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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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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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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爱情跷跷板

    

                   

2020112日,星期天。

早上八点多,阮强刚起身,打开书房的门,孟莲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她红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低垂着头,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放到阮强面前的书桌上,然后侧着身,眼光空洞地投向窗外,语调平和地说:“我们离婚吧。”

阮强拿起协议书,匆匆撇了一眼又放下了。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发胀的脑门,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孟莲,好半天才开了口,说道:“好吧,离吧。”他顿了顿,又声音低沉地说道:“但是,能不能等过完年再说?毕竟,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我们有八年的婚姻,2020年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八个年。我们好好过完这个年,然后再去离婚,行吗?”

孟莲低着头,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是的啊,和面前这个男人在一起已经十多年了。可是这十多年的光阴现在想起来怎么这么静悄悄,那些从心海深处慢慢漾开的波澜哪里去了呢?那些春风吹过脸颊后留下的甜柔的气息又飘到哪里去了呢?这十多年的光阴像一阵风一样地,拖着若有所思的尾巴,从彼此交错的生命中吹过。

十多年前,孟莲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青春靓丽、活泼可爱,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遐想与渴望。十多年后,孟莲是一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少妇。她知性、干练,有了成熟女人的自信与洒脱,对一些人生的看法也有了些许的改变。

恋爱的那几年,似乎过得太惬意,太匆忙了。两个人如漆似胶,好像没有过什么大的冲突,因为阮强总是让着孟莲。婚姻的八年里,头四年,两人忙着打拼各自的事业,下班回家后谈得最多的就是各自的工作状况。两个人似乎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身心都很放松,即使缺少了恋爱时那种爱的激情引起的内心细微的波澜,还有阮强有时勉为其难,很笨拙地营造出的甜蜜的浪漫,日子却过得平静而充实,有种小日子的和谐与美好。后四年的头两年,两人开始实施造人计划,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孟莲就是没有怀上孩子,一年后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两个人的身体都没有问题,只要调整心态,放松心情就会怀上的。但是,又是半年过去了,孟莲依然没有怀上。因为怀不了孕,两个人都有点闷闷不乐,床上的缠绵也变得索然无味。两个人都开始心灰意冷起来,想想是不是他们命里就不该有孩子?于是两人一商量,索性放弃了生育的打算,想着做个丁克家庭也不错,哪怕双方的父母都很着急,他们也不再理会,有种我行我素的架势。在这点上,表面上看,两个人的意见基本一致,因此彼此似乎都卸下了心里的负荷,身心都轻松了下来,貌似过了一段难得的好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阮强回家后话越来越少,而孟莲却开始婆婆妈妈起来。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没来由地数落起阮强,比如阮强对她的爱理不理,阮强脱下的臭袜子东一只西一只,阮强大小便后忘了冲马桶,阮强把钥匙挂门上忘了拔,阮强总是抱着手机,阮强喝醉酒了等等等等。每次孟莲数落阮强,阮强要么躲到书房里,要么吼一句:“你有完没完啊!”要么就用耳机把耳朵塞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一段似乎无法逾越的灰色地带,孟莲不再数落阮强,她似乎找到了自己打发时间的最好的方式。两个人虽是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因为事业都进入了稳定期,但是回到漂亮公寓后的两个人,却仿佛迷路的孩子一样,有了不易察觉的惶恐与不安。阮强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他的图表或者看电影,孟莲总是坐在沙发上,一边打开电视,声音调得低低的,一边与某个闺蜜视频或语音,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她有想去书房和阮强聊聊或者亲热的冲动,于是便从沙发上起身,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勉勉强强地问一句:“阮强,你要喝水吗?”阮强闷着头,似乎不经意地扫她一眼,嗡嗡地哼一声:“不喝。”这样一次两次后,孟莲终于失了兴致,便再也不愿与阮强多说一句话。也有几次,阮强从书房里走出来,一屁股坐到孟莲的身边,故作轻松地笑着问孟莲:“看什么节目呢?”孟莲阴着脸看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长眼睛啊!”阮强立即禁了口,心往下一沉,收了笑容,叹息一声,抬腿、起身,又回到书房,并且砰的把门关上。

两个人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小两年,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不吵不闹,可是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的气氛,让彼此都感到窒息得要命。终于,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把彼此越推越远的事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阮强晚上下班回家越来越晚了,有两次竟然一夜不归,且事后也不对孟莲作任何解释。孟莲心里嘀咕着,很想责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到底去哪儿了?想想又觉得自己要是问了,似乎表明自己很在乎阮强的一夜不归,再加上抬头看到阮强那张阴沉着的脸,就越是在心里赌气道:“我就是不问,管你去哪儿了,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来。”她越来越觉得跟阮强对话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孟莲心里总是窝着一团火,她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出来。她隐隐感到,他们之间出了大问题了,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完蛋的。

