点不为过。
九里香是戏子,随班主海老板来的郪镇。
那是晌午饭后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戏班的一干人等,还有装载戏服、锣鼓、胡琴等行头的大小箱子及车辇,落脚在王爷庙里的大戏台下。
尽管行色匆匆,风尘仆仆,且生旦净末丑众彩纷呈,更有乐师屁股甫一落座,就在两棵古榕树下弄出咿咿呀呀、哐扯啷扯的动静来,还是没能盖得住艳光四射的九里香。
看到闻讯而来的青皮泼猴围着九里香乱转,两眼精光爆射,嘴角哈喇子直流,老江湖海老板不由心中暗喜。
戏班在郪镇落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大户柳四爷府上拜帖请安。
“我也去。”九里香说这话时,一边抻着衣襟的下摆。是一件纽扣从下巴斜到右腋下的满襟碎花衣服。几个女角拥挤在简陋、狭窄的木辇里一路颠簸而来,头发和衣服都弄得凌乱了。九里香把下摆拉扯伸展,丰满的胸和水蛇腰就都恰如其分地显现出来。
“你……”同样也在扑打满身风尘的海老板有些讶异。以前在别处,拜访乡绅权贵的事,就是他求爹爹告奶奶九里香也不会同去的。
在郪镇,柳四爷比天大。没有他点头,再有名的角儿也演不成戏的。
有九里香的陪伴,这次的拜访异常顺利。柳四爷不但一口答应,还破天荒地慷慨解囊,给了十个银元的份子钱,让海老板喜不自禁。
只是精明过人的海老板没有想到,九里香带回的不仅仅是这些。
从柳府回来,九里香还同时带回了几个人的魂儿。
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一
晚上戏还没开场,台下就已是人山人海,前胸贴后背地挤了个瓷实。墙头和树丫上也全是黑黝黝的影子,一个一个娃崽,猴似的悬挂着。
镇长陈一泰怕出事,早吩咐了青壮乡丁把庙门拦了,寻常人等统统不让再放进去。场子里面,也安排了乡丁维持秩序。看到人丛里有青皮泼猴掀人浪,就过去阻止。有那不安分的乡丁,趁机在人群里摸妇人的臀,或捏一把胸。
嗞嗞作响的煤气灯把舞台照得白昼一般,煞是分明。
九里香波光潋滟的丹凤眼往下一扫,犹如一束强烈的聚光灯,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立刻被施法定住一般,全都变了呆头鹅,鸦雀无声。九里香袅袅婷婷扭着莲步,两臂一甩,水袖就精灵一般飘舞起来。
“……星月暗淡乌云厚,回想往事泪交流。想当初指黄天百般说咒,说什么天长共地久。”九里香朱唇轻启,端的是石破天惊。生生地,要摄了人魂魄去。
那天晚上,所有的郪镇人都记住了这个叫九里香的女子。
也就在那天晚上,郪镇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戏正值酣处,晴空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来得突头突脑,自东向西拉成一道白森森的利剑,哗地横劈过镇子上空。紧跟着,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 霹雳,仿佛要把整个镇子毁灭一般地凶险。
这一声骤然而至的惊雷,加上闪电之后黑黝黝的幢幢怪影兜头盖脸袭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得魂不附体,惊呜呐喊。正一边抽烟听戏文、一边摇头晃脑跟着哼哼的柳四爷一个哆嗦,身体滑出了座椅。给四爷托着纸捻、火镰的贴身丫环蛮姑慌忙去扶没扶住,也被绊到地上去了。
有经验的长者赶紧跪下磕头,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引得其他人忙不迭地都趴下了。只见一地人头蠕动,好似捣蒜的棒槌起起落落。
第二天,惊魂未定的人们才发现,闪电把镇公所门口一株千年古柏劈掉了一半,树中心的空洞赫然。一时之间,“蟒蛇成精,雷公除妖”之类的传言甚嚣尘上。
闪电还弄了一件蹊跷事:柳四爷家的祖坟被活生生劈开了!
在川北三(台)射(洪)盐(亭)中(江)等地一带乡村,有着“正月打雷坟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的俗语。意思是,农历二月打雷,是好收成的吉兆;而正月里打雷,却是会死很多人的凶兆。
民国三十三年正月二十三晚上的这声惊雷,不但劈了树还炸了坟,让整个郪镇以及柳家大院全都笼罩在厚重的疑云和极度不安中。
二
“九里香这个女人,莫不是,是他妈个妖孽变化的?”清醒过来的柳四爷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突头突脑地冒出一句。
“不可能!”四少爷柳喜脱口而出。他曾在省城里念过书,学得一些文化,对老一辈的迷信很是不屑。
“不会吧?我看她也就一个凡人……”大少爷柳福虽然口气迟疑,但也还是坚定地否决了父亲的猜疑。
“您老受了惊吓,脑子有些乱……好好休息一下,啊!”三少爷柳寿不愧是袍哥大爷,处事比大哥和四弟都要老练、圆滑,轻巧一下子就把老太爷的嘴给堵了。
柳四爷本来膝下有四子。但二少爷柳禄早年殒命于天花,让“福禄寿喜”缺了一角。
柳四爷知道,他这三个儿子的心里都有了九里香。哎,九里香这个女人实在太妖艳、太风骚了。这郪镇的男人,又有哪个没有被她把魂魄掳掠了去的?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没准他自己恐怕也是很难把持得住的。
发生那古怪炸雷的第二天一早,柳四爷在蛮姑的伺候下,正准备用膳,就听噗通一声,长工王跛子草袋一样连滚带爬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老……老爷,老……老祖宗的坟……被炸雷劈开了!”
柳四爷吓得一哆嗦,差点把一碗醪糟蛋给泼撒到地上。蛮姑瞪了王跛子就开骂口:“害瘟的,你要吓死老爷啊!”
柳四爷年轻时命途多舛。原配妻子生下清一色四个男丁后因患血痨无钱医治而一命呜呼。发迹后,却又遭遇三年丧两妻的厄运。范老瞎掐指一算,说他出生日干支为丙午,劫财带忌神,尅妻的命。娶一个死一个,娶两个死一双。吓得柳四爷自此熄灭了再娶的念头。
民国三十一年秋,沉寂了几年的柳四爷不甘心,再次着人撮合,就在他准备圆房之时,二儿子柳禄一病不起,八方延请杏林高手,却终究没能够挽回。
之后柳四爷彻底断了再娶的念想,饮食起居都由丫环伺候。去年换了蛮姑,蛮姑有几分姿色,把老爷伺候得好。得了宠的蛮姑在其他下人面前,就有了半个主子的身份。
王跛子挨了骂,这才悉悉索索爬起身来,说,昨天晚上那日怪的炸雷不但把镇公所门口的大柏树给劈成了两半,还把金钟山上老祖宗的坟劈开了……三少爷已经带着人去查看了,让我来给老爷讲一声。
柳四爷又惊又急,立刻要去看现场。蛮姑看他颤巍巍的,就劝他不要去。说,有三少爷他们去了就是。
四爷还是要去。
蛮姑就让王跛子安排大院里几个长工弄了滑竿,把四爷抬上。一行人奔金钟山上去。柳四爷把干枯的手在滑竿上拍得砰砰作响,蛮姑看他时,一行老泪在他脸上蚯蚓似地爬。
金钟山上,柳家祖坟周围早已挤满了闻讯前来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闹嚷嚷的。见了柳四爷一行人,立刻噤了声。怔怔地望着,看四爷怎么发落。
镇街上的千年古柏被雷劈了,是里面有蟒蛇成精。这柳家祖坟怎么也被劈了呀?难不成里面也生了什么精怪?但这些话只能在肚皮里打转,不能说出来。
原本用上好青石砌得整齐的坟墓,像被炸药给点了,变成一个独眼似的黑窟窿。棺椁及尸骨的碎片四分五裂溅落,散发着隐隐的腥味儿,令人作呕。四爷一见就哭倒在地,昏了过去。
柳寿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四爷扶进滑竿抬回大院去。让王跛子领几个人留下,把坟墓重新垒好。王跛子忙活时在墓穴里发现一个玉镯子,不露声色地藏了。
四爷昏迷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过来。眼是睁开了,人还是迷迷瞪瞪的。转着眼珠子翻来复去盯守在床前的几个人,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似的。
柳福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把蛮姑手里的药碗端过来,给四爷喂了一勺。柳四爷闭着眼睛咽了药水,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似乎清醒了许多。
清醒了的柳四爷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九里香的影子来:“这个女人是精怪!我们郪镇要被她祸害了啊!”
