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阳第一次见到阳书记,是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上。
殷孝章打电话来请吃饭的时候,马丁阳正在书房的电脑前赶一篇稿子。座椅是一个高靠背的沙滩椅,铺着毛毯的靠背向后倾斜着。马丁阳半躺着,两只手努力前伸出去,在电脑的键盘上敲。书桌上的手提电脑用一本厚书支撑着后底部,电脑就向前倾斜过来,正好方便了仰躺着操作。这是马丁阳在长期的写作实践中找到的一种最佳坐姿。天天趴在书桌前写,脖子和腰都特别容易疲劳和酸痛,这样半躺着写作,就轻松多了。
“马哥,又在炮制啥子大文章?”殷孝章在电话里的声音特大,震得马丁阳赶紧把话筒拿远一点。
马丁阳就笑了,说:“啥子大文章哦,还不是那些卖钱谋生的破玩意儿。”殷孝章告诉马丁阳,让他马上去“菌竹鲜”吃饭,有几个朋友想结识一下他这个大作家。马丁阳赶紧推委,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而且,他怕喝酒。可殷孝章一定要他去一下。
殷孝章在县城的小报做编辑。因为他曾经编过一段时间的三版,所以,在朋友圈子里有了“殷三鞭(编)”的绰号。他是个比马丁阳小几岁的年轻人,却人际关系方面较之马丁阳老练、圆滑十倍。到报社才几年功夫,不但与报社总编、社长关系融洽,据说报社的顶头上司县委宣传部的海部长对他也很是赏识的。
殷孝章还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喜欢文学,曾经舞文弄墨写了些诗歌、散文发到报纸上。毕业后做了教师。后来,县城的报社招聘记者,他考进来了。很快就从记者做到了编辑,又从四版升到三版,目前已经是二版编辑了。
马丁阳刚回到中川,他就前来拜访过,给马丁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以后有了文友的聚会,都要相互招呼,两人越走越近,自此成了朋友。
放下电话,马丁阳愣怔了一会儿,还是把脚上的绒毛拖鞋换了老人头皮鞋,出门下楼了。隆冬时节,室外寒气逼人。
楼下南面是一条横着的小巷,巷的两头都贯连着大街道,往南去就是城市的中心。
小巷里路灯稀少,路面是用六棱的水泥砖铺设的,人走车压,加上雨水浸蚀,路面已是凹凸。下雨就积一凼一凼的水,遇有汽车过来,惊的路人飞叉叉的躲闪。两面的房子错落着,间或开些门面,一盏昏暗的灯光笼着,卖些烟、酒、酱油日用品。也有几家茶馆,经常聚些闲人打麻将。
“菌竹鲜”是在小城的北街上,有两三里路。马丁阳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小巷,招了辆三轮坐了去。越往城市中心去,灯光愈加的明媚了,红红绿绿,闪闪烁烁,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菌竹鲜”门前灯火辉煌,大堂里的餐桌,全坐满了人,气氛十分的热闹、火爆。来往送菜上酒的侍女统一穿了对襟的花布衫,游鱼一样穿梭在桌凳之间,虽是寒冷天气,却个个脸上汗涔涔的的泛着红晕。马丁阳极快地地扫一眼,就发现其间有几张似是而非的熟面孔。他赶紧对迎上来的侍女说了找人,这侍女问清楚就引领了他上楼。楼下是中餐,楼上是汤锅。敲门之后,侍女推开了写着“梅花厅”牌子的包厢门。
一张大圆桌,围了五、六个人。除了殷孝章,其余面孔全都陌生。其中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子。
估计在马丁阳来之前,殷孝章就已经介绍了他。见他进来,正谈笑风声的众人立刻停了说笑,目光就齐刷刷地过来了。一眼看过了,却不免心里失望。这被称了作家的人物,却显平常。个不高,脸相也粗糙。眉浓牙粗,活脱脱一个粗人相。穿着也是极随便,半旧的皮卡克,敞着怀,牛仔裤也是半旧,且穿的松垮,裤带在肚脐下系着,欲掉不掉的样子。就都把敬畏的心情敛了一半,亮晶晶的眼神也散淡了许多。
“来,我给各位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中川的大作家马丁阳。”殷孝章站起来,说。每次请客,只要请了马丁阳来,他都要这样言必称作家地隆重一番。
尽管这些年的作家已远没有七、八十年代盛行一时的风光了,但毕竟,物以稀为贵。在这中川小城里,真正能够称得上作家的,目前还只有马丁阳一个。
殷孝章当年也是一心想要做了作家的,却始终难以如愿,心里就一直凝着个作家情结化不开。自己做不了作家,却喜欢和作家交往,能够与作家呼朋唤伴,这也算在某种程度上得些满足吧。
马丁阳心知肚明,殷孝章是在把自己当了道具,所谓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是也。但他还是想尽量满足他。他觉得这样做,自己并没有损失什么。另外,他刚从外面回到中川来,许多方面还都是白纸一张。人一生总有要求人的地方,马丁阳懂得,他也需要在他生活的地方有一张人际关系的网。
而殷孝章在这方面,还是很够朋友的,给马丁阳办过几件事情。有一次,马丁阳的一个亲戚托他给修改一篇教学方面的论文,并要他帮忙拿到报纸上去发表了,以便用作评职称的本钱。
