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站在椅子上,把他那镶着优秀党员证的相框,端端正正地挂在卧室前墙的中央。
母亲站在旁边扶着椅子唠叨着:“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爬上爬下的,万一跌下来,或闪了腰什么的,你不给儿子添乱吗?就记得宝贝你的党员证,三十年了,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里不是老家,这里是大城市,这是儿子的房子,你看看这装修,你这党员证挂上多不协调啊。你看吧,儿子回来肯定得说你。”
“啰嗦,啰嗦,你就知道啰嗦。啰嗦了我五十多年了,你就没有个息的时候!”父亲一边从椅子上颤颤巍巍地下来,一边不满地埋怨着母亲。母亲小心地扶着椅子,并不接父亲的话,她脸上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看见父亲终于稳稳地站到地上,母亲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在父亲的背上拍打了几下。
儿子儿媳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炒菜,父亲侍弄着几盆盆景。儿子叫了一声:“爸妈,我们回来了。”媳妇走进厨房,对忙碌的母亲说:“妈,不是说了吗?晚饭由我们回来做,不用您辛苦的。”母亲一边炒着菜,一边应道:“不就烧顿饭嘛。我都做了几十年了,又不费劲的。你们孝顺,把我们老俩个接过来,总不能天天坐着大眼瞪小眼,等着你们回来服侍吧?”
“爸,您这是干什么呀?”父母的卧室里突然传来儿子的大叫。婆媳两个都急急地探出头问道:“怎么了?”
儿子疾步走出来,指着卧室继续吼道:“你看爸爸,一张旧优秀党员证,还带到城里来了。带来就带来吧,还挂到卧室的墙上。”他又转头对着父亲:“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迷信您的优秀党员证!真是让人笑掉牙了!”儿媳匆匆走近丈夫,做了个摇手的动作,又对丈夫挤了挤眼睛。丈夫看了老婆一眼,极不情愿地闭了嘴。
父亲摔了手中的水壶,闷着声音说道:“我说过我不来城里的,你偏要我来。既然来了,我带着我宝贝的东西有什么错的?我以后还要把它带进棺材呢。你要是嫌把它挂墙上不美观,与你房子的装潢不协调,我明天还回老家就是了!”说完,父亲像个孩子似的,背着手,踱进卧室,“碰”地一声关了门。
“你看爸爸!”儿子对着儿媳耸了耸肩,咕哝着:“这才刚来呢,以后可少不了废话哦。”儿媳责怪道:“你也真是,就为了一个相框,值得这么跟爸爸较真吗?他想挂就挂呗,反正在他的卧室里,外人又看不到的。能影响什么呢,真是!”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爷俩,见面就掐,还和以前一样。两头倔驴!”
二
父亲曾经是县城企业单位的一把手,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打成右派,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慢慢地得到平反,八十年代初恢复了工作。恢复工作后的父亲工作积极性比以前还要足。父亲常常喜欢说一句话:“谁也不是神,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不管是谁,只要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我们党也不小心犯了错误,使国家走了弯路。但是,我们党及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这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党。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党员,就要更加努力地工作,把前面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努力为使我们国家尽快地富强起来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就在父亲恢复工作后的第二年,父亲领导的企业面临着企业改革大趋势。面对新形势,新理念,父亲埋头苦学,寻找适应新时代的企业发展方向。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硬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以大胆创新的举措,使一个小县城的频临倒闭的企业跃居全国同类企业之首!父亲成了当地的名人;父亲被邀请出席省里的企业改革工作会议;父亲又被邀请去北京参加全国的企业改革与发展方向的会议。在那次大会上,父亲被评为全国劳模,全国优秀党员,并且颁发了烫着金字的获奖证书,还获得奖金两万元!回来后的父亲把两万元奖金返还给了单位,他在单位职工大会上宣布,要用他的奖金奖励一线的优秀工人。这以后,父亲把他的两张获奖证书看得比命还要宝贵。特别是那张全国优秀党员证,父亲更是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不肯自己的孩子碰一碰,并且父亲还特意警告好动的儿子,如果碰了他的宝贝,就打断儿子的腿。父亲反复强调,这是咱们党给他的荣誉,这是咱们党对他的信任和对他工作的肯定。就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自己活得有价值!