三
柳四爷第一次见九里香那天,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正好都聚在他府上:镇长陈一泰、神算子范老瞎、云台观乾阳道长以及花子首领弓得高,他们陪着柳四爷喝茶、打牌,听范老瞎摆龙门阵。
范老瞎走南闯北,靠的就是一张嘴。听来的、捡来的故事、传闻特别多。加上他天生两片薄唇,巧舌如簧,芝麻大一件事,可以被他吹得天花乱坠,惊天动地。
范老瞎今天摆的是玄龙门阵,说郪镇医界泰斗朱之然老先生和船拐子何三江斗法的事。这两人均已作古,江湖上仍有他们的传说。既然是传说,难免有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之嫌。听的人心知肚明,却还是津津有味。
船拐子何三江的婆娘久病不治,遂逆流而上,请了朱之然前去诊治。
何三江是下游六十多里的蓬莱镇人。常年在郪江上跑渡船,往返蓬莱与郪镇之间。朱之然如有走水路出诊,也多是坐了何三江的船。
朱之然一见何三江婆娘,面色就沉了下来。那女人身染肺痨、血痨等诸多杂症,且经年积久,已是回天乏力。但见何三江甚是惶恐,就不忍说破。只对付着开了一剂药。
这女人没有活过月余就一命呜呼了。
不久又有蓬莱镇人得了同样病的,也来请了朱之然去诊治。老先生连着跑了几个来回,居然就让病人起死回生了。
那个病人家境殷实,是镇上数得着的大户。
这一来,伤心不已的何三江就把怨气撒到了朱之然头上。想他往返几十里水路把你朱之然当活神仙迎来送往,你却用心不公,嫌贫爱富,好不可恨!
这何三江是不知医理。凡人看出的只是表征,并非实质。相似并非相同。正所谓同病不同命。
何三江生了报复心,朱之然却蒙在鼓里。这个何三江,年轻时跟人学了些画符念咒的小手段,偶尔也干些阴损人的勾当。
这天朱之然到蓬莱镇上大户家吃谢酒,返回时坐了何三江的船。怨气满腹的何三江就使了阴狠的手段,让没有提防的朱之然中了他的暗算。没想到,这吃百家饭的朱之然也是会些巫术的高人。
中招的朱之然掐指一算,就知是船拐子害了他。回得家来,吩咐老婆烧一大锅热水,架上蒸笼,让把他放蒸笼里蒸七天七夜。期间千万不要熄火,见水少了就添上。等七天七夜后方可打开蒸笼。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
老婆烧好水,朱之然先沐浴更衣,再画符一道焚烧。然后,燃香七炷祷告诸神。再后,白衣白裤钻进蒸笼里受这七日苦刑,以期逃过劫难。
哪曾想,这妇道人家心肠软,才到第六天上就因担心而提前打开了笼盖。她以为,这六日的蒸煮怕是早把活人煮成了肉泥。万不谙,笼盖一开老先生就跳了出来,啪地给了她个大嘴巴子。连连叹息说:“天意啊天意!”他把头上白发分开让妇人看,赫然一颗门斗钉在百会穴上露出半截!
老先生这才告诉老婆缘由,他中了人家暗算,须蒸煮七日方可逼出钉来。只差一天,就可大功告成了。现在,是难逃一死了。
老婆问他,为何不早说。朱之然说,天机不可泄露,岂是随便可以说得的?说破不准,道破不灵啊!
老婆嚎啕大哭,悔恨不已。临死前,老先生让妻子务必按照他的吩咐再做一件事。妇人自是点头如鸡啄米,再不敢有半点违拗。
老先生祭拜了天地众神,躺在一张竹席上,不消一个时辰就断了气。按照嘱咐,妇人把死后的老先生装入棺椁却不下葬,放在堂屋中央。焚香祷告一番后,把老先生睡过的竹席抱到江边,用剪刀拆开,一片一片放入水中。
第三日,就传来消息,说蓬莱镇的船拐子何三江船行至江心时,船板突然裂分开来,变成一块一块的木板。大惊失色的船拐子双脚仿佛被钉在板上,动弹不得,一直被沉到了水底……
就在大家为两个异人斗法叹息不已时,王跛子领着海老板和九里香进来了。海老板在前,一路点头哈腰,笑一脸皱纹如水波般细密。众人的目光只在海老板身上一扫,就立刻移了开去,望后面若隐若现的女子。
九里香莲步轻移,腰肢微扭,身形极是阿娜。待得和海老板走了并排,一起向座上人揖拜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在心里惊呼一声:天爷爷,这不是七仙女下凡了么?只有乾阳道长一瞥之下,立刻低垂了眼帘,诵一声“无量天尊”。
众人自觉停了手中牌,听海老板说唱戏的事。正月十五一过,场镇上就冷清了许多,正有些索然。
海老板呈上的戏目都是在座各位耳熟能详的:《赵氏托孤》《思凡》《孝子图》《杜十娘》之类,这些都是他们看过多次的。但品戏的人都知道,同样的戏却会因为不同的角儿而有着不同的味道。所以相同的剧目,年年都有上演,年年都有人看。
“龟儿子些,随便唱哪出都可以,热闹就好嘛!”还不等海老板说完,陈一泰就在喉咙里响一串干哈哈首肯了。
虽然贵为一镇之长,陈一泰常在其它人面前吆五喝六,却从没有对富甲一方的柳四爷高声大气过。相反,还时时事事都要看老太爷脸色行事。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抢在老太爷前面表了态,许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掉了镇长架子,也许是九里香实在太过艳乍,让他兴奋难抑。
“安逸!热闹安逸!老子喜欢!”不甘示弱的弓得高也立刻大咧咧地附和了。只有乾阳道长微笑不语。
柳四爷自然明白几个人的心思,但他只是不露声色地微笑着,一直没说话。等桌上人都表了态,一齐把探究的目光对准他时,才慢吞吞地对王跛子说:“去,给海老板拿十个银元来,算我的份子钱!”
柳四爷的一锤定音引起一片惊呼。海老板更是喜不自禁,激动得嘴唇上胡须乱抖颤。
这时,九里香朗声说道:“早就听人说柳四爷是菩萨心肠,今天见了才晓得错了……”
这话一出口,不仅举座皆惊,更是把海老板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伸手去捂九里香的嘴巴。
面对众人错愕而瞪得溜圆的眼睛,九里香不惊不诧继续说道: “我看四爷简直就是玉皇大帝转世,仁义心肠哪里是一般小仙比得的?”
闻听此言,众人都吁了口气,齐齐地爆出一片朗朗的笑。七嘴八舌都夸九里香会说话,说的话裹了蜜似的甜。柳四爷更是乐得眉开眼笑。森严的厅堂里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活跃、轻松了。
“啥子好事情这么热闹噢?”门外骤然传来洪亮的说话声。九里香回头去看,就见一精壮汉子大踏步进来,身上黑漆漆的绸衫油光水滑得晃眼。
陈一泰和弓得高一见此人,立刻起身打躬迎迓:“三哥回来了。有好事等着你哩!”
九里香立刻心下明白,这人就是柳家三少爷柳寿。
在郪镇,柳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不但柳家的烟馆、茶楼、染房等产业全由他打理,而且柳府十多个武装家丁也都由他统管。三少爷还是远近闻名的袍哥大爷。据说排位蛾眉山顺德堂五牌,做红旗管事,江湖地位颇高。黑白两道,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柳寿听说有戏班来镇上演戏,也是欢喜。不但加了赏钱,还让海老板晚上散场后务必带九里香来府上吃宵夜。
厅堂里的热闹,早有下人报与各自主子。柳福、柳喜以及各房眷属、丫环都陆续出来。男人看九里香的身段,女人品九里香的打扮。
九里香的艳乍像一颗投进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漾了一圈,又一圈。
四
夜里洒了一阵雨,细小。郪镇有了些滋润的模样。王爷庙里的古榕树悄悄长出了几枝嫩芽,在一片老态的枯朽中显新。有鸟声在嫩枝里啁啾,露珠就飞溅起来,晨光中一掠而过,不知了踪影。
郪镇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
王爷庙的戏楼分上下两层,楼顶的琉璃瓦面被夜里的细雨洇湿了,生出些光泽来。二楼观戏的包厢背面,都是些雕花窗户的小阁子。因为得了镇上几位爷的照应,这些小屋子就被海老板的戏子们用作了临时栖息地。
虽然第一晚上受了惊吓,但戏还是在几位爷的力主下继续演下去。慢慢地,戏台下又开始热闹了。就是白日里,戏楼下也是纷繁一片。一些滚刀汉子坐在戏楼下面喝茶、赌钱。眼睛却不时瞟一眼戏楼,他们都在等九里香露面。卖瓜子、花生、香烟的小贩端着簸箕魂一样游荡,口里唱念着:“五香瓜子,花生香烟买嘞!”