马丁阳只是对文学有些研究,对论文从来没有涉猎。但亲戚找来了,又推脱不得。人家一来就说,你是作家,干的就是写文章的事。言下之意,这就是个举手之劳的事情。如果你再要推三阻四,岂不是太没人情了吗?马丁阳就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试探着给殷孝章去了电话。那时,他刚从成都回来不久,与殷孝章的交情也还浅着。没想到,殷孝章接了电话,一口就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殷孝章果然就把文章在《中川报》上发出来了。但文章已经不是给马丁阳最初给他的文章,署名却是真真切切亲戚的名字。而且,殷孝章还把这本不相关的稿费也发给了马丁阳的亲戚。事后,殷孝章告诉马丁阳,他亲戚的稿子根本没办法用,是他自己提笔捉刀,帮着写了这篇文章发了。这事让马丁阳非常感动,觉得殷孝章确实够朋友,自此就与他成了铁死的哥们儿。
当下,马丁阳听了殷孝章的介绍,把双拳在胸前一抱,朗声道:“不算珍稀动物,可以免费参观哈。”众人听了,嘴一咧全都笑了。这才感觉了些作家的不俗之处,平添了些好感。
介绍了马丁阳,殷孝章又给他介绍桌上的几位。他先指着上方一位宽脸高额的胖男人向马丁阳作了介绍,说是兴隆镇的阳书记;挨书记坐的年轻女人,皮肤白皙的脸上戴着副细边金丝眼镜,格外显文静。她是镇上党政办的田秘书;挨女秘书坐的,是原来和殷孝章一起教书,现在还在区乡学校工作的李言老师;再一位,也是一个年轻人,是镇政府的司机,小许。
年轻的女秘书在与马丁阳握手时,眉宇间很有些崇敬的意味,握手也是全部手掌握实了。有些久在场面上混的女人,只是尖着几个手指让男人轻着碰一下,既做作又显假。
大概担心马丁阳记不住,她又轻轻补充了一句:“田筱。”马丁阳就说:“这名字好啊。反过来就是小田哈。”阳书记立刻说:“她那个筱字不是大小的小哦,还很考住些人哩!”“哦?咋写的?”马丁阳立刻来了些兴致。“就是,上面一个竹字头,下面一个悠然的悠字不要下面的心。”田秘书比划着说。“哦,单说这个字,应该是细小的竹子吧?”马丁阳把探询的目光烙在田筱有些反光的镜片上。
马丁阳不但知道这个字,还解释出了含义,就让田秘书立刻兴奋了,说:“恩,不错,果然作家的水平高!”马丁阳就更来了兴,又接着发挥说:“竹子虽然细小,但不招风,也就不易被风暴所伤。当然,它同样不失竹子的气节。”
马丁阳的即兴发挥让田秘书有骤然遇了知音的感觉,白皙的脸上竟自有了红霞:“当初,我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这样考虑的。”但她在一瞥之间发现书记脸上的笑容敛了,也即在一瞬就将喜兴的神色熄灭了。与马丁阳握着的手也极快地松开了。脸上的笑却来不及收,遂有了几分僵硬。马丁阳一眼就看出,她是惧着书记的。马丁阳有些扫兴,但他理解这种官场小人物看上司脸色行事的作态。
望着面前这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秘书,马丁阳心里不禁暗想,这个女秘书可能跟这姓阳的书记有一腿吧?就突兀地生出些遗憾,今天要是没有这书记在场就好了。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这书记,还会有这女秘书吗?他可能和这秘书认识的机会都没有了。
阳书记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男人,不怒自威。而李老师跟马丁阳差不多,都是矮个子。小司机面目也还周正,却一脸稚嫩,象个没长成熟的豆芽,马丁阳放眼一扫,就发觉个子高瘦,脸皮白净的殷孝章在这一屋的男人中是鹤立鸡群的独秀。
马丁阳在殷孝章和李老师之间落了坐,一个身段不错的小侍女进来给他加了套餐具,酒杯、筷子、小碟子。男服务生端来了一个铝盆,盆里是暗红的油汤,汤里飘着大量的红辣椒。汤盆放去桌中央的电磁炉上一熬,辣椒、葱头红红白白地翻滚,热辣辣的香味儿就扑鼻而来。刺激着人的味觉和食欲。马丁阳感到自己本来饱胀的肠胃也开始不安分了,咕咕地蠕动起来。
李老师对马丁阳笑一下,脸上突现些羞赧,说,他原来也曾经做过文学梦。马丁阳听了,眼睛就亮了一亮,给他回了个热情的笑。两人马上就找到共同的话题聊了起来,却把一脸热切的书记给晾在了一边。
殷孝章今晚的本意,是要马丁阳来陪书记的。他刚给书记管辖的镇写了篇新闻稿,介绍那里的乡镇企业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闯出了一条道来。他们兴办的红苕粉丝厂、竹编加工厂,既增加了农民收入,又解决了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这篇报道一出来,就立刻引起了各级政府部门的注意,反响非常好。
作为回报,阳书记在塞给了殷孝章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后,今天又专程到县城来再招待一次。而这位李老师,是来求殷孝章的,他想挪个地方。殷孝章尽管只是个县报的编辑、记者,却跟县上各部、局,和下面各镇、乡的领导都有着或深或浅的交情,无冕之王的能量是不可小觑的。半道上遇了,殷孝章就一起把他叫上了。
自然,这两人在殷孝章的心中是有高低轻重之分的。没想到,马丁阳与老师聊得火热,却把书记给冷落了。殷孝章敏锐地捕捉到了书记眼里瞬间闪过的不快。他以后还要在书记的地盘上刨些野食找些外快,来弥补报社那点死工资的不足,这关系只能往深里去,不能弄巧成拙。还有,这下面的领导,说不一定哪天就上来了,更是不能马虎大意的。
殷孝章在心里恼恨马丁阳的不谙世事,看不出人际关系中亲疏贵贱的奥妙。就想,马丁阳这样的人,也只能写他的文章,却做不得官。若是让他来官场上混,保准会被人摁死在一个位置上永无出头之日的。
尽管心里急,殷孝章却也奈何不得,就不露声色地找了话题和书记拉呱。女秘书也和小司机说起了话。一时间,饭桌上倒也气氛热乎了。