这天是周五下午,孟莲因为工作出色,得到领导重用,又是调任更重要的部门又是加薪的,她的心情特好。晚上快下班时,孟莲想到第二天是周末,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好好炒几个菜,和阮强咪点小酒。孟莲一边哼着小曲,收拾着办公用品,一边不由想起了好多事情,想着想着,孟莲哼曲的声音渐渐停息,手上的动作也迟缓了下来。她发现,她和阮强好像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认认真真地吃顿饭了。阮强基本上都是在单位吃完再回家,孟莲有时自己回家煮点简单的饭菜,一个人胡乱吃完,有时也会和单位的好姐妹们一起搓一顿。但是,她渐渐不愿意跟姐妹们出去吃饭了,因为每次听到她们兴高采烈地谈论自己的老公、孩子,孟莲的心里总是堵得慌。偶尔阮强也会回家吃晚饭,但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坐在沙发上等现成的,他们总是一起动手做饭,一起收拾饭后碗筷。以前孟莲很享受和阮强一起烧饭的时间,那个时候,两个人换着炒菜,也换着就着灶台给对方夹上一筷还未出锅的菜,吃得龇牙咧嘴的,很是有趣。但是现在不同了,两个人闷声不响地一起烧饭、吃饭再洗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程序。为了避免尴尬,孟莲总是在和阮强一起做家务时耳朵里塞上耳麦,她有时听歌,有时听书,有时什么也不听,却装着像是在听的样子。阮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在耳朵里塞上耳麦,如果有外人进来看到,准会觉得奇怪,屋子里除了偶尔锅碗瓢盆碰撞出的叮当声以及其中一位憋不住的咳嗽声,就再没有其它声音了。孟莲想起这样的过往,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隐隐疼了一下,她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会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算两人似乎在冷战状态中,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吧,难道还要离婚不成?

“离婚?”当这两个字闪电一样从孟莲的心头冒出来,她的心不由紧缩了一下,心跳随即加快,手一抖,拿着的手机摔到了地上。一声闷响,把她惊得站了起来。

“啊,不!这可不行!”

孟莲颓然地跌坐到椅子上,突然感到身心特别的疲惫。她低下头,两只手胡乱地揉搓着发胀的脑袋,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想道:“算了吧,我姿态高一点,毕竟阮强是我看上的男人,当初是我先追的他,并且不听父母的劝告,义无反顾离开自己的城市,跟随阮强来到了他的城市。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幸福美满的时光。刚刚结婚时,两个人在不同的单位,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晚上下班回家,彼此说着单位里的八卦或者工作上的体会,日子虽是不富裕,但却温馨而快乐。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幸福的日子怎么就一去不复返呢?也许,是因为怀孕失败?虽是嘴上说无所谓,但内心里的某种缺憾没有能够完全排除?是因为我的坏脾气把阮强吓跑了?也许真的是我的不是?”孟莲本来喜悦的心情因为这样的回忆与思索而变得沉重起来。她第一次这么冷静地回顾起与阮强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言行,她突然对阮强充满了愧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阮强的许多好来。

阮强其实是一个性格很温和的人,做事不张扬,从不花言巧语,但是却有一颗细腻的心。恋爱期间和结婚后,孟莲每次大姨妈来,阮强都是不让她碰一点点冷水,哪怕夏天也是如此。阮强喜欢吃辣,但孟莲却不能吃辣,因为这样,阮强从来不在家里做任何辣的食物,而且还尽量地学做孟莲的家乡菜。有一年,孟莲阑尾炎发作住院手术,阮强恁是不肯告诉双方父母。他怕老人担心,又觉得告诉老人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反而会添乱,因为他不放心别人来照顾孟莲。他一个人白天跑前跑后,问医送药,还要回家给孟莲熬营养汤,做美味的饭菜。夜里阮强支一张小床睡在孟莲的病床旁,孟莲只要稍微动一下,阮强就会翻身而起,嘘寒问暖。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阮强对她的关心似乎少了呢?即使为她做了点什么,也是板着脸,仿佛怀着很大的怨气呢?孟莲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唉,我是越来越看他不顺眼了。我说什么他都不听,一副我行我素的吊儿郎当像。他从什么时候起把我当成空气了?为什么两个本来很相爱的人,过着过着,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感觉呢?究竟问题出在哪儿呢?”