九里香闭门闭户清坐在楼上一间阁子里,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望板壁上的浮雕出神。那些面目不甚清楚的人物,一会儿是阴森、威严的柳四爷,一会儿又是憨态可掬的柳福,一会儿又幻化成了柳寿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再一会儿又是了书生气十足的柳喜……九里香从发髻上抜下一只发簪,握了粗的一端,“嗖”地摔出去,把细细的尖挨个在那些人物脸上扎,一下,又一下。
楼下一片哄闹声传上来,听得是耍钱的汉子中有人赢了满堂彩。九里香从窗户缝隙望下去,却到一半,就把目光在层层叠叠的灰黑屋顶漫过去了,一直到远处高大巍峨的柳宅定住。嘴角兀自泛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突然,九里香的目光被一个俊逸的身影吸引——柳府的四少爷。
一乞丐见了路过的柳喜,立刻凑上去。旁边一闲汉上去踢了乞丐一脚:“去去去,你不要脏了四少爷!”柳喜阻止了闲汉,在包里掏,摸出几个铜板,给了乞丐。乞丐千恩万谢而去。
望着四少爷远去的背影,九里香一时有些愣了。
在柳府一群欲火四射、贪婪攫掠的目光中,唯有柳喜清澈见底的眼神犹如郪江边新发的柳芽儿。那一丝羞涩、清新,给九里香留下印象颇深。
晚上戏散场时,九里香一边卸妆,一边对海老板说:“我们明天还是换码头吧。”海老板也正卸妆,右手三个指头捏着一团草纸,上面擦满了黑的、白的、红的油彩,像一幅抽象画。
“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多演一段日子吗?怎么……”海老板只擦了半边脸,表情像极了阴阳人。
九里香却只专心擦脸上的油彩,不再说话。
海老板多年的经验,再好的码头也非久留之地。打一枪换个地方。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次到郪镇,却就意外了。九里香要班子留下来,多演些日子。说郪镇是个繁华地儿。更难得的是,这里的老少爷们都好这一口。不多赚他们些银子,都对不起财神爷。
虽然九里香说得头头是道,海老板还是犯疑。郪镇陆路通成都,水路可以下重庆,是水陆码头要塞不假。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九里香想让戏班多挣钱的说辞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什么?他又看不透,想不明白。
海老板再一次觉得九里香的眼睛像一潭水,深不见底。
九里香的来历,说简单也简单。
当初,衣衫褴褛的一个小花子,追着戏班看。特别是有花木兰、穆桂英的戏,那是两眼放光,一招一式都不会放过。
那天晚上戏散场,海老板正在后台忙碌,突然来了小花子,往面前噗通一跪。猝不及防的海老板吓一跳。急忙去扶起,问来由。
小花子就一句话,她要学演戏。小花子告诉海老板,她没爹没娘。世上也再没了任何亲人。
海老板看小花子灵性,又是个没牵挂的主儿,就收了。那时的海老板,前面已有八个弟子,小花子排九,就给取了艺名九里香。
三年后,海老板就暗自庆幸了。九里香不但学戏刻苦,而且天赋颇高。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而且举一反三,灵活变通。更要紧的是,三天饱饭一吃,加上合身的衣服,小花子就成了小仙子,水灵灵的惹人怜爱。
看老板对自己越来越宠爱,小花子又得寸进尺,缠着海老板要学功夫。海老板少年时邂逅一落魄道人,倒卧在村口的小庙里奄奄一息。心善的海老板——那时还叫海娃子——每天从家里偷来吃喝救下了道人。逃过一劫的道人无以为报,就把自己的一身功夫全部教给了海老板。
没曾想,海老板天生一副女人的绵软性格。不要说动拳脚,就连与人说话都从不敢高声。后来从师学演戏,也经常演些柔柔弱弱的旦角戏份。再后来,班主师傅偶感风寒不幸早逝。海娃子就成了班主海老板。所以,海老板的一身功夫从来没有正经使用过。
九里香说要学了功夫好防身,海老板也觉得有道理。反正自己用不着,就悉数全部传授给了小花子。
随着年岁增长,小花子的演技日渐精熟,慢慢就成了台柱子。宛若花朵,九里香的名气也一日日的盛开,并灿烂了。
九里香倒也乖巧,尽管学得一身好拳脚,却从不外露。就是遇到那蛮横的地痞闹场子,她也总是低眉顺目地下低声说好话,巧妙斡旋,从不动粗。久而久之,就是班子里的人都几乎忘记了她会功夫这个茬儿。
九里香这一点,也深得海老板的欢心,引以为傲。
但有时,海老板又觉得九里香不简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下面暗藏着什么。他见到她时,也有十一、二岁年纪,却对过往之事讳莫如深,仿佛刻意隐藏着什么。问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均一概摇头,说是不记得了。
“城门紧闭,影踪全无,那诸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海老板摇头晃脑间,一句戏文脱口而出。
五
在郪镇,没有大得过柳府的宅子,包括官家的镇公所。
郪镇依山顺水而建。水叫郪江,从两千多年前的远古流来;山则被称作金钟山。据传,曾经是蜀汉军师诸葛亮屯兵的地方。
依山一边的房屋地势稍高,顺河一边的屋基则要低一些。郪江河水肆虐时,顺河一边自然先受其害。
不知从何时起,有钱势的人家慢慢就都迁住到了依山的一边,而留守在顺河一边的,都是些穷苦人家。就连镇公所、私塾、会馆、庙宇,也都在依山的一边。
柳家大院,自然也在依山一边,居中。深宅大院里,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雕梁画栋,气派堂皇。三重天井里,都有数人合围大的黄桷树,华盖一样遮阴蔽日,更显幽静、深邃。大院里的家丁、长工和下人,加起来比镇公所的乡丁还多。
据《郪镇志》记载,早在两千多年前,郪镇是古郪王国的王城,曾经显赫一时。在历经漫长岁月风雨之后,王城早已作古,只留下一座热闹的小镇,和林林总总的传说。
郪镇的热闹,和它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不但有通往省城成都的跑马驿道,还有郪江可连接长江航运,拥有水、陆交通之利。更由于地处川北四县三(台)、射(洪)、盐(亭)、中(江)的中心地带,而坐拥繁华。
郪镇的地利,引得四面八方的贩夫走卒、商贾艺人蜂拥而来。有一伙湖北佬沿长江逆流而上,经涪江,再郪江,到了郪镇,竟然扎下根来。镇上的湖北会馆,就是这伙湖北商人所建。从本省各地涌来的客商就更多了,你来我往,日复一日,年盛一年。
鼎盛时期的郪镇同时拥有五座戏楼,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五座戏楼同时开戏,而每家戏楼下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麇集,既繁荣了郪镇,也让鱼龙混杂的郪镇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柳府的家丁和镇公所的乡丁整日里背着棒棒枪、大刀片,在镇里镇外游来荡去,维护着小镇的安宁。
其实,因了历史悠久,郪镇的民风十分古朴。平时很少有事,即使有了镇公所管不了的事,柳四爷一句话也是可以摆平的。四爷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把当事双方都请到茶馆里,吃茶。在郪镇,不说喝茶,说吃茶。
不管是谁,只要接到柳四爷吃茶的邀请,那情形就和朝臣接到圣旨差不多。有理的一方,自然是喜之不尽;而亏心的一方,就只有叫苦连天的份儿。
这种吃茶,又和普通吃茶不同的。这个叫“吃讲茶”。吃讲茶,是郪镇一习俗,也是一景儿。
万事都有例外一样,柳四爷也遇到过让他感到棘手的“讲茶”——也是因为九里香。
九里香在郪镇搅起的波澜开始漫延。
首先是柳府的安宁被打破。
自从见了九里香,大少爷柳福就迷得神魂颠倒。夜里睡不着,常悄悄爬起来模仿九里香翘兰花指、甩水袖,还把那肥胖的身躯小女人一般扭来扭去。
柳福是那种大事莫抓拿、小事不计较的公子哥儿。当老三柳寿逐渐代替老爷撑起里里外外时,柳福就更加心安理得成天拎着鸟笼在镇上的茶馆进酒肆出,逍遥自在。时不时,还溜去县城里呆两天。
偏偏,柳福的老婆水荷是个要强的女人。虽然没能改造得了丈夫,却也让他知道婆娘是个“惹不起”。 偶尔在外面干些偷腥的事儿,柳福也一定要把水荷瞒得死死的。
这天晚上,见柳福又在扭扭捏捏拿腔拿调哼哼唧唧的,水荷不禁光火,一巴掌扇过去,骂道:“那戏子都是千人骑万人压的骚货,你不怕惹出病来我还怕呢!”
柳福捂着被打红的手背,不甘心地嘀咕道:“她屁股那么大,奶子也鼓胀,一看就是个能生育的女人……我要是娶了她,肯定能够给我们柳家生一长路娃崽哩!”