因为父亲工作出色,父亲直到过了六十二岁生日才真正退居二线。这期间,父亲还获得大大小小十多项荣誉和差不多有小十来万的奖金。父亲没有把所获得的奖金往家拿过一分钱。他不是拿出来奖励职工,就是捐给当地的贫困家庭。父亲对偶尔表示不满的母亲说:“别抱怨了。我们获得的已经够多的了。你看看,作为一名优秀党员,我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为了向党伸手的,更何况我们现在过着很不错的生活呢。党给我的工资已经够多的了,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孩子也很争气。咱们要那么多钱干嘛呢?”母亲说不过父亲,只好硬撑着抢白两句:“你看你看,我只是说说而已,又没有当真。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这么些年,我拖过你后腿吗?还不是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父亲笑笑,拍拍母亲的肩:“知道知道!这些年我把家里的事全交给了你,你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照管孩子的饮食起居,学习教育,真是辛苦你了呀!”母亲笑了,撅着嘴说道:“你知道就好!”
父亲在六十五岁的时候才办了退休手续。那段日子父亲刚刚办好退休,而那个时候的母亲已经退休五六年了。退休后的父亲有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他整天缠着母亲问:“你说我以后干什么呢?总不能整天坐着等死吧?我总得找点事做才是啊。我干什么呢?不然这日子真难熬啊!”母亲劝慰父亲道:“你也真是,干了一辈子革命了,也该息下来享享福了,怎么还想着要做事呢?你得面对现实才是,我们都老了,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但我还可以做其它力所能及的事情啊!”父亲提着嗓音叫道。母亲白了父亲一眼,气呼呼地说:“帮我烧饭!”父亲瞪大眼睛:“烧饭?那是老娘们的活计!再说,家务和革命工作搭不上边的!”
“好,好!你不做!你继续干革命工作!跟了你几十年了,没吃过你烧的一顿饭!烧饭不会,洗衣不会,我看我死了以后你怎么活?”
父亲在客厅背着手,踱着步子,作沉思状,一边嘴里还咕哝着什么。然后,父亲搬了把椅子,站了上去,他小心地摘下挂在墙上的镶着优秀党员证的相框。父亲拿着相框的手抖了几下。他从椅子上下来,捧着相框坐到沙发上。父亲一边用袖口擦拭着相框,一边自言自语道:“总得做点什么呀,不然,我对不起党给我的荣誉啊!”
母亲说,那一夜,父亲翻来覆去,折腾得她也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父亲吃完早饭就出去了。三个多小时后,父亲坐着三轮车回来了。车上放着大扫帚、大簸箕,铁锹、锄头等农具。父亲对惊讶的母亲说,从今以后他要加入改善小区环境的队伍,成为小区物业的成员之一,而且是没有报酬的。
父母居住的小区是九十年代初建成的,物业管理方面一直不到位。这以后几乎每天早上或者傍晚,父亲的身影都会出现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或者楼与楼之间的绿化带里。他像伺候自家的菜园一样侍弄着小区的绿化,也顺带清扫着路上的垃圾。认识他的人喊一声:“老书记,您又为人民服务了?”,不认识的也会嘀咕两句:“这大爷,是小区请来的物业护工?”也有认识父亲的少数人会嘲讽一下:“傻老头,干了一辈子革命了,退休了还不让自己息着,真是劳碌的命!”无论什么样的声音,父亲都是笑呵呵地回应一下,并不当真,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似乎还很享受的样子。
为这事,母亲在电话里跟省城的儿子不知祷告过多少次。儿子也劝过父亲,说“您老实在闲得慌就找人下下棋啊,打打麻将啊,遛遛弯啊,锻炼锻炼啊。”父亲顶一句:“那是什么活法?等死的活法!”一次两次劝说没用,儿子就反过来劝母亲:“您就由他去吧。只要他身体好好的,心里开心就成呗。”母亲只得作罢,仍然每天好饭好菜地伺候着,有时也和父亲一起做些杂事。她劝自己,就权当死老头子还在上班呢。
父亲这一干就是十年。父亲的辛苦倒也没有白费,渐渐地,小区的一些退休的其他居民也自觉地加入了进来,这是榜样的力量啊。这十年里,小区多次被县里评为“环境优美小区”,他本人也被评为“雷锋式的小区环境美容师”。听说这是特意为他老人家设定的奖。他成了小区的红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者,下到两三岁的孩童,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三