孟莲茫然地看着窗外,她看到树上有两只鸟正头碰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然后一只拍着翅膀飞了起来,另一只也随即扑棱着翅膀,紧跟其后飞向了远方。孟莲的眼睛湿润了,她想起两人热恋时那些卿卿我我的甜蜜时光,却又同时仿佛看到两人走向民政局办离婚时阮强那张冷冰冰的面容,心突突突地跳得更猛烈了。一阵晕眩,让她情不自禁地抱起自己的头,有一种翻江倒海的痛苦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眼泪刷刷刷地滚落了下来。她痛苦地带着压抑着的哭腔,喊了一声:“不!我不要!我不要!”

几分钟后,孟莲整了整衣服,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面带微笑,昂着头,迈着大步走出了办公大楼,走向了停车场。她稳稳地发动了汽车,轻快地开出了停车场,开向了一条宽阔的街道。

孟莲停好车子,坐在驾驶室里给阮强发了个语音,语音响了好长时间,才听到阮强闷闷的一声“喂”,孟莲压抑着自己隐隐的不快,尽量用轻快的嗓音说道:“你下班了吗?早点回家好吗?我买了几个菜,做好了等你回家一起吃啊。”

那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阮强闷闷地开了口:“再说吧。”

孟莲感到有一股无名之火冲上了脑门,但是,她强行压住了火气,又补充了一句:“早点回家吧,我们一起好好吃顿饭。”

阮强什么都没说,率先挂断了电话,孟莲气得忍不住吼了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立时手心传来钻心的疼痛。孟莲颓然地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有种不知所措地迷惘与无奈。她就这么枯坐了有一刻钟,然后像猛地醒悟了一般,打起精神,下了车,从后备箱拿下所有自己从超市买来的食材,蹬蹬蹬地上了楼,掏出钥匙,开了门。她甚至强迫自己哼出轻快的曲调,仿佛心情大好,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糖醋排骨是阮强喜欢吃的,也是孟莲喜欢吃的。辣味酸菜鱼是阮强喜欢吃的,多放辣,孟莲不吃,是专门给阮强做的。因为太辣,炒辣椒时,孟莲被辣得流下了眼泪。香菇炒青菜,木耳炒山药。孟莲特意留了一条鲫鱼熬成奶白色的鱼汤,用这汤做了一个鲜美的芋头汤,里面放上枸杞和焦黄的小肉圆,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孟莲精心准备着一道又一道菜,心情又重新变得大好,她甚至想象阮强回家后看到满桌的菜,也一定会一改平时冷漠的面容,而情不自禁地现出温暖的喜色。孟莲想,也许这一顿饭后,他们可以重新找回失去的美好时光,恢复到以前甜蜜的状态中去,而且说不定她会怀上孩子,两个人一起精心孕育着新的生命,阮强肯定会比以前对她更加细心体贴。

孟莲突然想到,过去两人商量着所谓做丁克家庭的话,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孟莲知道自己和阮强都喜欢孩子,两人恋爱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说起关于孩子的话题。有一次,阮强问孟莲打算给自己生几个孩子?孟莲依偎着阮强,娇羞地笑着说:“我做老母猪,给你生一窝的孩子,让你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他们操练。”阮强笑弯了腰,拿手在孟莲的鼻子上刮了几下,怜爱地把孟莲往自己的怀里拉了拉。孟莲在烧菜时想到这一段,忍不住脸上发了烧一样地红了起来,自己傻傻地笑出了声。

 

 

                         

这个周五的早上,阮强起床后脸都没洗就从家里出来了。他一个人睡书房已经好多日子了。阮强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是搞不懂女人的,也总是弄不清女人说出来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阮强和孟莲的恋爱有点说不清是歪打正着还是水到渠成。大三刚开学时两人同时去参加一个社会活动,其间因为一些具体事项的处理而被各自的学校派到一起合作。

初见孟莲,阮强觉得这个女孩很大方,做事雷厉风行,长相也很出众,但是孟莲似乎骨子里有股压制不住的劲,总是从她不经意的言谈中喷发出来,让阮强隐隐感到难以驾驭。所以,在相处的过程中,阮强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种距离。他弄不清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对孟莲既欣赏、渴望,又有种隐隐地拿不准的退缩。也许孟莲太能干了,阮强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应该是一位温柔可人的小女人的形象,所以对于孟莲,他像欣赏一幅画一样地,总是站在一个合适的角度,细细地观赏与研读。但是,孟莲却越来越逼近自己,终于在活动结束的前一晚,孟莲直视着阮强,说出了要做他女朋友的愿望。阮强在那一瞬间懵了,继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忍不住笑了,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样很好,自己本来就是喜欢孟莲的,却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没来由的想法吓住了,也许孟莲也可以有小女人的一面。