水荷没有生育,这不仅是她的软肋,也是老太爷的一块心病——老大没有子嗣也就罢了,偏偏老三家里也是坎坷——第一个胎死腹中,第二个还没有出月就一命呜呼。
老三家淑仪本就是个清心寡欲之人,连着两个孩子夭折后更是一心向佛。每日里都去小佛堂里念经,庭院里的什么事都不上心。就是柳寿在外面厮混十天半月不回,她那里也是死水一潭,无声无息,兴不起半点风浪。
水荷明白,如果柳福以传宗接代为由撺掇老太爷撑腰,那她再怎么哭闹也肯定是无济于事的。
见柳福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又怕又急的水荷决定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因为水荷发现,三少爷柳寿和四少爷柳喜也都喜欢上了那个狐狸精。
四少爷柳喜在省城成都上了几年官学,近年赋闲在家,尚未婚配。如果让他娶了九里香,就能够彻底断了柳福的念想。
“腹膈烟雨愁,思苦人肠断。萍飘荷塘上,不向东风怨。 春恨却,初相见,回首俱云烟。 天意高难问,寒色生空山……”
四少爷柳喜正在书房摇头晃脑苦吟,手里捏着一方手帕的水荷摇摇摆摆进来了。
“哟,四弟今儿个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没准儿嫂子帮你解得的?”
突然被撞破心事,柳喜一下子红了脸,竟然手忙脚乱起来:“大嫂,你,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今日里没去打牌么?”
“嫂子哪里有心思打牌呀?这不是关心四弟来了吗?”
水荷自寻了椅子坐下,碎花袄下饱满的胸鼓突突的,柳喜只扫了一眼就赶紧把目光移了开去。他只在文静的三嫂面前镇定淡然,一面对身材和性格都火辣、热情的大嫂时,就心慌气短。
“关心我?大嫂关心我什么呀?”柳喜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书呆子,大嫂也不给你绕圈子,就直说了吧。你不是喜欢那个九里香吗?我……”
听到这里,柳喜的脸刷一下红了个透。急忙辩解说:“大嫂你胡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喜欢她了呀?”
瞧柳喜那窘迫、慌乱的样子,水荷突然气馁了。
本想挑了四少爷去做挡箭牌,没想到这四少爷年少不经事,还没上阵就先打了退堂鼓。水荷心里懊恼,即刻生了退意,剩下的一肚皮话也不想再多说半句。
“哟,那么个大美人你还不喜欢?那我给三少爷做媒去。”说罢,不等四少爷反应,就转身出去了。
大嫂走了,柳喜乱纷纷的心更是郪江的水波一般,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的翻滚。
他一见九里香就莫名的心跳,以前从不喜欢看戏的他每天晚上都去王爷庙。每有九里香的演出就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观之。如果不见九里香出场,心里就莫名的焦躁。情窦初开的他明白,他这是喜欢上九里香了,但又碍于其戏子身份,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嫂的撮合本来正中下怀,却情急之下言不由衷地拒绝了。话一出口,就懊悔不已。
大嫂一走,柳喜就拿手里的书撒气。狠狠一摔,书就像一只折翅的鸽子扑棱棱去了角落里。惊出一只壁虎来,三下两下,就顺着雕花板壁爬上屋顶隐了。
半盏茶的功夫,水荷又回来了 ,脸上竟是眉飞色舞。她告诉柳喜:“你准备喝喜酒吧!九里香就要成你三嫂子罗。”说完,也不管目瞪口呆的柳喜,屁颠屁颠地兀自去了。
听说三哥要纳九里香为妾,柳喜心里突然空了。像被抽了脊柱,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正在柳喜陷入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之中,偏偏王跛子来传话,说三少爷让他给写个聘书。气不打一处来的柳喜,恨恨地就踹了他一脚。王跛子痛了半天,却不知痛从何来。平日里四少爷是府里最文弱也是最心善的,待下人都很宽的,甚至从没见他摆过脸子给人看——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跛子去回三少爷,只说大院里寻了没见着四少爷。正好乾阳道长在老爷书房里聊天,柳寿就去请了他帮忙。有了聘书,柳寿又赶紧着人备办好聘礼,送去王爷庙。
三少爷派人给九里香送去聘礼时,没想到与乡长陈一泰和弓得高的聘礼撞个正着——三家的聘礼都不薄,大红色的抬盒里白花花的银元、桃红柳绿的衣料、金镯子、银首饰、缎面绣花鞋、糖果糕点、红蛋……堆得满当当的。柳府还外加了个箱笼,也不知里面都是什么宝贝。看的人直咋舌:“啧啧啧,这是要娶天上的七仙女吗?”“妈耶,这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奢华的聘礼了呀!”
清净的王爷庙里因了三个红红火火的抬盒,一下子显得喜气洋洋。戏班里的人全都出来看热闹,还有闻讯而来的闲人,戏楼一下子沸腾。
精明的海老板却在这前所未有的喜气中嗅到了一股火药味儿,浑身不禁一个哆嗦。他惊恐地发现,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他们就已身陷险境,危机四伏。
倒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九里香显得淡定,仿佛郪江的水面一般深不见底,波澜不兴。她吩咐姐妹们把三个礼盒都悉数收下,说是等她定夺了再回复。
九里香的镇定,让海老板越发心里惴惴的,喉头蠕动好一阵,还是嗫嚅着说了:“郪镇的水,深哩……你,你还是别掺和的好啊!”
九里香很深地看他一眼,不再说话。兰花指翘着,把香水在衣襟上喷了,立刻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茉莉香。
得知陈一泰和弓得高居然也给九里香下了聘礼,柳寿火冒三丈:“这两个混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敢跟老子抢女人!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给他点厉害不晓得马王爷长几只眼!”立马就要率了人前去,被柳四爷挡下来。
柳四爷本是不太愿意接纳九里香进柳府的,但柳寿执意,他也就默认了。相比较老大和老四而言,他还是愿意老三娶了九里香。他看出了,那九里香不是个善茬,只有老三能够制得住她。
没想到现在又出现郪镇三巨头同时争娶九里香的局面,让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两强相斗必有一伤,更何况三杰纷争?但他也明白,柳府已是欲罢不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在郪镇,柳府不能输给任何人。
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的柳四爷思忖半天,不禁摇头叹息道:“九里香啊九里香,你这个骚婆娘是要让郪镇生乱啊!”
六
陈一泰虽然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却有着在县政府做师爷的表叔当后台。表叔师爷的一个儿子在郪江上做水警队长,一个儿子在三台县城里开赌场,势力不容忽视。
而那弓得高虽然只是一个花子首领,却也是郪镇一个难缠的主儿,同样小觑不得的。
麇集郪镇的花子,原是闹林的麻雀一般,虽是恬噪,却也只是散兵游勇,没成了气候。龚姓花子加入,事情就起了变化。
民国二十六年腊月,镇上有一大户冯大牙满五十大寿,大宴宾客。
冯大牙是甘肃通渭人,不但有着北方人的彪悍身坯,脾气也秉承了北方人的耿直。早年外出谋生,水路旱路颠簸,落脚在了郪镇。靠着铁匠手艺起家,在郪镇也混了个有头有脸之人。
冯大牙平生最恨就是好吃懒做的闲汉。见了老弱病残,会给些打赏。对那好手好脚的乞丐,绝不会多看第二眼。
那天,见冯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花子像嗅着腐肉的苍蝇蜂拥而至,围着讨要。冯大牙吩咐下人,只给老弱病残或者眼瞎的乞丐,其他的一概不管。
有那牙尖嘴利的花子,就专拣那掏先人掘祖坟的狠事骂。但冯大牙就是不理不睬,耳旁风一般。
第二天一早,下人开大门,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原来,两扇门环上各自挂着一个吊死的乞丐,舌头伸出老长,披头散发,厉鬼一般端端立着。
所有花子全体出动,围了冯府。其中两个花子赤身裸体,浇上煤油,其余花子跃跃欲试,要做两个人肉火把烧了冯府。惊动了全镇人围观,过节一般热闹。
人生除死无大事。冯大牙纵然再倔,这死人的事也是奈何不得半点的。没等柳四爷请他吃讲茶,就垂下了高傲的头颅——领着一众老小披麻戴孝,三跪六拜,把死者安葬了。再给几十个花子每人十个银元打赏,事情才算了结。
一夜之间,冯大牙仿佛老了十岁,灰头土脸。没多久,他就卖了府邸和田地,灰溜溜回甘肃老家去了。
从此,幕后操纵此事的龚花子名声大噪,成了头领。花子仿着官家称谓,恭他为龚团总。龚花子是驼背,仿佛满肚子的坏水全集中在了那里。乡人就谐了他的姓叫弓得高。龚花子也乐意,弓得高就成了他名号。
弓得高统领着郪镇周围方圆几十里的花子数十人,多时近百。他们从来不祸害穷人,只找富人讨要。所以,一般人家也不讨厌他们。相反,有时还盼着他们去骚扰一下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
面对弓得高这样的“刺儿头”,柳四爷一直以礼相待,从不轻易得罪。
柳四爷和三少爷琢磨了半天,想让九里香出面做个决断,免去他们的两难处境。可派去的媒婆传来了九里香的意思,说三个都是郪镇的爷,她一个也得罪不起,嫁谁都是进福窝。她一个戏子,能够挑拣谁啊?还是让他们三家去决定。
皮球又踢回来了。
而柳寿、陈一泰和弓得高三个,面对九里香这样让人垂涎欲滴的尤物,谁也不愿意放弃。瞬间形成了互不相让、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
那几天,拂过郪镇的风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引爆什么。小户人家把自家孩子看管起来,谨防街面上打仗,吃黑枪子儿。
这一次,依然是柳四爷出面请吃“讲茶”。
这次吃讲茶的结果,是柳府把镇上老榕树下的”春来茶馆”送给了镇长陈一泰——作为镇上生意最火爆的”春来茶馆”,陈一泰觊觎许久。曾经想把自己那个胖得像个冬瓜的女儿嫁给柳家老四,以期换得这个茶馆。却被三少爷柳寿一眼识破,巧妙地一竿子给拨了开去:“你我结拜兄弟,侄女儿嫁给我的弟弟岂不乱了辈分?再说侄女年少,正是花骨朵儿一般,我那书呆子弟弟哪里能够配得上呢?”