却酒过三巡后,就出纰漏了。
这阳书记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官场人物,见马丁阳一来就冷落了自己去和教师说话,就在心里记了这过节。当时不言语,待统一敬过桌上众人三杯酒后,就开始冲着马丁阳来了。“来,马作家,我敬你三杯酒。我是个粗人,对文学一窍不通。不过,我这人喜欢结交朋友。俗话说的好,多个朋友多条路。今天,难得殷大记者给我提供了这个宝贵的的机会,让我有幸结识一下大作家。”
马丁阳喝酒不行,见了书记这豪情万丈的架势,就赶紧推诿。可书记不依不饶,酒杯直直地举了,口里又说:“我没出息,做不成作家。但是,我很崇拜有知识的人。现在是讲究知识的时代啊。如果作家不肯赏脸,我就自己把这杯酒喝了。”
这话就有些重了,马丁阳自然也听出来了。他赶紧把求救的目光转向殷孝章,以前遇到这种事,都是殷孝章出来解围,说明马丁阳确实不胜酒量,在政策上给些优待。可今天晚上,殷孝章有些气恼马丁阳不懂事,得罪了他的重要客人。而且,他也看出了,书记就是要与马丁阳在酒桌上较量一番,争回些面子的,就不敢贸然阻止,遂说道:“马哥这酒得喝了,难得我们阳书记这么好兴致。”
其他人见了,也都附和了书记跟着起哄,催促着马丁阳喝酒。马丁阳瞟见女秘书也在起哄的行列,就笑笑不再推辞,端了杯与姓阳的书记碰在一起,相互说些客气话,把酒干了。
三杯下去,马丁阳立刻感觉五脏六腑象桌上沸腾汤锅里的食物,油煎火熬,辣辣的翻腾着,头也有了晕旋的感觉。可姓阳的书记在与其他人对喝时,只是对饮一杯就一晃而过。马丁阳见了,张了几次嘴,终究不敢说话,怕抗议不成反惹火烧身。
没想到,一轮转过,阳书记第二轮仍然冲着马丁阳来了:“作家,我们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到屋。希望作家有机会到我们那个穷乡僻壤来指导工作,来,我再敬作家三杯。”
马丁阳就是再实诚,也看出了书记的绵里藏针。而且,这针就只对着他而来。他知道这些镇乡干部,都是些骁勇善战、酒精(久经)考验的悍将,每个人都有着不凡的酒量。他平时是不大喝酒的,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他也非常清楚,无论酒桌上那些话说得是如何的情深似海、热血澎湃,只要一下了桌,就全都如酒饱嗝,呵一口气就去到九霄云外了。饭桌上的酒文化,就在于不把对方灌醉弄趴下了,就没有了趣味,也显不出自己的能耐。所以,酒桌上初次见面的所谓感情都是狗屁,无非就是斗酒量和展示劝酒辞令的应酬。
被酒精烧大了头的马丁阳,一时兴起,也来了脾气,他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高声说:“阳书记,看来今天这桌上只有我们两人喝酒?那就拿大碗来吧,喝趴下了事!”
书记脸上立时僵了笑,桌上其他人也猛然呆住。
好在,书记毕竟是久在场面上混的人,一瞬的僵局之后,立马就又笑了,说我们就不喝了。转过去给马丁阳身边的李言老师敬酒了。李老师本来也不太喝的,但他看出马丁阳已把书记给得罪下了,他再没了退路,只好故做豪爽地双手接了。酒又循环下去了。却书记的小司机恼了,这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立刻挂一脸的桀骜之气,根本不再瞧马丁阳一眼。
殷孝章看出桌面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不禁在心里暗自叫苦。灵机一动,就大声说:“我前些天到乡下去采访,听到一个笑话。来,我们一起把这杯酒吃了,然后听我讲笑话。”果然,他这一说,众人的注意力就都转到他身上去了。
殷孝章喜欢把喝酒说成吃酒,马丁阳觉得很有点古旧的意味。他儿时读《水浒》就看到这样的说法,曾经因为喜欢水浒人物的豪侠而喜欢了这说法。
“有个村妇,一大早提了一篮子鸡蛋去赶场。走到半道,经过一片树林时,突然冲出两个年轻人,蒙着脸,手里晃着刀子,妇人吓得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两过年轻人冲上来,把妇人按在地上就给强暴了。等两个年轻人干完事走了后,妇人看看篮子里完好的鸡蛋,不禁轻松地喘了口气,拍拍屁股说:'妈哟,我还以为要抢鸡蛋哩!”殷孝章的笑话还没说完,众人就都笑了,书记的嗓门最大,洪亮的笑声冲得间隔包厢的宝丽板一悠一悠的。
这个笑话,马丁阳在网络上看到过,肯定不会是殷孝章在乡下听来的,但他没有点破。要不是因了和书记的不快,他也会讲个笑话的。可他今天不想讲了。而书记立刻来了兴致,他也讲了个带荤的笑话:“一长途大客车上一个女乘客尿急,可在高速公路上车又不能停,这时正是傍晚,天色已暗,女乘客看车上的乘客都在打瞌睡,就把窗户打开对着外面尿。哪晓得她这一尿正好尿在了骑着摩托车巡逻的警察脸上。警察气坏了,立刻追上去拦住客车,上车追查刚才是谁吐他一脸的。查到这个女乘客面前,女乘客赶紧红着脸站起来说:‘不好意思啊,是我不小心啊……’哪晓得这个警察却摇头说:‘不对,我刚才明明看到是一个大胡子吐我的!’'哈哈。”书记刚讲完,就自己先笑了。
大家笑过后,桌上的气氛总算活过来了。李老师在众人的目光示意下,也讲了个学校的笑话,说:“一个男老师尿急了,匆忙中误进了女厕所。他尿完出来,正好遇到一个想进厕所的女老师。女老师突然见男老师从女厕所里出来,就非常生气地责问这个男老师说:‘喂,你不知道这是女士专用的?’这个男老师就嘻皮笑脸地说:‘嘿嘿,我这个也是女士专用的啊!’”大家又笑一回。却殷孝章说,这个笑话不好笑,要他另外再讲一个。