果然恋爱后的孟莲逐渐表现出她温柔而顽皮的一面,让阮强喜不自禁。阮强越来越爱孟莲,甚至超过了孟莲对他的爱。他总是给孟莲以细致入微的呵护与照顾,把孟莲宠得像个小公主一样。

他们各自就学的两所大学相距不远,两人交换了各自的课程安排,然后阮强总会在两人都没课的时候带着孟莲去各个地方参观游玩,有时他们也会自己找个什么主题,在周末自发一个有趣而生动的社会调查活动,或者两人一起去某个地方打工,却装得像彼此不认识的样子,惹得同事争着为他们牵线搭桥,事后两人会在没人处笑得喘不过气来。

大学毕业后两人都没有考研究生,因为平时社会实践工作做得多,又有一定的打工经验,再加上两人专业课都很过硬,所以很快两个人都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工作。一年后,阮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考上了公务员,孟莲二话没说跟着阮强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并且很快就成了一位白领丽人,自信满满地干了起来。

阮强和孟莲都是那种很有能力的年轻人,尤其是孟莲,没干多久就被领导看好,成为内定的重点培养对象。阮强也不示弱,只是他的性格相对平稳一点,做事更加理性且慢条斯理,是领导放心的那种踏实肯干的人,但似乎缺少了一股闯劲,因此领导把他放在一个相对稳妥且重要的位置上。阮强干得得心应手,渐渐成了这个部门的核心人物。

 

阮强一边吃着从单位食堂买来的包子和牛奶,一边打开电脑准备完成前一天的报表。可是,阮强找不到报表了,明明前一天下班关机前把快做完的报表放在桌面上的,怎么这会儿就找不到了呢?要知道这可是阮强花了两天一夜才做完的报表,今天他只要再最后检查完善一下就可以发给领导了。

阮强把吃了一半的包子放到杯盖上,拿起纸盒包装的牛奶,插上管子猛地吸了一口,可是由于手不经意地捏了一下,牛奶一下子溢出好多,洒在他的办公桌上一个摊开的纸质文档上。

“不好!”阮强慌乱地站了起来,迅疾拿起文档甩了甩,“唉,要命啊!”

阮强嘴里咕哝着,这个可是准备送给局长签字的年终汇总材料呢,其他大小领导都签了字,就剩局长的笔墨了。本来昨天就要送给局长签字的,可是局长去市政府开会了。早上去食堂买包子时,阮强看到局长正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他跟局长打了个招呼,想着自己先把报表做好,然后打印出来,连同材料一起送给局长批示。可是,材料被他弄脏了,电脑里的报表又找不到了。

阮强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他先抽出几张纸巾,小心地擦拭着材料纸,然后把它放到桌边有阳光的地方,接下来,阮强深深吸了口气,重新回到电脑桌旁,他闭上眼睛,用右手轻轻捏了捏眉头,然后睁开眼,正了正身子,快速移动起鼠标。

回收站里没有,几个文件夹里都没有,完蛋,到底哪儿去了呢?阮强一下子没了主张,他走出办公室,喊来他的助手小张,问他前天发给他的报表初稿还在不在?

小张打开电脑,找了很长时间才抱歉地说:“对不起,师傅。我按照您的要求把基本数据填好之后就发给您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清理电脑,都给清掉了。”

阮强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说:“那你辛苦一下,重新再填一份吧。”

“啊!这……”

“啊什么啊?叫你重填就重填。快点!”

阮强第一次没有搂住火气,冲着小张发了出来。

小张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偷偷看了一眼阮强,低低地答道:“那好吧,我现在就来做。”

阮强中午没有吃饭,也没有休息。

阮强下午一直在重新做报表,这个窟窿还没有堵起来,局长秘书又给他送来新的任务。好在阮强听说下午局长有事又出去了,那就是说,材料也好,报表也罢,都可以在下周一交给局长了。阮强知道这是最后的期限。