事后,柳四爷也背地里夸三少爷会办事。
可是现在,权衡再三的柳四爷不得不忍痛割爱了。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他深刻明白,郪镇的太平需要平衡。平衡一旦打破,就会殃及池鱼。
而弓得高则得到了柳家在镇场口的一栋牛栏房,花子们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柳府最风光,大锣大鼓迎娶了九里香做三姨太。白天流水席从大院里摆到了街面上。晚上,正月十五才捡拾了的大红灯笼又全部挂了出来,除了戏班的全部锣鼓胡琴,郪镇的三泼婚丧锣鼓也全请了来。每个乐师的礼行发的足,全都可着劲儿吹啊敲的,呀呀呀呀闹腾到半夜。
夜里,心满意足的柳寿抚弄着九里香的身体,感慨万千:“我今天才终于明白,啥子叫一笑倾城,啥子叫一笑倾国。第一次见你我就下了决心,这一辈子必须娶了你……为了你,我可是与郪镇两个狠角色结下了梁子的!”
九里香推开男人的手,讥道:“在郪镇还有狠得过柳府的角色?”
柳寿正色道:“在这郪镇,虽是我们不怕任何人,但俗话说的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别人暗中使坏,防不胜防坏啊!”
九里香呸一声:“古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青史留名;今有小女子摆平郪镇三杰,红尘添彩!”
男人噗嗤一乐,手上更紧搂了温软、丰腴的娇躯,一阵揉搓:“夫人不仅戏演的好,戏里人物的魂儿都让你学下了,小生实实的佩服啊!”后一句循了戏腔,尾音又长又颤,听的九里香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红颜致祸的九里香,又一笑泯了恩仇。
弓得高再见到成了柳府三姨太的九里香时,脸上似笑非笑,眼里却恨得要流出血水来。他悻悻地双手一揖,阴阳怪气地说:“小可给贵人三姨太请安啊!”
九里香微微一笑,朗声道:“龚大团总,我可是也吃过百家饭的哟!”
闻得此言,弓得高吃惊地望着九里香。他不相信,如此雅致的女人会是曾经的花子。九里香一眨不眨的眼神直透他心底,几乎瞬间壁垒就坍塌了。
那以后九里香在镇上转悠,遇到弓得高就会送他些上坝叶子烟,或者一个翡翠烟嘴什么的。弓得高再看九里香,就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了。
而更让柳寿和四爷惊讶的是,不知九里香给陈一泰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答应把戏班接纳到他的“春来茶馆”——逢场天,戏班就在茶馆里坐唱,茶馆收入三、七分成。有乡人红白喜事,戏班去演出的收入茶馆不插手。
这还不算,陈一泰还来和柳四爷商量,要再拨了几亩庙产给海老板,所收租子养戏班。说是要让丢了台柱子的海老板结束飘零,成一方地主。这样一来,戏班和海老板就都有了个好归属。
九里香八面玲珑的手段,让柳府上上下下刮目相看。柳寿自觉是得了俏佳人又添了好帮手,心里和脸上都挂了满足。而柳四爷心里却兀自又添加了几分不安。
海老板甚是乖觉,看九里香就此上岸成了气候,必是定数,再不轻易去打扰。自己小心翼翼笼着班子里人讨份生活,苟且度日。有那不甘心的戏子,就放了去另谋生路。
九里香搅起的风波彻底平息后,让郪镇人喜出望外的同时,又有了那么一点点失落。
七
九里香进了柳府后,第一个亲近的却是小豆子。
小豆子是三少爷柳寿最贴身的家丁。
柳寿收小豆子做家丁时,做梦都没想到,小豆子会成为他的索命阎王。
那天,柳寿去佃户何歪嘴家催租。快到他家时,正东张西望,就被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路边的桑树阔叶丛里,露一颗汗涔涔的小脑袋,两只亮晶晶的眼珠子盯着他:“你找哪个?”
是一个约摸八、九岁的男娃。
柳寿有些愠怒,又有些好笑:“小兔崽子,吓老子一跳!”估摸着小家伙就是这家子的崽,遂问道:“何大发在家不?”
小家伙就嘿嘿地笑,露两颗虎牙。笑了说:“我爸爸不在家,他赶蓬莱卖布去了。”
蓬莱是临近县份射洪辖属的一个场镇,距郪镇六十多里路程。水路往返需两天,旱路则要三天。
见来人有些失望的样子,小家伙立刻补充说:“我妈在屋头,在织布。”
果然,柳寿转头去望,就听见几间茅屋的院子里传出不紧不慢的声音:哐当,哐当。绕着地上的鸡屎、鸭粪,柳寿撩起长衫一角掖进腰间的皮带卡住,循着声音找去。
邱氏躬身在织布机前,有一搭莫一搭地踩踏着占了半间屋子的纺机,两只手把一个摩挲得溜光的梭子引领着纬线在一排细密的经线中穿梭。屋子暗黑,全靠从敞开的屋门透进的光亮映照。半明半暗的光线成就了梦幻般的邱氏,阴丹蓝裤子把饱满的臀以及浑圆的大腿衬托的无比性感。“呼”的一下,柳寿心中的火就撩起来了。
乍见衣冠楚楚的柳寿,邱氏一下子急促。慌张着要起身来,却被三两步赶过来的柳寿按住了肩头:“嫂子不用张罗,我看看你织布。”按住肩头的手却并没移开。
突然被柳寿这么一贴身,邱氏身体一下僵直,笑也不自然。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至心,甚是惶恐和张皇,再次想起身。
柳寿既是练武之人,又是弄女人的好手,邱氏哪里禁得住他的手段?很快就把猝不及防的女人弄了个软溜稀稀,半搂半抱到侧屋床上。
正弄的起劲,偶一抬头,门口站着一个小人儿——正是刚才路边摘桑叶的小男娃。邱氏吓的魂飞魄散,急欲推开柳寿起身遮掩。却柳寿纹丝不动,依旧把她死死钉在下面,只是停止了动作。
“你妈肚子痛,我给你妈打针。”柳寿对门口的孩娃说。
邱氏见状,也只好催促:“小豆子,你快去摘桑叶。等会儿妈给你煮个鸡蛋哈!”
小豆子似懂非懂,将信将疑,怏怏地就自个儿出去了。
被柳寿强行弄上床后,邱氏一直担心男人回来东窗事发。没想到去蓬莱卖布的何歪嘴却就此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永无踪讯。
慢慢传言起来,有说何大发归家时路上遇到棒客,不但身上钱财被洗劫一空,还被装麻袋丢进郪江喂了鱼虾;也有说他在蓬莱嫖女人,被人下套子弄死了。
离郪镇二十多里地,有一气势雄伟且连绵的孤山,山上有乱石垒砌的寨子,叫玉林寨。啸聚山林的棒客,把那里做了大本营,经常在山下和江上干些无本的买卖。
柳寿三天两头去安慰邱氏,不但给免了几成租子,还把小豆子带进柳家大院当了自己的家丁,亲自教他练把式和打枪。没了依靠的邱氏也只能把泪水一抹,一颗心全放在了柳寿身上。他来时,好酒好菜伺候着。想要耍乐子,也可着劲儿由他弄。
可那柳寿天生不是缺女人的主儿。对邱氏的新鲜劲儿一过,十天半月能来一回就算不错。小豆子有几次回家,都见母亲偷偷对着父亲的神位垂泪。问她,却什么也不肯说。
小豆子很有上进心,学打枪进步神速。三少爷开始只是让他练些拳脚和长枪,小豆子个子小,力气小,懂些招式也抡不翻力气比自己大的人,枪法却一日日精进,很快就成了柳府枪打得最好的人。
那之后,他又跃跃欲试想摸三少爷的短枪。三少爷使的是一把二十个银元换来的二十响盒子炮。平时是枪不离身,身不离枪,睡觉都把枪压枕头下捂着。
禁不住小豆子多次纠缠,三少爷让他摸了自己的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小豆子把长枪、短枪都玩了个精熟。不但可以指哪打哪,还可以蒙住眼睛,仅仅凭瞬间即逝的声音捕捉并一举击中目标。
因了出众的枪法,小豆子也成了三少爷第二个形影不离的伙伴。
九里香刚进柳府,就听说了小豆子的故事,立刻对小豆子表现得特别友善和亲近。有了好吃的,总要攒着给他留一份。小豆子的衣服脏了,也总是九里香催促着他脱下,让贴身丫环给洗了。给小豆子零花钱,九里香更是毫不吝啬。下人们在一起说小豆子得三姨太的宠,无不啧啧赞叹。都觉得这个苦娃,终于有了个好回报。
九里香待小豆子如亲生,小豆子也对三姨太很贴心,有什么悄悄话都会说给她听。
三少爷柳寿临死前,才突然明白了小豆子眼睛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种让他觉得陌生的东西,原来那是仇恨。
三少爷不知道的是,煽起小豆子仇恨的就是九里香。在九里香的帮助下,小豆子把他父亲的死和三少爷联系了起来。那一刻,初谙人事的小豆子终于明白了其中端倪,也才最终明了母亲心中的痛楚所在。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就转化成了仇恨,种子一般埋在心底。
只要回想起当初那一幕,小豆子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三少爷柳寿。但他记住了九里香的死命叮嘱:守口如瓶!等待时机!