李老师只好又讲了一个:语文老师给学生出了个作文题,让写“三十年后的我。”班上的一个女生这样写道:今天的天气不错,我那当董事长的老公到公司去上班了,我就开着老公给我买的宝马轿车,带着我们的女儿到公园去玩。我的手指上戴着大钻戒,脖子上挂着粗金项链,我和可爱的女儿走在公园里,到处都是人们羡慕的眼光。突然,路边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伸手向我要钱。我仔细一瞧,天啊!她竟然是我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
殷孝章再起哄说:“这哪是笑话啊?你这是在教育学生嘛。不行,再重来。”李老师脸都红了,见大家都笑着望他,只好说:“那我再讲一个。不过,这个讲了,不管好不好,都不再讲了哈。”田秘书替他说话了:“好,我同意,李老师这个讲了就算数。”李老师就又讲了一个:老师让学生用“恳求”和“要求”两个词造句,一个学生是这样造的:“老爸说,老妈煮的骨头恳求不动。老妈说,要求你啃!”他这次刚讲完,大家立刻哄堂大笑了。
笑过了,一齐把目光转向了挨着的田秘书,田秘书脸红着,坚持不说。而小司机也说不出什么笑话来,或者在书记面前,他不敢说黄笑话的。来了兴致的书记就点了马丁阳,要他也讲个笑话。
马丁阳见书记不记前嫌,心里反倒有些不安,觉得自己未免小家子气了。就也先笑一笑,这笑是从心里出来的,不象此前,全是皮笑肉不笑的应酬。
笑了,思维也突兀地活跃起来,就想起一个笑话,也是他从网上看来的:“有一个日本鬼子军官要汉奸带了他的太太去洗澡。注意哈,这日本人的规矩和我们中国人有所不同。人家是允许男女一起洗澡的。于是,汉奸就带着日本军官夫人进了浴池。
过了一会儿,那个日本鬼子军官不放心了,就到浴池去看。见那个汉奸正在卖力地给他的夫人搓背。他正要放心地离去,却突然发现那汉奸的小钢炮……架起来了。”
说到这里,马丁阳忍不住瞟了一眼田秘书,见她脸红红的低了头佯装喝茶,知道她也是在这种黄笑话中成长起来的,就继续说下去:“这个日本军官立刻大怒,吼道:‘巴格呀路!你的,下面的什么的干活?’这个汉奸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洗澡用的毛巾往那上面一搭,说:‘报告太君,挂毛巾的干活!’日本军官一听,无话可说了,就回去忙军务了。
过了一会儿,日本军官又出来看。这次,他看到汉奸的小钢炮居然从后面伸到他太太的身体里面去了,还一抽一抽的……”说到这里,见众人的脸上都已露出憋不住的笑意了,只差最后的爆发,马丁阳就赶紧接着说下去:“日本军官勃然大怒,唰地抽出军刀:‘巴格呀路!你的什么的干活?’汉奸一边气喘吁吁地抽,一边说:‘报告太君,外面的已经搓完,里面的搓搓!’”
马丁阳的这则笑话,显然更具杀伤力,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而且笑得钢响铁响,书记的笑声更是差点就把薄薄的隔离板给震飞了去。“搓搓,里头的搓搓……”这话就一直在几个人的嘴里来回着说。就连一直绷着脸子的小司机也笑得差点喷饭。只是苦了田秘书,拼命捂了嘴巴,还是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白皙的脸儿憋得通红。
从饭店出来,街头已是灯火通明,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把城市的夜景渲染得象个浓装艳抹的妓女,花枝招展又妖娆、暧昧。
出了饭店,一行人却不就此散去,聚在街道树下剔牙、打嗝。书记在征求殷孝章的意见,去什么地方醒酒。
以往请客,吃饭是主戏。饭吃完,该说事说事,该办事办事。现在不行了。吃饭已经退居次席,成了前奏。酒足饭饱后,还要去找地方消遣。否则,这饭就吃的不算圆满,让被请的人感到欠缺。所以,饭后喜欢钱的,就去茶楼打“工作麻将”,把要送的礼变了麻将桌上的赌资输出去。喜欢玩的,就去歌舞厅,一人一个找了小姐陪着,黄腔黄调地唱歌,七拉八扯地跳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直到把酒桌上生产出的热量都发泄出去了,客人才会心满意足。事情也才会就此告一段落。
看着眼前情形,马丁阳立刻就想起一段网上正流行的顺口溜来:“喝酒一定要喝醉,喝完再去夜总会。小姐千娇又百媚,一定要去睡一睡,完事以后交点税。谁说嫖娼是犯罪,呸!那是万恶旧社会。”眼角兀自漾起些鱼尾纹,赶紧敛了。
商量好了去水井街的“桃花窝”歌舞厅唱歌后,有了几分醉意的书记大着舌头问田秘书:“小田,你也跟我们去唱会儿歌?”田秘书很机灵,立刻推辞说,她要回家去监督女儿做作业。
田秘书的家在城里,爱人在县城里一所中学教语文。“好嘛,我晓得田秘书要回去跟老公亲热了,我就不勉强了嘛。”书记立刻一挥手,让女秘书走了。
走时,女秘书与马丁阳握手告别,却没有了开始的那种热情,已纯粹是了礼节性的应酬。马丁阳望着女秘书穿牛仔裤的屁股扭着远去了,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惆怅。他先还藏了份心思,没想到,这么快就缘浅情尽了。
马丁阳也要就此告别了,书记不让,一把拽了说:“作家怎么能走呢?田秘书是女人,跟着我们去了不方便。我才让她走的。你走个啥球呢?难道不里头的搓搓?”尽管书记的话说得豪爽,但马丁阳还是感到了索然。而且,他也没了兴致。马丁阳还要坚持,殷孝章过来扶了他肩膀,喷着一嘴酒气说:“走吧,我们今天晚上就陪阳书记潇洒走一回。”暗里在扶肩的手上加了些力道,又小了声说:“马哥,委屈一下,为了兄弟?”