阮强一直是个做事从容的人,他不喜欢把事情拖到紧巴巴的地步,总是提前一两天完成领导布置的各项工作,而且从来都是不出任何差错地完成。

可是这次却出纰漏了,做好的报表找不到了,签好的材料又被他弄得皱巴巴的。

阮强心情糟透了,却容不得自己发泄情绪,他强烈地克制着自己,把做过的事再重新做一遍。

下午五点后,单位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开始收拾着下班回家,小张走过来问阮强需不需要他留下来帮他?阮强摇摇头说:“你回去吧,有些事你帮不了。”

小张撇了撇嘴,他看到自己中午给阮强带的午饭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就一声不响地连同阮强杯盖上的半个包子一起收好,带了出去。过了没多久,小张又拿着新的饭盒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傅,你停几分钟,把饭吃了吧。”

阮强抬起头看了看小张,一阵饥饿感向他袭来,他突然感到虚弱得很。

阮强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伸直双腿,往椅背上靠了靠。他一边打开小张递来的饭盒,一边说:“谢谢你啊,小张,你回去吧。我过会儿也回去的。”

小张见阮强口气缓和了许多,心里一根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他到底年轻,立刻就显出开心的神色,一边给阮强泡了杯茶,一边笑嘻嘻地说:“那师傅我就先走了,我约好女朋友一起吃饭的。嘿嘿。”

阮强也笑着说:“去吧,去吧。”

阮强吃完饭,又有了精神。他重新回到电脑里的报表上,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些头疼的数据。虽是因为做过一遍,心里多少有点数,但算了算时间,大概一夜也弄不完。阮强又有点不快了。

这时,孟莲发来语音,阮强拿起手机,像看报表一样地头更疼了起来。他说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反应。这个自己那么爱的女人,为什么现在的自己却越来越想离她远点呢?

阮强接通了语音,勉勉强强地应答了一声。孟莲说要做几个菜,让他下班早点回家。阮强心里掠过一丝孱弱的温暖的火光,但却很快就熄灭了。他想告诉孟莲自己刚吃完,但是怎么就感到肚子里还是空空的呢?他愣了好久,才闷声答道:“再说吧。”孟莲接下来又说了一句什么阮强没有听清,他挂断语音,却盯着手机屏幕上孟莲的头像,好久都没有移开。

这个女人,唉,怎么就越来越搞不懂了呢?阮强没有心思做报表了,他的头脑里迅速掠过许多过往,那些甜的苦的喜的怨的,都拥挤着贴进他的胸腔。阮强是一阵的欢欣,一阵的悲凉,胸腔里像着了火似的难受,他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喃喃自语道:“日子不该这么过的,可是日子怎么就这么过了呢?算了,不想了,越想越头疼。”

阮强重新坐到电脑前,用力甩了甩头,继续做那个枯燥得让他窒息的报表。

本来这些事是可以让小张做的,可是阮强不放心,有些数据是一点都错不得的,就是让小张做了,他还是得一个一个对照着检查过去,还不如自己亲力亲为。

这天夜里,阮强没有回去,他只是在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孟莲让他回去吃饭的事,然后给孟莲发了一个简短的信息:“今夜加班,不回。”

等了好久,孟莲竟然没有回复。

 

 

                        

这是他第三个没有回家的一夜,第一夜也是做报表。其实他开始着手做那个报表时,时间宽裕得很,根本不需要熬夜赶活,可是,前一天晚上被孟莲数落了几句,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以致于一整天都闷闷的。

他们其实已经很少交流了,那天他动了缓和气氛、改善他们目前不冷不热的关系的想法,于是饭后没有去书房,而是坐到孟莲的旁边,开口和孟莲说起单位里的一些事情。

他说的很缓慢,还时不时地停顿一下,看看孟莲是不是接上几句应答的话。

孟莲坐在沙发的另一段,手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一看就知道是在和谁微信聊天,聊着聊着,孟莲还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阮强有点失了说话的兴致,就轻声问:“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孟莲半天没有回答,突然才像醒悟了一般地抬头看着阮强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阮强冷笑了一声,答:“笑话,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不成?”

孟莲随口接道:“那说不定啊,你还可以同你自己的影子说话啊!”

阮强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地不快,忍不住说道:“你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孟莲放下手机,白了他一眼说:“是吗?那你不用这么费劲地没话找话了,你甚至也可以不用回这个家了。”

“你!”阮强气得够呛,抬起屁股,逃奔进了书房,直到第二天离开家去上班,再没有开口吐半个字。

那天下午下班时报表正做到兴头上,突然就不想放下了。他让小张给自己买来了晚饭,并吩咐小张先回去,说自己把手上正做的一个月的数据弄好再走。

可是,一想起孟莲前一天晚上说的话,他突然就赌着气,索性真的不想回了,当然,他没有忘了给孟莲发了一条微信,但只是简短的四个字:“今夜不归!”那个感叹号,像是一种示威,也像是一种挑衅。没想到孟莲随即回复道:“很好!”这“很好”两字,似乎表明了孟莲完全不在乎阮强行踪的心态。

阮强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呵,还跟我较上劲了!”