大约七、八年前,父亲的心脏出了点问题。问题虽然不大,却吓坏了母亲。那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在小区劳作,初夏有点热,母亲发现父亲忘了把水壶带上,就重新沏好茶给他送去。父亲坐下来一边喝着母亲送来的茶水,一边听母亲唠叨着小家常。喝完水,父亲又开始清理一些杂草,母亲则站在路边和路过的一位邻居说着话。这时却听见父亲突然吃力地唤了一声:“老婆子啊!”母亲回头,见父亲面色难看,两手抓胸,想说话又很吃劲的样子,母亲吓得大叫:“老郑你怎么了?怎么了?”在场的邻居慌忙拨通了急救电话。
这件事把母亲吓得够呛,她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再去小区劳作了。好在小区也换了新的物业,小区管理上了正轨,再加上父亲住院半个多月,出院后的父亲体力一直跟不上来,就是想做什么也似乎有点力不从心。父亲似乎一下子真正老了下去。
之后的两年,母亲对父亲看得很紧,不再让他做大的体力活,只允许父亲在她的陪伴下做些零零碎碎的杂活。这又成了小区的一景。微阴的天空下,父亲背着手走在前面,母亲迈着碎步紧跟其后。一颗小树苗不知被哪个孩子弄倒了,父亲弯下身子把它扶起来,母亲蹲下来在它的四周再加一层土。有懒惰的人把垃圾袋扔在垃圾桶的周围,父亲停下来,一袋一袋地捡起来重新扔进垃圾桶,母亲跟着再用随身带的扫帚扫干净,装进簸箕里,倒进垃圾桶。
这样的事情,父母两人隔三差五就做一次,母亲说,不让父亲做,他就像浑身着火了一样地难受,让他一个人出去又不放心,所以,就权当和他一起出去遛弯了,顺便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好。
心脏出了问题也改变了父亲的一些想法,他不再拒绝运动,有时还会主动拉着母亲专门出去走几圈。父亲还学会了打太极拳,虽然只是初级水平,但他每次练起来的时候却特别较真,哪怕一个简单的动作,只要他觉得不规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上十来次。父亲还报了老年书法班,每天要练字一两个小时。有一次母亲实在忍不住,就问父亲:“你现在怎么这么注意养生啊?把为人民服务的时间都挤掉了?”父亲叹口气说:“不服老不行啊!也许我是应该真正退出历史的舞台了。但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健康问题影响孩子的工作啊!所以,我们俩在世的每一天都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这样儿子儿媳才能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中尽力做出自己的成绩,也才能一心一意地教育孙子成人,不需要把精力牵扯到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身上啊!”
这些话,母亲每每想起,说起,都会感慨一番。
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生活理念的改变给他的精神面貌及身体状况都带来了很大的改变。父亲的心脏病后来再没有犯过。父亲脸色也比以前红润多了。父亲的太极拳已经打得像模像样了,而书法也练得有声有色。母亲受父亲的影响,也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那就是跳广场舞,从开始的怯生生放不开到后来的欲罢不能,母亲觉得自己比年轻时活得还带劲。
这期间儿子儿媳的工作都有了很大的起色,成绩优秀的孙子也开始读初中了。儿子在省城重新购置了一套将近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想想县城的两老,儿子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他是家里的独苗,父母年岁大了,不把父母接过来,万一有个什么事,鞭长莫及的,出个什么意外,后悔都来不及。这样想着,儿子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即和儿媳说起把两老接过来一起住的打算。儿媳本来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再加上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双亲,她需要那种有父母在身边的温暖的感觉。更何况,嫁到郑家这几年,公公婆婆一直把她当亲闺女对待,她和两老的那份感情早就像亲生父母一样了。所以,她是举一百只手赞成。
但是,说服父亲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来省城确实费了很大的周折。好在后来父亲终于同意了。搬家的前一天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四五个小时。他搬出自己一辈子为党工作的见证,那些奖证有的已经发黄,而奖章有的开始显出点点暗色的斑迹。
他摘下挂在墙上的优秀党员证,那张厚厚的烫着金字的纸除了有隐隐的岁月留下的暗黄外,仍然完好无缺。
这是父亲一辈子正直做人,踏实做事的最好见证啊!