马丁阳就不好再坚持。因为距离不太远,肚皮又都饱胀着,就决定步行去。酒足饭饱容易给人踌躇满志的感觉,一行人就都腆了肚皮鹅行鸭步地晃荡着。街道两旁的商店大多灯火通明,招牌、门楣上的霓虹灯红红绿绿,一起闪烁、跳跃,象不安分的美人眼,妩媚地眨巴着,风情万种的样子。
对面过来两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寒冷的天,却穿了露一片白胸脯的衣服和皮的短裙,尽管腿上套着厚的袜裤,但感觉里先冷了几分。高腰的靴,都在靴筒口上缀了些金属的链子,一走就晃荡,而且闪亮,怪招眼的。头发也是锔了红红、黄黄的色,盘在头顶上,偏又在两鬓斜着飘出去一缕,翻翘着,更添了几分撩拨的意味。嘴唇一色儿的紫着,人还没到身边,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就扑面而来。还在老远,几个男人就都用眼瞄上了,过了身旁,又都再回了头去瞅。
“棒槌!”突就听两个妖艳女子中的一人小声说了一句,跟着就爆出两人尖锐的大笑。笑刚起头,又象被突然掐住了颈项,笑声立即小了去。两拨人都在回了头看。两奇装女子笑得弯了腰,原来笑声是被她们捂在了紫的嘴唇里。稍远,随即把捂不住的余笑再次爆发了出来。
殷孝章就说:“这两小夜叉,肯定是在笑我们。”书记立刻不服气了,红头胀脸说:“笑我们什么?我们又没有招惹她。”却李老师也持了肯定态度说:“应该是吧,不然怎么还回头来看我们呢?”几个男人想想,也都笑了。从两个女子避远了他们再笑的情景看,极有可能是在取笑了他们。
“都怪殷记,老远就把人家盯到起,可能是你的眼珠子掉进人家的胸脯里去了,人家才笑的。”阳书记说。“胡说,你们谁没有看?说,谁没看?”殷孝章一一去望了每个人的脸,几个男人耍笑一回,又走出了好远的一截街筒子。
“哎,刚才两个小夜叉说棒槌是什么意思啊?”李老师突然问。就又都笑了,“狗日的,还在想那两个妖精?要不要我们回头去追呀?”话虽然如此说了,却不约而同地都在为“棒槌”费起心思来了。“说你象棒槌,就是要去干事情了。这还不晓得?”书记率先有了解释。“不是,是说马作家的脑袋象个棒槌。”“你才象棒槌。”笑闹一回,就又从两女子的怪异装扮感叹起世道的变化来了。
阳书记说“以前的女人,惟恐遮不住身上的肉,大富人家的女人出门,连脸都要用纱巾罩着。现在可好,紧身的衣服都不足以露骚了,还要露臂膀,露腿,又开始露胸脯,露肚脐,听说现在国外还有女人开始露内裤、露屁股……”
“什么国外,前不久我在我们中川还看到了哩。”殷孝章就说,他某日在某处,就看见有一女子穿着裤裆极浅的牛仔裤,偏弯了腰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吃薄饼儿,后腰上露出肉不说,还把粉红蕾丝边的内裤给露出来一截。
“那你殷大记者不是当场晕倒了哦?”书记立即打趣说。众人又哄笑一回。
一路说笑着,就到了。“桃花窝”是县食品公司开在水井街拐角处七楼上的歌舞厅,有包厢卡拉OK,有桑拉、按摩,有茶园,下面几层全是住宿部的客房。在小城里算是中档的娱乐场所。因为项目齐全、方便,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在大堂的一角等电梯,门开时,出来一拨男人,高矮胖瘦,都一脸的兴奋。两拨人撞了,就有好些和阳书记和殷孝章熟悉的,大家都不多言语,会心一笑,就挥手道别了。
上了七楼,从包厢里传出的歌声和音乐就一下子大了许多。吧台上,几盏牛眼射灯舞台追光一样打在林林总总的各式酒瓶、饮料罐上。一个发髻高耸的粉脸妇人趴在吧台上记着什么。吧台前灯光昏暗的厅室一角,放着两个长沙发,或坐或躺着一溜儿打扮妖艳的女子。见有人来,妖艳的女子全都眼睛发亮,目光在客人身上溜溜瞟瞟着。
书记瞟一眼角落里蠢蠢欲动的尤物们,熟门熟路地径自去了吧台,粉脸的妇人立刻堆一脸笑,问:“王帅哥来了,我还以为你把大妹子这里搞忘了呢。”马丁阳一愣,悄声问殷孝章:“怎么,他不是姓阳吗?”殷孝章在他肩上一拍,他就突然醒悟了。在这种娱乐场所,小姐是改了名的,嫖客也都换了姓。
马丁阳猛然想,这不和网络聊天一样了吗?男男女女交往,都是不知道对方真名实姓的。却网络上要靠聊天的感觉,有了感觉,再继续聊下去。聊出了感情,才会发展到见面,或者上床;而这现实中,完全靠的是钞票,老、少、美、丑都无关,只要你兜里有钞票,小姐就可以和你上床。哪怕你是白胡子的老头,芳龄十八的小姐也可以叫你一声大哥,然后和你上床。完事后各自东西,互不相干。如此想来,其实网络上的男女情爱更显得纯粹些。至少,比这种直接金钱交易的皮肉生意更有些人情味儿。
粉脸妇人的媚态让阳书记很受用,他得体地笑着,大大咧咧地说:“咋会把这么漂亮的大妹子给忘记了哦?给我们安排一下嘛。”
粉脸妇人就领了他们往铺了地毯的巷道里走,巷道两边全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里边传出男女的嬉笑和歌声。妇人丰硕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贴身走在她后面的书记就去上面拧一把,妇人回头一笑,要打却没打,就给他们开了一个包厢门,让进去:“几位帅哥稍等哈。”
稍顷,妇人就领着五个浓装艳抹的小姐进来了:“好好伺候几位帅哥哈。”这些小姐一进来就立刻分散开来,一人挨一个男人坐了。马丁阳本来挨殷孝章坐着,一个小姐在他们之间一拨拉,一屁股坐进来就把他们给分开了。