 

还有一夜是单位聚餐,鬼使神差,上酒桌前,阮强并给孟莲发了一条和上次一样的微信:“今夜不归!”发完,阮强还带点闹剧性地咧开嘴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好玩?刺激?还是和上次一样仅仅为了赌气?

阮强不是个能狠下心来的人,可是最近却总是会冒出要气气孟莲的想法,这想法有时会让他有种亢奋的感觉,仿佛是在和孟莲玩一个兜圈子的游戏。

“哼,看谁把谁绕住!”阮强带点孩子气地想。

孟莲也和上次一样,随即回复道:“很好!很好!”

阮强读着信息,笑了,心里想,呵,等到下次,是不是要回复三个“很好”了?

那天,阮强第一次由着性子灌酒、逗乐,惹得同事们都瞪着眼睛,惊诧地看着他。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一向沉稳的人,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酒喝得豪爽,话说得风趣,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阮强最后终于如心所愿,心满意足地喝醉了。

酒席散后,阮强被小张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向办公室。这个时候,同部门的柳青走了进来。

柳青是一位快三十岁的老姑娘,听说谈过几次恋爱,可是最后都是无疾而终,然后就有人说,柳青自己对外宣布,今生只谈恋爱,永不嫁人!

果真,单位有好八卦的男男女女就开始编排柳青的故事,什么有人看见她和一个四十来岁的老男人在一起逛街了,过几天又有人说,看见她和一个小年轻拉着手从电影院里出来了等等等等。

没有人去核实事情的真假,但似乎都在当真的听,于是柳青就在这样的吐沫星子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有些女同事开始疏远她,觉得她太另类。有些男同事却屁颠屁颠地贴了上来,像一摊脓鼻涕,甩都甩不掉。

柳青似乎也知道别人在八卦她的男女之事,她倒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每天照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走路从来都是趾高气昂,再加上柳青本来就长得很漂亮,且又很有气质,工作能量也很强,这让她自成了单位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给人们繁忙而麻木的内心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使得枯燥的生活富有了一番别样的味道。

柳青每天多多少少地要应付一些厚颜无耻的男人的纠缠。她总是不动声色地把他们打发掉,并不显露出自己内心强烈的憎恶。

没有人知道,柳青其实是一个内心很高傲的女人,她甚至是一个精神上有点洁癖的女人,她憎恶一切恶俗的东西,喜欢琴棋书画,并写得一手好字。她每谈一个男朋友,都是满怀憧憬地开始,却心灰意冷地结束,时间长了,她总是不能忍受那些男人身上太世俗的一面。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读懂她心灵语言的人,慢慢地,便收了自己的心,开始寻求另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不再想着去寻求一份近乎完美的爱情,只是在琴棋书画的熏陶中,把自己活成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模式,时间长了之后,她反而获得了一种心灵上的满足,感觉到了一种来自心灵深处涓涓溪水清澈流淌的隽永与曼妙。

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阮强,阮强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总是没话找话地与她搭讪。阮强有点高深莫测,像一汪静谧的湖水,却有一朵看不见的雪莲,自在开放于湖的中央,芳香悠远,撩人心神,却难以靠近。

有一次柳青和阮强一起去另一个较远的相关联的单位参观学习,中午饭后,两人在园子里溜达,很自然地交谈了起来。

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竟然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两人东拉西扯,谈了好多有趣的话题,中间没有一刻冷场的时候。

这之后,他们经常在微信上聊。柳青越来越觉得阮强应该是她心灵上的知音,当然因为知道阮强已经结了婚,再加上自己早就对恋爱不抱希望,也失去了爱人的热情,这使得她和阮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纯洁而坦荡的。他们两人从来不聊男女之间的话题,柳青也从来不问阮强家里的事情。他们聊单位里的工作,聊一些社会现象,聊哲学与西方文学,聊艺术,也聊一些人生感悟,聊看过的各类电影、书籍等等等等。

阮强是个说话很有分寸的人,他很能够照顾对方的情绪,再加上阮强看的书多,知识面很广,而柳青又是一个很文艺的人,所以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应该说柳青是阮强除了孟莲之外第一个走得很近的女人。在与孟莲的关系越来越糟糕的状态之下,阮强内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依恋柳青,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很前卫的人,他做不来婚内出轨的事情,但是那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还是传达给了柳青。

