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

她坐在他的身旁，表情恬静而略带羞赧。

这间出租屋是他应她的要求临时租的。现在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被她收拾得像新房。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梦幻般沉静的面庞上。一张一米五宽的床上放着一对绣着鸳鸯图案的枕头，唯一的靠左的床头柜上，有一捧插在一个粉色瓶子里的玫瑰花，艳艳地开出一种气势，饱满鲜嫩的花朵，直逼你的眼球，让你想伸出手来摸一下，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用心感受她的娇嫩与一点一点散发出来的清香。

洁白的床单上，不规则地撒着些玫瑰花瓣，也同样充溢着鲜艳娇嫩的色泽。她坐在他的身旁，开始解自己的衣扣。刚刚沐浴后的她浑身撒发出一种玉兰油的清香。他微微闭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按耐不住的燥热涌上心头，他呐呐地呼唤着：我的Aｎｇｅｌ啊。

终于，她褪下了最后一件内衣，如出水芙蓉，丰韵娉婷地立在他的面前。这是他们相恋四年来，她第一次赤身面对他。他有点手足无措，甚至不敢抬头。她站起来，把他的头拥进自己的怀里，极其轻柔地，用她纤细的手指揉搓着他柔润丝滑的头发。然后，她开始温柔地解他的衣扣。她像耳语一样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当我们的灵魂越来越靠近且相融时，身体早就是彼此的了。我一直不肯答应你，是因为妈妈告诫我，女孩子的第一次很重要，一定要给自己最爱的人。给过了，这辈子，他就是你的命。亲爱的，今天，就让我们的灵与肉完全重合吧。今生，我要做你的女人。

终于，两个炽热的年轻身体相拥在一起。相恋四年，他一直不知道，她有这么美好的身材与光滑的皮肤。他把头埋在她的两乳之间，深深地吸着她的体香。他闭上眼睛，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他突然有种感动，Aｎｇｅｌ！他喃喃地颤抖着声叫着，然后他抬起眼，很深地看着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温柔地轻抚他的后背，也是闭着眼睛。他抬眼时看到了她脸上的两块红晕，衬着她洁白的皮肤更加娇媚而生动。

“含苞待放！”他的头脑里闪过这样一个词。原来性爱中的女人，真的像个尤物，让你产生摄魂夺魄的感觉，欲仙欲醉，使幸福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这爱的甜美的甘露，只要饮上一口，便可忘却整个世界，只想在这翻涌的潮水里沉沦起伏，不再上岸。

他是执着的跋涉者，他是爱的播种者，他是浪的推动者。而她，一点点地打开自己，一点点地释放身体里的香。那是来自遥远的山野里的百合的香，那是春天里最艳丽的山茶花的香，那是她爱的信念释放出来的睡莲的香。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说道：“记住了，今生，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温柔地俯下身子，吻着她的眼睛，说：“你也会是我唯一的女人，我的Aｎｇｅｌ，没有谁能够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

他不记得这一个晚上，爱的内容是如何变得丰富而多彩起来的。他只记得，他小心地探索着她身体的每一寸，像一个虔诚的雕塑家，又像一个辛勤的园丁。他看到她身体里一直沉睡的山水有了诗意的起伏与婉转，他听到了那些从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弹奏出来的清朗的弦音。他欣赏着那来自肉体本身迸发出来的原始的美，又感受到了那些来自她灵魂深处的轻灵的悦动。她是美的，带着天使的圣洁，完整地深入了他感慨万千的心怀。

后来，他看见了床单上的一块血渍，很耀目地直抵他的眼睛。他慌得坐了起来，像个惹了祸的孩子一样，惊恐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她却笑了，甚至俯下身子吻了吻那块血斑。然后，她深深地把自己陷入他的怀里，略带诡秘地说道：“知道我身体里的秘密吗？你已经在里面雕了一朵花，是红玫瑰，就像这些花瓣。她们会在我的身体里艳艳地开放。这是刻印在心底的印记。无论我们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变故，她们都会静静地开放，直到生命的最终。”

他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淡淡忧郁，不由心抽动了一下。一种无法克制的满满的疼爱之情使他冲动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像他就要失去她一样。

“你怎么尽说傻话呢？我们会结婚，生孩子，然后白头到老。如果到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就一起安静地躺在床上，握着彼此的手，慢慢地死去。这样，到死，我们都不会分开。”