不知怎么回事,轮到书记身边的,却是位姿色稍逊的小姐。小司机立刻出去了,一会儿,粉脸的妇人就一脸歉意来把书记身边的小姐叫出去了,又重新领来一个比书记高出一个头的苗条小姐,塞进书记的怀抱里去了。
茶几上很快放满了瓜子、薄荷糖、口香糖,小姐们尖着手指拈了薄荷糖,剥了糖纸就往身边的男人嘴里塞。点歌的谱本首先传到了书记的面前,书记也不推辞,挥笔就划下自己喜欢唱的歌:“说句心里话”、“十五的月亮”、“跑马溜溜的山上”、“心雨”等。其他人也依次点了自己的歌。
包厢里开着空调,春天般的宜人温度,灯光又是迷离、幽暗着,衣香鬓影,眼波流转,再加上小姐风骚的低吟浅笑、香气氤氲,让人立刻有了恍兮惚兮、云里雾里的虚幻感。马丁阳突然想起神话小说里所描写的仙境,也无非是云缭雾绕、飘渺的音乐、行走如飞的人儿……估计,十有八九就是古时的文人酒后入了勾栏,左搂右抱、品着香茗吃着水果,晕乎乎的时候虚构出来的。此刻的马丁阳,算是对“温柔之乡”这个词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蓝色的电视机屏幕开始闪烁,出现彩色的画面,却色彩过分的艳丽,显出与这个环境相吻合的俗来,让马丁阳心里有了一丝丝的遗憾。画面是着三点式泳装的女郎,做出些在海滩上奔跑,在水里颠浪的简单动作,摇曳的镜头不断在女郎鼓凸的胸脯和大腿上停留,并不时出现这些部位的定格特写,催化着男人的情绪往高昂里去,手就在身边的小姐身上动作起来。包厢里光线很暗,经过短暂的肢体语言交流,几个小姐都已经半依半偎在身边男人的怀抱里了。
阳书记看着挺粗的人,却歌唱得还象那么回事。大概经常出没这些地方,一回生二回熟地就练出来了。“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怕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打拼,爱拼才会赢……”一首“爱拼才会赢”竟然也用了闽南语来演唱。马丁阳听着,象呀呀学语的孩子说话。估计也就是咬字不准才地道,听不清楚算正宗吧。
又唱了几首,书记的嗓门都挺亮,爆出的高分贝声震屋宇,却音准不够,好几处都走调了。每首唱完,还都赢得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陪伴他的小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塑料花献上,惹得阳书记在她的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嘴。
轮到马丁阳点的“流浪歌”出现在屏幕上时,李老师刚把话筒转到马丁阳面前的小玻璃桌上,他还没来得及拿,对面的小司机突然起身过来,不容分说就夺了话筒过去:“这歌我来唱。”
马丁阳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僵住了,脸刷地红了。尽管包厢中很暗,看不太清人的脸,而且,不唱歌的人都在暗中忙乎,但他还是感到一丝的尴尬。他在心里冷笑一声,也不做声。他明白,这是小司机在报复酒桌上他对书记的不恭。
马丁阳在市里和省城的许多报社做过多年的无冕之王,下去采访时,特别是要涉及到阴暗面的报道时,有关的部门官员无不奉若上宾,客客气气,礼貌有加。但是,他也清楚,他现在不在报社供职了,作家虽说是社会贤人,但在一般人的眼里,其实只是闲人,并不具有什么实质性的特权。
败坏了情绪,马丁阳就觉得一切都没了兴趣。对身边的小姐也少了感觉,遂直了腰枯坐着。本来,他已经融入环境,一只手在小姐丰满的臀部抚摩着,正准备伺机扩展范围,突然就冷了心。坐着,也若屁股下有刺,浑身不合适,总是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格格不入的东西。见其他人都在手、嘴并用地忙着与小姐热络,他就更显孤独了。
到了这里的客人,都深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道。这幽香迷人、千娇百媚的温柔之乡是用钱堆砌出来的。用小姐们私下里的话说,她们是为人民币服务的。忍了几忍,马丁阳还是欠身去拍了殷孝章,比划了一个要出去的手势。殷孝章已经与怀里搂着的小姐有了感觉,自顾不暇地就点头让马丁阳自己走了。
马丁阳只与教师做了告别的手势,看了一眼一手拿了话筒唱歌,一手搂了小姐亲热的书记,就不打算同他告辞了。对于那个浅薄而牛逼的小司机,马丁阳根本就不再盯他,径自走了出来。
马丁阳再次见到阳书记,是在冬去春来的“清明”前。
那天一早,马丁阳和妻子赖秀丫准备赶回老家去给祖宗垒坟。俗话说,有儿有女早垒坟,无儿无女等清明。四号就是清明节,再不去不行了。前几天赖秀丫就提醒过了,可马丁阳总是说忙着,再等几天。结果,“清明“咕咚一下就来到了眼前,让他们手忙脚乱。
两人赶了辆三轮车,按计划先去超市,买些给父母的营养品和一瓶丰谷白酒。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装了一大塑料袋,马丁阳拎着。然后在隔壁的菜市场上买了卤猪头皮和一块可以做刀头敬神的鲜猪肉。再去顺河街买纸钱和香、蜡。