柳青偶尔也会有犯迷糊的时候,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她隐隐感到有一团爱的火焰在胸中肆意地燃烧,她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梦到阮强模糊的身影,那种模糊让她望而却步。她知道那是一种暗示。有时候距离是最好的赠与,它会让一个人永远守住自己的尊严,活出一种傲然的气度来。

柳青越来越理性,也越来越注意与阮强相处的分寸。他们还是会经常在微信上聊天,但是聊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两个人似乎都在刻意地压缩相处的时间。

在这段日子里,柳青被单位派送出国学习了三个月,柳青的一些工作便移交给了阮强,阮强比以前更忙了,但他却感到忙得很开心,也很充实与满足。

喝酒的那天晚上是柳青出国回来的第二天。虽然两个人经常在微信上交流,但毕竟三个月没见了,阮强和柳青都有点小小的抑制不住的激动,以致于阮强破天荒地在酒桌上和柳青开了句很含蓄的玩笑,然后就有同事起哄让他喝酒。

阮强连续喝了三杯,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自己又拿起杯子斟满再喝。

有人开始拿阮强和柳青打趣,阮强傻傻地笑,全没有了平时的矜持,柳青落落大方地举起杯子,邀请起哄的人喝酒,并用一句很有力度的话把那些嚼舌头的人给呛了回去。

后来,阮强便有了飘飘欲仙的醉意,散场时他让小张扶他去办公室。小张给他泡了杯茶,这个时候柳青手里拿着蜂蜜走了进来。

小张像遇到救星一样地对柳青说:“青姐,我师傅交给你好不好?我女朋友在家里等我呢。”

柳青笑着点了点头。小张开心地冲着柳青做了一个大大的熊抱的动作,嘴里说着“青姐真好!”然后撒开腿跑出了办公室。

阮强一边抖抖索索地端起杯子喝水,一边两眼眯缝着看着柳青,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柳青,你这个朋友--不错!咱们-----再喝几杯?呵呵。”

阮强傻笑两声,放下杯子,头枕到办公桌上,似乎要睡去的样子。

柳青轻轻推推他,说:“哎,你不要这样睡啊,要不,我送你回去吧。”边说边去拉阮强。

阮强睁开眼,身子像钉在椅子上一样,嘴里咕哝着:“啊不,我不回去。早就--跟老婆--请过假了。你自己走吧。今天很开心,是真的很开心。你回来了真好!嗯,这样很好!很好!”

柳青看着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阮强,一种复杂的情感漫上心头,她身子动了动,往阮强的身边靠近了几步,又随即停住,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走出办公室,去值班室拿来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铺到沙发上,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把阮强拖到沙发上,再扶着他躺下。

阮强立刻像头死猪一样地,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青坐到办公桌前,隔着电脑屏幕,看着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的阮强。

她想给阮强的老婆打个电话,可是她不知道阮强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想翻开阮强的手机找找,想想又觉得不妥,毕竟别人的手机是不能随便翻看的。

柳青突然想起阮强说过跟他老婆请了假的事。也许,阮强是做好了一醉方休的准备?想到这里,柳青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笑了,自言自语道:“这人,竟然还有任性的一面。”

柳青看看时间,九点半了,现在怎么办?把阮强一个人扔在办公室吗?好像不妥。算了,先等等再说吧,说不定他不会睡太久的。柳青这么想着,并起身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来出国的学习材料,她想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把材料整理好了交给领导。

夜里一点,阮强醒了,像被人打蒙了一样地愣怔了几秒钟,然后急急地跑去了盥洗室,不一会儿并听到他呕吐的声音。再进来时,他像是完全醒了过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正在电脑上打文件的柳青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几点了?你怎么没有回去?”

柳青看着他,笑着说:“你酒醒了?怎么样?头疼吗?”

阮强摸摸脑袋,摇摇头说:“有点重,也有点晕。真是要命啊,我很少喝酒的人,怎么就喝醉了呢?”

他看看手机,惊道:“不好,已经一点多了。都这个点了,真是抱歉,你怎么办?这个点回去不安全吧?”