她泪流满面，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吻着他的唇，吻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以至于让他再次迸发出冲动。他们再一次成为探索生命奥秘的使者。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盈了她的整个身心，哦，时间啊，请在此刻按下暂停键吧，让我慢慢地体味这一去不复回的幸福时刻，让这样的瞬间成为永恒！

她微闭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发出幸福的呻吟声，可是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地涌出、落下。她在心里说道：“亲爱的，就让我这样死去吧。今生，能够做你的女人，我死而无憾了。”

他们的“新婚之夜”在缠绵中度过了。这一夜的感受，得用一辈子来慢慢回味。他们彼此交融，身心都在不断地靠近对方并最终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仿佛连体人一样，已经没有了明显的分别。

凌晨四点以后，他才昏昏睡去。后来，他被外面的叫喊声吵醒，他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看身旁的手机，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他惊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沉，又这么长。他突然想起了夜里的缠绵，慵懒地再次闭上眼睛，一边把手伸向床的另一侧，空的。他随即睁开眼睛，一跃而起，他的Aｎｇｅｌ不见了。

她不在屋子里，她的行李包也不在屋子里。

餐桌上的花瓶里换了新的花束，一朵朵鲜艳欲滴，仰着粉色的笑脸，迎向他。花瓶的旁边扣着两个碗，他打开，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碗番茄炒鸡蛋。电饭煲里是保温着的米饭。但是，没有她的踪影。

他傻了，一时有点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怀疑过去的一夜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个梦而已。他的Aｎｇｅｌ在另一个城市，根本没有来他这里。他们相恋四年，四年里，他们说好了，大学毕业后一起去南方打拼，在那里结婚生子，过好自己的小家的日子。可是临毕业前夕，她却突然变了卦，一个人去了北方，而且执意不让他随同。她强硬地把他打发到南方，不说分手，也不说继续交往，只是告诫他，先打好自己的事业基础，不要想她，过一段时间，她会来看他。他有点懵了，觉得她不爱他了，也不要他了。可是四年的感情，他放不下。他不忍违背她，只好顺遂她的意愿，一个人来到南方一座中等城市，在一家规模较大的私人企业谋了一个职位。一个月以后，公司和他签了正式合同。又过了三个月，他被升为部门经理。这个时候，她接到他的电话，她说她马上去看他，让他租一间房子，她要和他在一起。

十天后，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显得疲惫而消瘦。她的神情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他说不上来。可是，对她的思念与爱，让他没有时间去深想。他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到了他的出租屋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她拥进怀里，深深地吻她。

“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把家收拾一下，你去上你的班，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问。”她看着他充满疑惑的眼睛，坚定地说。

然后他照常上班。她会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可是除了接吻，她不允许他碰她。她说，还没有到时候。她要把那一刻安排在特殊的日子里，她要让自己像个新娘一样，漂漂亮亮地，干干净净地交给他。他笑着刮她的鼻子：“小资情调！”四年了，她都一直不准他越雷池一步。她一直强调，妈妈说，要等新婚之夜，妈妈说，要确定给自己最爱的人。可是这次，她好像要把自己提前给他了，他的心里闪过一丝疑问。可是这丝疑问被即将到来的幸福冲走了，他没有深究。

他们的“新婚之夜”是那么地甜美，那么地缠绵，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是的，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们新婚之夜的情景，甚至在梦里也曾经出现过与她鱼水交欢的酣畅淋漓，只是这样的梦境之后，他的内心会很不安。他觉得他在梦里污损了她。他觉得她是个纯情之至的女孩，像个天使一样，如果轻易地占有她就会亵渎她。所以，他们相爱，但却没有任何出格之举。

这次，她主动过来，说要把自己给他。他天真地想，他们相爱四年多了，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她是他的女神，他的天使，她觉得到时候了那就真的到时候了。

她失踪了。他只在她枕过的枕头底下找到一张纸条，一行清冷的字潦草地涂抹在上面：“亲爱的，我走了，别找我。一定要漂漂亮亮地活着！”

他细心地发现，纸上有干了的水印，是眼泪吗？他的心生疼起来，一丝不祥的预感闪过他的大脑。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他抓着纸条冲出了屋子。

这座南方的城市没有她的影子。城市的风是冷的，城市的路嘲弄地伸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发疯地找她。她的电话一直关机，所有能打听的同学都打听了，还是杳无音讯，甚至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他又去了她曾经待过的北方城市。那个城市显出冷酷无情的灰暗，没有一点点她待过的痕迹。