顺河街是这个小城里卖丧葬用品最集中的地方。文化馆就在顺河街,原来是一个广东会馆,里面还有着旧戏楼,解放后才改建做了文化馆。
顺河街的外面就是滚滚涪江了,这条街上的居民,睡在夜里能听了江水奔涌的波涛声。或许是地理位置比较偏僻,往来顺河街的人少,生意没有其它正街好做,平日显得冷清。房屋也还是老旧的篱笆墙、瓦顶房,和正街的高楼大厦比较起来,感觉落后了几十年的。
这里原来只有一两家纸货铺,没职业的老头、老太太做些花圈、纸房子,赚死人的钱。后来,竟然逐步发展成了纸货一条街。十家门面里就有七八家是卖纸货、冥钱的。转过街口,就能够看见一街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花圈、或挂在低矮的屋檐下,或靠在木门上,每个花圈的中心,都是一个硕大的“奠“字,有用黑墨写成的,也有用金表纸剪贴上去的。门口用门板支起的摊位上则堆满了用黄表纸、草纸做成的冥钱。钱是裁截成三十二开大小的,用钱錾打出一排排铜钱样子的圆圈。近年又流行一种新的冥钞,动辄百万、千万元。草绿色的香全是按二十四根、三十六根或者三百六十根的规格束成一扎的。只有大大小小的红蜡烛是散着卖的。大蜡真是大,足有两米多高,蜡头竟有拳头粗的,看着就气势无比。摊位上还堆满了鞭炮和纸做的金元宝。
马丁阳一走进这琳琅满目的纸货街,心里就有了一种阴冷的感觉,象行走在阴间一样。倒是赖秀丫并无忌惮,反而很感兴趣地这边望望,那边看看。
可能是清明节到了,到这纸货街来的人多起来了。每年的春节、清明、七月半、八月十五等节日期间,是顺河街兴旺、热闹的日子。守侯在店里的老头老太都精神了许多,眨巴着昏花的老眼瞅着每一个走进街口的行人。
马丁阳突然指了一家纸货铺对赖秀丫笑道,你看那个好搞笑哦!赖秀丫顺了男人手指的方向去看,就见了一个用纸扎成的电视机,不禁也笑了,说,给你祖老先人买个电视机嘛!没想到,转眼他们居然又看到了洗衣机、电冰箱等现代化的电器产品。马丁阳更笑得合不上了嘴巴,说,妈哟,这阴间的人也用得来这些东西?
两人一路看着笑着,突然,赖秀丫指了一家纸货铺里,笑得古怪。马丁阳看了,更是笑出了声。在林林总总的纸制品里,居然有了纸扎的女人,上面竟然写着“小姐“、”二奶“的字样。马丁阳就感慨了,说,现在都讲与时俱进,这个阴间也是与时俱进啊?这些人真是赚死人钱不择手段了。
赖秀丫立刻有了同感,说,现在赚钱哪里还讲手段的。只要能赚钱,把他妈卖了也是要干的。马丁阳说,由此可见,这阴间的事情,也全是阳间人在一手操持,要它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可现在偏偏还有这么多的人相信它。你看,来这里的不仅仅是农民,还有穿着得体的干部、职员,打扮妖娆的小姐。想想,真是搞笑!
在这些店铺的间隙里,或蹲或坐着一些算命先生、看相仙姑,大都是些瞎子,也不知道真瞎还是假扮的,一律戴着大大的墨镜。脚边放着小纸牌子写着算命、看相、摸骨、预测人生、趋吉避凶,解答人生疑难,指点仕途迷津,也有写着破译升职、升学秘诀的。就有围堆的人候着算命先生掐算人的前途、命运。
赖秀丫突然说,我们去给蕊蕊算个命,看她读书的命运如何,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马丁阳就烦了说,现在哪有时间?已经快十点了,我们下午还得赶回来的。赖秀丫就说,你嫌时间晚了?能够怪我吗?是你不早起的,我催促了你几次,你死猪一样睡着不想动的。马丁阳就说,你要算就下午回来再去算吧。遂往前走去。
两人选着买了三把香,三对蜡,三盒草纸,三挂鞭炮,再装了满满一塑料袋。这里的老板聪明,全用了黑色的塑料袋来装这些东西,提到大街上不太容易让人看出来的。
两人拎着提着就从顺河街转出来了。他们走到文化馆外面时,马丁阳习惯地往里望一眼,正好看到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在文化馆大门前。下来几个人,走前的高头大马,阔脸发红。马丁阳感觉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后面却跟着殷孝章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
文化馆里立刻有人迎出来,笑容满面地上去与阔脸汉子招呼、握手,口里呼喊着:“阳县长。”
马丁阳猛然想起,这就是曾与他在酒桌上有过嫌隙的兴隆镇阳书记。殷孝章见了马丁阳,过来小声告诉他,这是刚提升的副县长,分管教育、文化这一块。他今天来文化馆视察危房修缮事宜并现场办公的。这文化馆后面的几间老房子也确实应该修缮一下了。不然要出了事就麻烦了。殷孝章就是跟着副县长过来采访的。
马丁阳心里一动,还和赖秀丫在原地站着没动,脸上似笑非笑,样子不卑不亢。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阳副县长在与迎上来的所有人握手完毕,竟然又大踏步走了过来,向着马丁阳伸出手来:“你好,大作家!”并对他身边的赖秀丫也笑着点了头。马丁阳毫无心理准备,就让这阳副县长一下弄了个大红脸。握过手了,受宠若惊的感觉才起来了,嘴里还想说些什么,却阳副县长已被一帮人簇拥着进到文化馆里去了。