八
九里香带着小豆子从”春来茶馆”出来时,被远处“巡街”的柳四爷一眼瞅个正着。
巡街是柳四爷多年来的一个习惯。
郪镇三天一场。每到逢场天,平日里冷清的街筒子就像腊月间灌香肠,被熙来攘往的人和吆喝填装得满满当当,活色生香。
卖鸡鸭猪牛的,卖草鞋、背篼、筲箕、簸箕的乡人,牵牵连连从四面八方赶来。街面上的茶馆、酒楼、戏楼、打铁铺、针线铺、药铺……到处熙熙攘攘。牲畜市场更是人声鼎沸,蜂子炸窝一般喧嚣。
大榕树下的”春来茶馆”里,不时响此起彼伏的吆喝:“胡幺爸的茶钱,我这里给了!”“海壳子的,我给了!”“收我的!收我的!”
吃罢早饭,再吞云吐雾抽一袋水烟,约莫小半晌午时分,柳四爷在蛮姑和两个家丁的簇拥下,慢吞吞地开始巡街。从场头到场尾,再从场尾倒回来。如果有太阳,这个时候也刚好从金钟山上升起来一竹竿高。不温不火的阳光华盖一样,罩了柳四爷缓缓前行。
柳四爷选择这个时候巡街,精明的蛮姑是懂他心思的。早了街上人太少,少了恭敬、仰视的目光;晚了人太多,怕挤一身臭汗。所有见了柳四爷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四爷早!”或者“柳老爷早!”柳四爷很享受这恭敬,成了习惯。
尽管是郪镇首屈一指的龙头大爷,柳四爷却从不托大,始终给人谦和温文,礼数周到的印象。遇人招呼,他也总是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每逢镇上有修桥补路的公益事,他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所以镇上人等,无不对柳四爷恭敬有加。
同样是习惯,到了场尾的大榕树下,柳四爷总要停下来,向江对面起起伏伏的田畴打望。
江岸的垂柳在晨风里婆娑,把河水晃起粼粼的波纹。对岸,有农人在田地里忙碌。江滩上,几只牛在不紧不慢地啃着青草。炊烟从山脚的农舍飘升起来。鸡鸣狗吠,一派祥和景象。柳四爷半眯了眼梭巡,心里甜滋滋的。那些田地,大多是他的,那些农人也大多是他的佃户。每每这个时候,柳四爷心里都充盈着温温的气流,像弥漫山谷的雾岚,轻盈舒坦。就着蛮姑递上的纸捻,抽完一袋水烟,才兴致盎然地一挥手,说:“回哇。”
柳四爷的好心情在返回时荡然无存。
当九里香的身影一闪从”春来茶馆”出来时,柳四爷还来不及多想就又发现了随后出来的陈一泰,心里立刻犯了疑。但他很快平复了,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
“春来茶馆”里,隐隐约约传来胡琴弦子咿咿呀呀的婉转,还有急促如马蹄声的锣鼓,渲染出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柳四爷已没了心情欣赏。
成为柳府三姨太的九里香,尽管没了舞台上的妖艳,却也风姿绰约,气势非凡。她带着小豆子径直走进了熙攘的人流,没有发现身后粘着一束意味深长的目光。
倒是镇长陈一泰老练,几乎在跨出茶馆大门的瞬间,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人群中迤逦而来的柳四爷。立刻堆一脸笑,双手打拱,哈哈笑着迎了上去。
“哈哈,四爷早!四爷气色红润好运当头啊!”
“呵呵,一泰兄这么早咋就走了呢?我还说来陪你喝茶哩。”柳四爷也挂一脸笑,双手一拱,还了礼数。
陈一泰自然听出了柳四爷的弦外之音,却佯装不知,只说:“本想喝一会儿早茶的,可文书来传话,说县衙里有公文过来,我得赶紧去处理……劳碌命啊!”说完,再响一串干哈哈,摇晃着身板去了。
等陈一泰转身离去,柳四爷脸上的笑也隐没了,心里隐约又升腾出来一种不安的情绪。
本来打算去茶馆坐一会儿的,失了兴致的柳四爷径直回柳府去了。
远远地就看到柳府门前围了一堆人,指戳着地上的什么物事议论纷纷,且笼一团惊惶的气氛。
王跛子眼尖,人群里瞅见老爷回来了,一路慌张着跑过来,失声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柳四爷一楞:“啥子事这么急?”
“大黄死了!”
“啊?”柳四爷脸色骤变,声音也一下子高了八度:“我早上出去还是好好的,咋个会死了呢?咹?”
老太爷震怒的样子,吓得王跛子不敢说话了,连一旁的蛮姑也猛然矮下了半截身形。在他们的印象中,老爷是极稳重的人,很少高声说话也更少当众动怒的。
大黄是一只狗。小半人高的个儿,膘肥体壮,毛色光亮。柳四爷记得,早上他走之前,大黄还跑过来亲热地舔了他的手。它望他的眼神,那么纯净。每每这时,他的心里也变得异常的明净和清澈了。
在柳四爷心里,整个柳府绝对可以信任的只有大黄。他觉得,只有大黄不会给他玩心眼。就算几个儿子是亲生,也每每有和自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时候。更不要说几房媳妇,那更是心怀各异,貌合神离的货。再譬如蛮姑,才进柳府时蹑手蹑脚,听话的很。可自从被他弄上床几次,就慢慢变了,背地里时不时就要耍点小心眼。在其他下人面前,也是指手画脚的滋肆。
大黄的警觉性也是府里人不能比拟的,大院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它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只要大院里有大黄的身影,柳四爷就能睡觉踏实。所以,大黄很得柳四爷宠爱。大冬天,他给它在自己卧室里放块棕垫,让其不受外面的风霜冰寒。
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大黄,此刻瘫软在地上,耷拉在地上的嘴角里流淌出一滩白沫。柳四爷蹲下身伸手去抚,摸一把冰凉,浑身一个哆嗦。不由悲从中来,放声悲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滴下。有几颗挂在下巴的长须上,织网的蜘蛛一样蠕动着,啪,掉地上碎了。
看到老爷如此情形,一旁的蛮姑、王跛子和几个闻讯过来的家丁都傻眼了。
涕泗横流的柳四爷霍地站起来,直直指了王跛子大吼起来:“大黄是咋个死的?咹?咋个死了的?”
看到声色俱厉仿佛变了个人的老爷,王跛子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我,我也是刚才听七阿婆说才晓得的啊老爷!七阿婆说,她也不晓得大黄是啥时候死的。她是去柴房找弯刀,发现大黄钻在草堆里,先还以为睡着了哩,结果,结果……”
“给我把七阿婆喊出来!”柳四爷悲难自抑。
厨娘七阿婆和几个丫环慌张着被唤了出来,一丛人围着地上的死狗战战兢兢,七嘴八舌,都怀疑大黄是被毒死的。
院门口闹腾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府上人等,柳福、柳喜,还有水荷、淑仪等都相跟着出来了。
根据大黄症状,众人一致认为应该是被毒死的。哪里来的毒药?是谁毒死大黄的?面对这两个尖锐且急需明了的问题,众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
正在这时,柳寿回来了,却是伴着九里香一起。众人就都拿眼去看柳寿。在这个院里,除了老爷就是三少爷可以主事。
柳寿也很惊异。他仔细盘问了一干人等,知道年前厨房里确实放过耗子药。估计大黄是吃了毒死的老鼠。
“年前放的药,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现在才毒死大黄了呢?”尽管柳四爷满心狐疑,悲痛难抑,却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柳寿要安排人去掩埋了大黄,柳四爷拦下了,声泪俱下:“你们去云台观请乾阳道长来做场超生法事吧……不要让大黄来生再做了畜生。”
柳四爷让出一百大洋做道场不算,还要全柳府素食三天,不得杀生。
蛮姑一听不禁暗暗叫苦不叠。前几天她拉肚子一直不敢沾油,昨天好了准备今天开荤,偏就遇到老太爷的斋戒令。
九
就在柳府鼓罄声声、香火缭绕,一干道士念念有词,要度了大黄来生的当口,柳府又出了一档子事儿。
二儿媳赖秀枝被抓了奸!