父亲用湿毛巾把相框仔细地擦了一遍,又用纸巾把湿气擦掉,然后重新把优秀党员证小心地按进相框。父亲又找来一个旧床单,他把相框层层包进床单里。他打开母亲放他衣服的大箱子,把相框放进了箱子衣服的中间的夹层里,又小心地按了按。父亲又把装那些奖证奖章的袋子放进了箱子的一角,然后才重新整理好箱子里的衣服,锁好了箱子。做完了这些,父亲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房间。
四
父母来省城儿子家住了有三年多了。父母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儿子也渐渐适应了父亲的一些做派,已经很少跟父亲较真了。特别是那挂在墙上的优秀党员证。有一次儿子看着墙上的相框,突然笑着对坐在床边的父亲说:“爸,您这相框现在不挂这我反而不习惯呢。您看,这相框可不一般啊,这是父亲您在时刻提醒我们呢,要向您一样认真做事啊!”父亲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旧电扇,一边拖着嗓音说:“更重要的是要好好做人啊!”儿子赶忙接话:“对对对,这个更重要!”在旁的母亲笑着在儿子的后背拍了一下,说道:“别贫了,都出来吃饭吧。”
碰到周末父子俩兴致都高的时候会一起杀几盘棋,当然下棋的时候两人又会掐起来,只是最后妥协的大多是儿子。“父亲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一样,你不妥协,就别想结束战争。”事后儿子总会这么告诉自己好奇追问的老婆。老婆乐着说:“不是都说嘛,老人就是老小孩啊!”
父亲继续打太极,练书法,母亲也继续做家务,跳广场舞。如果不是出意外,这样的幸福安宁有规律的生活真的也许还会持续许多年,许多年。
这是个春天的早晨,那天的阳光真好啊!风徐徐地刮着,小区里的花儿都开了,你只要稍微凑近其中的一朵,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真是沁人心脾啊!
这天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晨六点起床,然后刷牙洗脸,简单地吃了几片饼干,喝了一点牛奶。母亲照样给他泡好了茶,在他的背包里又放了一些吃的东西。他们总是这样,父母早上起来先吃点东西,然后出去锻炼,肚子饿了,再稍微垫点带着的零食,回来后再认认真真地吃一顿健康的早餐。他们说这叫少吃多餐,有益健康。
他们一起来到市民广场,一个加入广场舞,一个融进了太极拳的队伍。锻炼差不多一小时后,父亲觉得累了,肚子也有点饿,就一个人走到旁边的一个木头凳上坐了下来。
有人在叫,前面不远的大路上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早锻炼的人都不假思索地往南边大门那涌去。父亲坐在凳子上看着,却不想动。“又是车祸,唉!”他心里咕哝着。他的周围除了三三两两还在往南跑的人,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父亲悠闲地看着周围的花草树木,觉得这个早晨真美,活着真好!
突然父亲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他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摔倒在路边,鼻子淌着血。父亲慌忙起身跑过去扶起孩子,他抱起孩子一边急急地往他坐过的石凳那边走,一边声音柔和地哄着孩子:“别哭,别哭啊,爷爷给你拿吃的。看这小鼻子,爷爷拿面纸给你擦了呀!”
父亲抱着孩子坐到石凳上,一边从包里拿出面纸一边问道:“孩子,你妈妈呢?妈妈在哪儿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呢?我得给你找点水,把小鼻子洗洗哦。”父亲又抱起孩子往不远处的应急水龙头那边走。不知是走得急还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抱着孩子的父亲和孩子一起摔倒在水泥地面上,孩子哭得更厉害了。父亲顾不得自己腿上和胳膊上的疼,赶忙爬了起来,检查孩子有没有哪儿摔伤。见孩子没事,父亲舒了口气,又继续往水龙头那边走。
“喂,喂,站住,老头!站住!”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父亲惊讶地回头,喊叫的人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胖胖的大妈。她一边从父亲手里一把夺过孩子,一边高叫道:“有人贩子啊,抓人贩子啊!有人抢小孩啊!”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也提着声音叫道:“你说谁人贩子啊?说谁啊?”
“说的就是你!”抱着孩子的大妈指着父亲的鼻子说道,一边又转身对着渐渐围拢来的人群发起了长篇大论:“天啊,太险了。俺外孙差点就被他拐跑了。也怪我不好,一时看热闹把外孙的手拉丢了,等我反应过来回头找时,就发现这老头抱着我外孙在跑呢。你们看这老头,别看他穿得还挺干净的,可真不是个干好事的人啊!多险啊,我要是把我外孙弄丢了,我怎么向我女儿交代啊!”胖大妈说着说着竟然抽泣了起来,这个时候她看见了孩子鼻子上的血,又惊叫了起来:“不好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这血是怎么回事啊?我可怜的外孙啊,这老头是不是给你吃什么坏东西了?警察呢?谁做好事报个警啊!真是受不了了啊!”