他快要疯了。那些漫长又孤独的夜啊，他的她从梦里走来，又在梦里远去。

一年后，他突然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近二十封未寄出的信件。邮戳是西北地区的一个偏僻的小城。打开包裹，一张死亡通知冷冰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趔趄了一下，几乎昏厥。

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他的手抖得很厉害。面前摊开的信件标着序号。他打开第一封信：

“我的王子，离开你对我来说就是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没有办法。你要好好的在南方工作，我了解你的能力与智慧，你会有很辉煌的未来。

两周前应聘体检，我被查出患了淋巴癌。我不敢相信，以为是医生误诊，所以一周前与你不辞而别，一个人去了北京，这次的检查结果是，癌症晚期。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最多只剩两年，至少一年。我的痛苦与绝望无法描述，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让你替我担心，我不能让自己以一个病人的面目天天出现在你的面前，更不能让你看着我慢慢枯萎，最后死亡。所以，我选择远离。请原谅我！……”

他读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压迫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窒息难受，嚎叫着冲出屋子。

二十层的楼顶，世界如此的空旷，又如此地渺小。

Ａｎｇｅｌ！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在楼顶，他打开了又一封信：

“亲爱的，病魔折磨得我疼痛难忍。我是多么地想念远方的你呀。我希望出现奇迹，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希望我还像以前一样健康，我希望做你的幸福的新娘！……

四年了，我真傻，我不该那么保守固执。我是那么爱你，把自己给你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本来就是你的，或者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生命如此短暂，时间不可倒流，我现在多么后悔啊！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做你的女人，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他狰狞地咬自己的手臂，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血从皮肤里渗出来，像花儿一样，慢慢盛开。那是一种带有绝望色彩的濒临死亡的美。

这是最后一封信：

“今天阳光真好。亲爱的，做你的女人真好。这辈子虽然短暂，可是我很满足。你是我的骄傲。请代替我好好地享受生活吧，我会在天堂里为你祈祷。亲爱的，如果有来世，请还让我遇上你，这回，我一定要拥有健康的身体，然后一直陪你到老。你要答应我，在我们老到走不动的时候，让我们静静地躺在床上，让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然后一起安宁地步入天堂。

一只鸟鸣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疲惫地抬起头。这个世界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已经面目全非。他站起来，二十层的楼下是喧嚣的街道，人像蚂蚁一样移动着，他体会着一种沉重。如果能够飞起来多好！他张开双臂，站到了楼顶的边缘……

不，Ａｎｇｅｌ，我要替你活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西北的那座小城。放心，我来替你完成你未了的心愿。

他终身未娶。三十岁后自己开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成功人士，但是他也是路人皆知的冷酷的人，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生活。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她待过的那座西北小县城。他在那里参加各种各样的志愿者活动。他还在那座城市的山村，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会打开电脑，记录下关于他的生活的点滴。起行第一句总是写着：“亲爱的，你在天堂还好吗？我们唠会儿家常，好不好？”

电脑的旁边放着镶有他和她合影的相框。照片上，他拥着她，微笑着看着前方，而她仰着脸，深情地看着他。

六十岁时他被查出患上了淋巴癌，和她一样的病。拿到诊断书时，他笑了，笑得那么舒心与由衷，好像中了头彩一样。

一年后，他把他的公司无偿捐给了政府，他请求政府把他的公司赚得的大部分资金用来继续支持她曾去过的那座西北小城的建设。上学时，她曾告诉过他，小时候，一次她与父母出游，路过这座城市时意外与父母走散。是这座城市的人收留了她半个月，并最终帮她返回了家乡。

他交代完一切之后，只身一人再次来到那座小县城。这座城市像他的第二个故乡，这里有她经久不散的温和的气息。

他买下了她曾经待过的那所小房子，然后精心布置了一番。

这是他和她真正的家。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穿戴整齐，躺到床上，平静地等待着与她相逢的那个时刻。

他的手里，握着她的照片，枕边是她的那二十多封信件。

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那些与她有关的回忆，慢慢地推到他的眼前。他感觉到他的周围，玫瑰花一朵朵竞相盛开着，他的Aｎｇｅｌ从其中的一朵里缓缓站起来，迈着款款的步履，张开双臂，微笑着向他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