赖秀枝和大院里的长工王跛子在柴房里苟且,着人抓了现行,五花大绑了听候老爷发落。
柳家二少爷柳禄得了天花以后,郪镇方圆几十里的所有医生都找遍了,还是回天乏术。范老瞎说,福禄寿喜缺一不可。柳四爷急得没了抓拿,连问怎么办?
范老瞎告诉四爷,唯有一法可用,就是给柳禄娶妻。柳禄死后,他房里还会有人守着。福禄寿喜就不会缺了。柳四爷一听,立即差人去办。
赖秀枝娘家也是柳府佃户,就在郪江上游约摸三里地的柏树湾,上面三个男丁因为家穷一直没能够娶上媳妇。柳四爷托人找上门来,说了柳禄的事。这事明摆着是火坑,所以一开始全家人都激烈反对,但禁不住媒婆一通游说,最终还是把哭哭啼啼的赖秀枝送进了柳府。
赖秀枝过门才半个月,灯干油尽的柳禄就撒手归西了。守了空房的新媳妇,虽然说不上花容月貌,却也是嫩生生的鲜肉一块。名义上由姑娘变了媳妇,实质连男人的味儿都没闻着,想想都觉得怪可怜的。好不容易熬到儿子的“七七”过了,柳四爷就在晚上钻进去,想给二儿媳一些抚慰。
没想到,出身贫寒的二儿媳却是天生的犟种一个。死活不愿顺从不说,还把欲火中烧的柳四爷脸上挠出了好几条血蚯蚓。
自此,柳四爷恨死了赖秀枝。院里的粗活、重活、脏活,都分派她去干。除了家丁手里的枪她没摸过,其它的活没拉下任何一件。赖秀枝成了柳府一个特殊的人——主子身份,下人待遇。
赖秀枝和王跛子的孽缘,事发前大院里人都是毫无知觉。
王跛子是郪江上游中江县回龙镇人。年轻时是个石匠,靠手艺走乡串户,也算得个能干人。只因在一次事故中被砸断了脚,落下残疾,又因家里贫寒,一直未能娶妻。流落到郪镇时,柳四爷看他能说会道,做事也麻利,就让他进柳府做了长工。
厮混得熟了,三少爷见他眼色伶俐,又擢他做了长工头。大院里长工、短工、奶妈、丫环一干杂役人等,都归了他管理。除了账房先生,柳府里王跛子还算个人物。
开始,王跛子也是不敢有非分之想的。虽然他暗地里十分同情赖秀枝的遭遇,觉得年轻轻一个姑娘就做了寡妇,枯守一辈子实在冤。但在大院里碰面了,也只是递一个关怀的眼神而已。终是惧怕了柳府规矩,不敢擅越半分。
两人渐渐熟稔了。无人的时候遇了,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彼此回味好半天。在这个阴森、威严的大院里,两个人默默地彼此慰藉,相互温暖。
那一日,王跛子把在墓窟里捡得的玉镯子觑个空送了赖秀枝。隔日,赖秀枝也把一方绣了两只鸳鸯的手帕送了王跛子。
自那以后,两人心里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心里都仿佛揣了猴子般不安分起来。
这两天,因为有道士在为大黄做法事,大院里终日一派忙碌和热闹。所有人都知道老爷喜欢大黄,所以在忙碌之余都会凑在道场周围陪伴。这样一来,大院里原本就少人去的地方就更是清幽。譬如柴房、牲口棚。
两个人就是在柴房里被抓住的。
得知这个消息时,柳四爷气得浑身直哆嗦。
赖秀枝不让自己上了她的床,却和一个长工私通,这比被人打脸还让柳四爷羞愧难当。
外面正在给大黄做法事,声张不得。柳四爷只唤了三少爷到他房间里议事。那天夜里,柳四爷的上房里灯火亮了半夜。紧闭的门户里面,只关着他和三少爷。
第二天,大院里不见了王跛子。账房先生说他家里有急事,结了工钱回老家去了。
几年后才有人知道,当天夜里柳府把王跛子的另一条腿也给瘸了,远远的扔回了中江县境内——也算是物归原主。
无脸回去见家人的王跛子沿街乞讨,没能熬过第二个冬天,就冻死在路旁。
大院里也没了赖秀枝踪影。
柳寿安排家丁到处寻找,说是傍晚去洗衣服就没回来。来来回回,就惊扰了郪镇人,都帮着找寻。有那热心的船拐子还去江边几个浣衣处打捞,一无所获。
第三天,终于有人发现了赖秀枝的踪影:她已在回水泊里变成了一具泡得胀鼓鼓的尸体。
郪江流过郪镇时,绕了个弯儿。形成一个回水泊,像个半弯的月牙儿,丰茂的水草围了,成一幽秘的地儿。回水泊的水很深,多年下来,镇上有不少人在那里成了冤魂。约莫是民国初年,一个船拐子去那里捞落水者时,居然也没能够爬起来。那以后,回水泊就成了郪镇谈虎色变的地方。镇上人吓唬小孩子就常说:“你个死瘟,如果敢在江里去洗澡,看回水泊的水鬼不吃了你!”
柳府人说,赖秀枝估计是洗衣服时掉进江里淹死后,被冲了去回水泊的。
闻讯的第一时刻,柳寿就率人去领回了尸体。新年伊始就摊了丧事,自然是不吉利的。于是,刚率领弟子返回道观的乾阳道长,又再次回到柳府,再做了三天道场。
海老板的戏班也来连演三天,柳府也再次热闹。热闹着送了赖秀枝的魂魄去极乐世界,没有一丝马虎。自始至终,柳四爷一脸悲戚,一再叮嘱了要厚葬。赖秀枝的娘家,老爷也差人送去了不菲的慰问金。郪镇人,莫不在心里感叹了老太爷的慈悲。
只有蛮姑心里想不明白,老太爷在外面扶危济困是个大善人,为什么就不能放秀枝姑娘一条生路呢?
想到柳府的阴狠和手段,蛮姑心里不禁怕怕的,担心自己哪天犯禁,被灭了性命去。
十
有人在“春来茶馆“里发现了姜大炮的踪影!
柳寿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匆匆进了老太爷的上房。
“咹?姜大炮跑郪镇来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老太爷差点没跳起来。
姜大炮是玉林寨的总瓢把子。
对于老太爷的震惊,柳寿却不以为然:“姜大炮不就一个小毛贼么?来球他的郪镇,未必然他还敢动我们柳府一个手指头?”