阳副县长走后,马丁阳心里却不平静了。觉得这姓阳的真是好肚量,就此立刻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马丁阳这人素有那种“仕为知己者死”的文人风范。和赖秀丫一起赶了三轮车去车站,马丁阳就给女人说,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请阳副县长喝茶。赖秀丫就说,这阳县长肚里能撑船,以后官还能做大的。你要是能够结识了他,以后也会有好处的。马丁阳脖子一撅说,我才不是要指望他给我什么好处的,而是觉得他这个人不错才要结交了的。
马丁阳第三次见到阳副县长时,更让他对其刮目相看了。其时,已是赤日炎炎的盛夏。
那天午后,马丁阳去应了朋友一个饭局,有些醉意,想尽快回去睡觉,而外面阳光正烈,就打了出租车。却刚走一段路,就在大西街的高升巷口被堵住了。前面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激烈的吵闹声从里面传出。司机告诉他,这高升巷的旧房屋在城市改建中需要被拆除,因开发商给付的赔偿不合理,有少数钉子户死活不走人,不让拆房屋。城建部门就找来了县长现场办公,后面还准备好了铲车和警察,等着问题解决了就立即铲除房屋。
却一妇人冷不防爬上了铲车,手里晃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把铲车司机给赶下了。妇人占据了铲车司机的位置,居高临下撒泼:“谁动我的房子我就跟谁拼命!反正我这命不值钱!”围观的众人大笑,且多有幸灾乐祸的成分。警察和城建的人立刻吓得退却了,退远了又都大了声吼:“你下来!再不下来就不客气啦!”妇人极蔑视,仍是视死如归的样子对峙着。
这时,一个人突然越众而出,向前走去。正是被请来现场办公的阳副县长。他的秘书和警察都赶紧上去要拦了他,却被他毫不客气地就拨拉开了拦截的手臂,径自过去了。一边走一边对铲车上的女人大声说:“大嫂,你放下刀,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来谈!”。妇人就惊乍了,慌张起来,更大了声吼叫说:“你别上来,上来我就砍死你!”手里晃荡的菜刀更凶地晃荡。
阳副县长却象没看见一样,仍然一步一步往铲车的踏板蹬上去。妇人更慌乱了,锋利的菜刀几乎就在阳副县长的鼻尖上晃,下面的众人无不捏了把汗水,鼻尖和刀尖,稍有差错就可能见了血。“大嫂,你放下刀,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来谈!”阳副县长的声音和脚步一样坚定,双眼一眨不眨,炯炯地逼视着妇人。妇人终于软了,无奈地垂下了刀子,答应了下来解决问题。却一下来,立刻被围在下面的警察蜂拥而上抓了个结实。这一幕,让马丁阳看得目瞪口呆,觉得这阳副县长确实是人物。
司机调转了车头,很快驶离了高升巷。马丁阳心里还在想,这阳副县长肯定还要高升了去。
然而,还没等到阳副县长高升,就听到他出事了。
那天上午,马丁阳从邮局发传真出来,突然接到殷孝章打来的电话:“你知道不?阳县长已经下台了……”马丁阳吃了一惊,说:“他才当了副县长几个月的啊?怎么就……?”殷孝章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悲是喜,只是平静地说,纪委查出了他贪污和养情人的问题。
马丁阳问,贪污,有多少?殷孝章说,可能也就几万元吧。马丁阳不解地说,这算什么呀?殷孝章迟疑了一下,突然就很神秘地压低了嗓音,说,我给你透露个素材吧,非常火暴的哟!但是,你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哈。
殷孝章说,前不久的一个晚上,裤裆巷里“红唇逍遥娱乐城”里出了一件事。阳副县长的小司机和县委书记的秘书为一个小姐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小司机把书记的秘书从三楼栏杆推下去,摔成了重伤,好象是颈椎严重受损,说是医好了都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县里拼命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让报纸和电视台播。
马丁阳惊讶说:“那个小司机,他有这么厉害?”殷孝章就冷笑了说,靠,这些人在领导面前可能是只挺老实的哈巴狗;可在其他人面前,他们就是恶狗、狼狗了。趾高气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马丁阳感慨地点着头,说,深刻,深刻。你这话说得深刻。
“难道,就为这件事?”马丁阳有些难以置信。
殷孝章沉吟着,说,估计有这方面的影响,牵出萝卜带出泥。当然,也不全是。反正,事情有些复杂。
“人生无常,生命无常啊!”马丁阳感慨地念叨着,梦呓似的。时已深秋,街两旁树上曾经摇曳多姿的绿叶变了枯黄,飒飒的秋风里纷纷飘下。
马丁阳知道殷孝章与阳副县长的关系不一般,正一帆风顺的阳副县长突然仕途折戟,却好像并没影响到殷孝章的心情。不禁又是一番感慨,你方唱罢我登场,有起有落,有人下有人上,有人哭有人笑,时也命也。说着,一个酒嗝上来,就把先前对阳县长的那些好好坏坏的感觉在那一刻随着酒嗝而烟消云散了去,记忆里再无了这个人。
(原刊发《剑南文学》2011年5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