父亲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急了,他一跺脚,叫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我好心好意把你的外孙扶起来,想去那边帮他把鼻子洗一下,我怎么就成人贩子了?”
“你不是吗?不是你为什么要跑?跑又怎么会跌倒?不是你为什么会爬起来还跑?你好心好意?现在这个社会还有几个好人?光天化日之下你就敢抢小孩,你肯定是惯犯了,快报警啊,把这老头抓起来啊!要为民除害啊!不然以后你们家的小孩也会遭殃啊!”
人群里有人开始议论,有人表示怀疑,有人表示相信。父亲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直冒冷汗。他左右看了一圈,想找个熟人帮他说话,可是奇怪,他没有看到任何熟人,即使真有熟人他也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说得清楚。
老伴呢?老伴哪去了?
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回了家。儿子来电话说老家的亲戚来了,母亲没有来得及跟父亲说一声就自己先回去了。她想,让他再玩会儿吧。父母两人每次一起出来都只带一部手机,而这手机通常放在母亲的随身小包里。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想拐走你外孙,我只是想做一件举手之劳的好事!”父亲这是第一次把他做的事称为“好事”,尽管他这辈子做过许多实际意义上的好事,可是遇到这样尴尬的场面还是第一次。
终于有好事者打了110,警察来了。
父亲看到警察后的一瞬间心里放松了下来,他甚至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他一下子迎向其中一个中年警察,语速很快地说道:“警察同志,你们来了就好了。你看,这位大妹子把外孙看丢了,我正好看到她外孙摔倒就把他扶起来,她却说我是人贩子,要抢她外孙。你说,你说,你说,我像,人贩子吗?”父亲有点激动,说到后面竟然结巴了起来。
“你就是人贩子,你不是人贩子你紧张什么?还结巴上了。”胖大妈咆哮道。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听说前天天海小区丢了一个小孩,警察同志,孩子找到了没有啊?说不定就是这个老头干的吧?”
父亲的血液开始往脸上涌,他有点招架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住嘴!我干了一辈子的革命,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你们信口雌黄!警察同志,我没有要拐孩子!我没有!没有!”
人群里传来阵阵窃笑声。
中年警察拨开人群,一本正经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你们几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五
把父亲接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其实,下午六点前警察就搞清楚了情况,又了解到了父亲的光辉历史。同时熟悉父亲的一些老邻居老同事都自告奋勇去为父亲说话。那位瞎咋呼的老大妈也知道自己错了,跟父亲道了歉。可是父亲想不通,他不肯回来,他要求在警察局呆一晚上,他要好好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别人会把他当坏人?
这个社会怎么了?到底以后还能做好事吗?他头脑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他以前也看新闻,或听儿子说过一些类似的事情,比如人跌倒了不能扶,扶了可能就成你撞的了。给人带路的事不能做,做了你可能就遭抢劫了。听到门外有孩子哭不能开门,开了你可能就大祸临头了。
父亲一直坚信,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那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啊?
母亲一夜没睡。儿子儿媳第二天早上六点就站到了警察局的门口。警察好说歹说才把父亲劝了出来。
走出警察局的父亲眼窝深陷了下去,头发一夜全白,看不到一根青丝,且蓬乱不堪。他步履蹒跚,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不说一句话。
儿子儿媳忍不住流下了难过的泪水。
不知为什么,这以后,一些人看父亲的眼神变了,和父亲招呼也变得不那么爽快了,有的甚至开始躲躲闪闪的了。
六
父亲病了。
父亲总说胡话。
父亲似乎老年痴呆了。
父亲不再出门,父亲总是忘事。
父亲只有手里捧着镶着优秀党员证的相框时眼神才会变得柔和起来,发出的光也正常起来。只是看着看着,父亲必定会泪流满面,让看到的人心酸不已。
两年后,父亲没有过完八十六岁生日就离开了。这最后的两年父亲一直处于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之中,从来就没有真正好起来过。
弥留之时,母亲把父亲最爱的相框放到他手里。父亲颤抖着双手捧着相框,贴到胸前。他久久地看着母亲,回光返照一般,和母亲说起一些让他骄傲的往事。
而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他----们------怎-----怎么-----就-----不-----相------相信----我-----啊-----!”
母亲是贴着父亲的耳朵才听到了这句话的。
一句话,十个字,父亲却用去了十分钟!
父亲叹息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手慢慢地从相框上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