确实,多年来姜大炮的棒客还从没有骚扰过柳府。但柳四爷的心还是瞬间高悬,再也没落下。
柳四爷祖上是郪江下游蓬莱镇人。
年轻时,他是个靠抬滑竿、拉纤下苦力挣钱的穷汉,人称柳老坎。
民国十四年,军阀割据,战乱四起,又旱灾水涝不断,遍地饥民,人心惶惶。
饥寒起盗心,一姜姓屠户与柳老坎合谋,时不时潜入临近的遂宁去干一票蒙面劫财的勾当。
这一日,姜屠户探得遂宁府开染坊的大户梁老板要走水路去合川给四姨太的大哥庆生。四姨太的大哥是合川团总,颇有些势力,梁老板带去的礼物肯定不轻。柳老坎和姜屠户商议好,要劫了这只肥羊。
时值六月天气,日头狠毒。蜿蜒的郪江也如懒蛇一样无声无息蠕动着,了无生气。午后的码头,人迹罕至。埋身在观音渡码头芦苇丛中的两个人终于等来了目标。
梁老板带着一个伙计和四姨太一起来了。
扮作船夫的柳老坎从阴凉处撑出船来,接了三人上船。
这时,扮作小贩的姜屠户急忙过来,说要赶了渡船去合川。
不曾想,四姨太一见满脸横肉的姜屠户就觉得心里怕怕的,迟疑着不愿与其同船。在四姨太的暗示下,梁老板也不想让姜屠户上船,并答应提高一倍船资作为补偿。
如果没有姜屠户,柳老坎一个人肯定干不了这桩买卖。情急之下,两人就只好提前动了手。已经有了戒备之心的梁老板和伙计,让两个毛贼破费了些周折才得手。
待要再追上去结果了哭爹喊娘一路奔逃的四姨太时,偏偏官道上传来了水警的枪声,慌乱之中,两人携了抢来的包袱,钻进浩荡的芦苇丛逃之夭夭。
如果当初知道逃脱的四姨太怀着孩子,且这孩子会成为他们的索命阎王,那他们就是踏破铁鞋也要找到并结果了这个孩子——可惜,世间事没有如果。
因为留下了活口,柳老坎与姜屠户各自分得几十块大洋后,分道扬镳潜逃外地隐姓埋名度日。
数年后,已经娶妻生子的柳老坎四处辗转来到郪镇,先后开起了粮店、饭庄和赌场,家业一日日大起来,成了镇上大户。每每夜深人静,当年那血淋淋的一幕就会情不自禁浮现出来。噩梦多了,身子骨就日渐虚弱。
为了福荫长久,发达了的柳四爷回祖籍把当初草草掩埋了的父母尸骨挖出,让范老瞎在金钟山上寻了一处风水宝地厚葬了。隆起的坟墓,与柳四爷的身份十分吻合——像座小山一样巍峨、气势。
柳四爷还在后堂小院里,专门设了佛堂,每日诵经念佛以消罪孽。后来结识了云台观乾阳道长,更是潜心向佛。乾阳道长俗姓李,字道生,据传是从青城山云游来此。道长仙风道骨,通达妙真,颇得乡党敬重。
柳四爷和乾阳道长一见如故,两人时常聚在一起谈经论道、祛灾画符。但逢有红白喜事,也少不了要请来道长做法事。镇上有了三灾六难,施粥舍钱也是常事。日久,柳四爷就赢得了郪镇首善的美誉,成为一方领袖。脑海里的阴影似乎也越来越淡弱,心安了许多。
而那姜屠户却把那劫来的银钱在赌场和女人身上耗尽后,仍然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之时,就用铁豌豆把脸面烫成个麻皮,上了玉林寨,干起了专门打家劫舍的勾当。
两个人分道扬镳时就曾约定,今生今世永不往来。即使相逢,也视作路人。上山之前,姜屠户有几次到郪镇想找柳四爷讨些银两,但终究还是慑于柳府的势力而悄然离去了。
上了玉林寨不久,姜屠户就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姜大炮”。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恶名一日日大起来,成为郪镇的第四股势力。
柳四爷没有把心底的秘密告诉儿子,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让大院里家丁加强巡逻、戒备,不得有误。
十一
围攻柳府的枪声从凌晨寅时到卯时,整整响了一个时辰。郪镇就像过年一样,闹腾得翻了天。好多人家都一齐抱团躲在床底下筛糠,生怕气喘得大了,引来杀身之祸。
柳寿吆喝着家丁爬上房顶、碉楼,拼命往街面上放枪。街面上早已乱成一团,火光在黑暗里时隐时现。马蹄声、狗叫声、女人的哭叫声、翻箱倒柜的嘈杂声此起彼伏。柳寿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来,看几个家丁拿枪的手直发抖,骂道:“狗日的杂种,老子平时白养了你们!给老子瞄准棒客狠狠地打!”
平日里,家丁扛着枪在街面上晃荡,要多威风有多威风。但手上的枪大多是拿来唬人的家什,用得最多的是枪托。一到真要开枪杀人,个个都像被摄了魂似的,把子弹日儿日儿的朝天上地下乱放一通。
黑暗中,倒是不断有中枪的家丁咕噜噜从房顶滚下地,尖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家丁们更加张皇,拼命把头埋低,恨不能地下有缝钻进去。要不是柳寿挥舞着枪在大喊大叫地督战,恐怕一个个都会跑没影。
正在指挥家丁殊死抵抗的柳寿,突然被背后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他惊愕回头时,看到的却是小豆子冒烟的枪口和一双仇恨的眼睛。小豆子背后的九里香,眼睛里同样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柳寿高大的身躯摇晃着倒下,血水蚯蚓般从身下爬行出来,发出嘶嘶的声响。他艰难地咧着嘴,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打着滚儿:“你,你……”终是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就断气了。
柳寿一死,柳府家丁立刻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窜。姜大炮手下的棒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曾经不可一世的柳府。
当柳四爷被姜大炮手下的棒客从小佛堂的暗橱里拖出来时,他浑身哆嗦,一张脸皮因恐惧而变形厉害,都差点认不出是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柳四爷。
当着柳四爷的面,无数的金银细软被翻检出来,装了几麻袋。
“天杀的,你把我也给杀了吧!”柳四爷一双死鱼眼恨恨地瞪着姜大炮。
姜大炮似笑非笑,用枪口戳着柳四爷头发花白的脑袋:“你这老小子的鸟命,在老子这里已经不值钱了,但有人想要你命的!”
棒客攻陷柳府后,整个柳府除了老太爷和四少爷(昨天,柳四海被九里香安排去了三台县城采买染料,躲过了这一劫),再没一个活的男人。
牵牵连连几重院里,此起彼伏都是女人的哭声。高高低低、起起落落,长长短短……响一片悲号。
柳四爷悲痛欲绝,嚎啕大哭:“遭天杀的,老子下辈子变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没有下辈子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柳四爷赫然回头,一脸冷厉的九里香和同样紧绷着脸的小豆子,幽灵一般飘了进来。
“你,”看到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的两个人,柳四爷有一种入梦的感觉:“你们……”
“十九年前,你在观音渡犯下的罪孽没忘记吧?”九里香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出来的,又冷又硬。
“观音渡!”听到这三个字,柳四爷像被晴天劈雳击中一般。一双快眯缝得看不见天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你,你……是……”
“对,我姓梁!十九年前你杀害了我父亲……为了找你报仇我等了整整十九年啊!”
“啊!你!啊……”柳四爷一下子瘫软在地。
从九里香愤怒的讲述中,柳四爷还原了当年发生在观音渡的故事另一半。九里香的父亲被劫杀后,母亲就被当做灾星赶出了梁府。半年后,母亲生下了她。为了复仇,蓬头垢面的母亲带着她乞讨四方,受尽了千般凌辱万般苦楚。在她十一岁那年,辞世的母亲给她留下一个讨饭的缺碗,和一个必报的血海深仇……
顷刻之间,之前的许多谜团都在这一刻解开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啊?!报应!报应啊!”柳四爷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一支锋利的发簪,噗嗤一声戳进了柳四爷的喉咙……
尽管在和柳府枪战中棒客死伤过半,但将柳府劫掠一空的姜大炮还是喜不自禁,他让剩下的十几个喽啰席卷了丰硕的战利品凯旋。
姜大炮特意分出了一小袋珠宝首饰,让人悄悄给陈一泰送去——要不是有镇长大人暗中串联、协助,他哪能这么轻易就得了手的。
姜大炮率领残部撤至场口时,突然从两旁的阁楼上射下一阵排子抢,密集的子弹暴风卷落叶一般,瞬间就把那些毫无防备的棒客全部撂倒了。姜大炮都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倒在血泊中,抽搐几下就咽了气。
陈一泰率着乡丁,再把战利品抬回了柳府。氲氲漾漾的硝烟里,九里香面无表情地站在大院门口。陈一泰一见,立刻笑逐颜开迎了上去:“哈哈,我的个美人啊,我们终于心想事成了啊!以后这宅子就姓陈了,你就是陈夫……”
话没说完,砰一声枪响,陈一泰的身体像悬挂的麻袋被割断了绳,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你,你……”随着声音出来的是大团大团的血沫子。血沫子越来越多,就把那一丝声音给淹没了。
九里香身后闪出小豆子,手里二十响盒子炮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惊骇万分、不知所以的乡丁。有几个反应快的,举了枪就要还击。九里香手一挥,几道银光闪过,几个乡丁应声倒地。其余的人一见,惊呼一声妈呀,撒了枪作鸟兽散。
当太阳从金钟山顶升起来时,郪镇一片忙碌。尸体被一一移走、掩埋,血迹也被冲洗。鲜红的血水一流进郪江立刻淡了,没了。不急不缓的郪江水,还是不急不缓,一如既往地流淌。
平静下来的郪镇人发现,这场劫难后,九里香和她的戏班都不见了踪影。
当然,郪镇人也没怀疑他们和这场劫难有什么关系。只当是他们被土匪惊吓,连夜逃走了。走了就走了呗。走了这个戏班,还会有其它戏班来的。郪镇是繁华地儿,不愁不来的。
郪镇上,又慢慢恢复了平静。熙来攘往的人,和纷至沓来的日子,都牵连着来,和去。
尾声:半年后,有消息传来,说华蓥山游击队里有一个善使发簪飞镖的女游击队员,很像九里香,绰号“九步倒”。九步之内,她的飞镖弹无虚发,毙敌无数。但不知消息是否确凿。郪镇人都希望是真的。
千古郪江流,传奇无尽穷。有后来者,以歌吟之。其歌云:
郪江本是天上河,
云是水中花一朵。
有悲有喜空来去,
无风无浪也起波。
郪人本是山间火,
生生不息遍山坡。
严冬过去春又来,
轮回一世就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