“我没事的。”柳青站起来,提起水壶出去了,过会儿她进来,一边把灌满水的水壶插上电源,一边说:“你等会儿喝杯蜂蜜水再继续睡吧。”

阮强看着柳青忙碌的背影,突然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有一瞬间,他特别想冲过去从后面抱住柳青,那种排山倒海的孤寂与委屈从四面八方向阮强袭来,他多么需要一个女人温柔的抚慰,像需要母亲的怀抱一样。

阮强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他下意识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推开门冲了出去。

柳青感觉到了阮强的反常,她自己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这样的寂静的深夜,孤男寡女的,空气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暧昧的味道,这是柳青所不喜欢的。她一向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哪怕就是对阮强抱有某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特别的情愫,她也不愿意把两个人置于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

如果阮强一直睡着倒也罢了,可是偏偏他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间里醒了。

柳青突然有点慌了神,冲蜂蜜时烫到了自己的手。她轻轻地“哎呀”了一声,赶紧把自己的手放进洗脸盆里冷却了一下。

这时阮强头发湿湿地走了进来,他似乎恢复了常态,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手被烫着了?”

柳青轻轻摇摇头说:“啊,没有。我只是洗一下手的。”

阮强“哦”了一声,然后对柳青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柳青答道:“不用了,我办公室里有一套自己平时中午午睡时备用的被褥,你如果酒醒了,没事了,我就去自己的办公室睡会儿了,如果不舒服,需要我的话,你再叫我?”

阮强立即答道:“也行。你放心,我肯定没事了。今天真是抱歉啊!改天我请你喝酒,既是感谢,也是表示拖累你的歉意。”

柳青笑道:“还喝啊!”

阮强也笑了,两人又恢复到轻松自然的状态中。

柳青拿起桌上冲好的蜂蜜端给阮强说道:“你把这杯蜂蜜喝了。我走了啊!”

阮强接过来,笑着说:“谢谢你啊!有了这杯蜂蜜,我可以一觉睡到早上九点上班了!”

柳青笑着说:“好,那晚安!”然后她拿起桌上自己的材料,又用优盘拷走了整理了一半的文件,与阮强挥了挥手,并走出了阮强的办公室。

 

                        

 

一直到早上九点多钟,阮强才做好了报表,接着又强打精神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阮强这次把报表多存了几份,可是在存放新报表时,阮强意外地在D盘一个存放照片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他之前做的报表。

阮强几乎是在发现报表的同时就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脆生生的,在寂静的空中炸裂了开来。他控制不住地吼了一声,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杯子狠命地摔了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杯子摔在墙上,落到地上,碎成了几块!一个个小小的太阳在碎块里荡漾着富有嘲讽意味的笑脸,让阮强觉得更加的颓然与沮丧,他站起来,步子不稳地走进了盥洗室,然后头发湿湿地返回了办公室。

他重新坐到办公桌前,用抽屉里的干毛巾擦了擦头和脸,然后又继续完成局长秘书送来的工作,直到中午十一点,他才收起工作,起身回家。

路上,阮强顺便去单位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吃了点东西,肚子太空了,饿得发慌,似乎两腿都在打颤。阮强点了披萨和一杯咖啡,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太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觉啊!

这个时候阮强想起孟莲昨天发信息让他早点回去吃饭的事,不由拿起手机翻看了起来。

他和孟莲的微信聊天里,最后一条是他发给孟莲的那条“今夜加班,不回。”的信息,但孟莲却一直没有回复,仿佛一条断流的河,进入了枯死状态。

阮强隐隐感到有点不安,想想孟莲肯定是生大气了。她应该是真的做了几个菜等自己回去吃饭的。

阮强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想两个人像孩子似的闹来闹去,实在没有多大的意义,既影响了工作情绪,也不利于婚姻生活。他想,趁这个周末,两人好好聊聊,改善一下关系吧。天天一起生活的两个人,总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啊,毕竟没有实质性的问题,干嘛非得把好好的日子过成鸡飞狗跳的模式呢?

阮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心事,心里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只想尽快见到孟莲,好把过去的一切不快都一笔勾销。

毕竟孟莲是他的女人,他需要与她恢复到过去的甜蜜中去,他需要与她拥抱、亲吻,需要用她的体温来赶走他内心的荒凉与落寞。

是的,这两年过得太虚空了,两个人总在闹别扭,好似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屏障,虽是近在咫尺,却又如同相隔天涯。他内心的荒芜她不会知晓,也许她心里的凄凉,他也没有能够感受得到。

两个曾经那么相爱的人,如果不能用心去感知对方,去靠近对方,去温暖与呵护对方,那爱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阮强在这个寂静的咖啡店里,喝着温热的咖啡,仿佛有一双手在慢慢地抚慰着他的身心,他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与向往,在那一刻他突然特别强烈地需要孟莲,她的柔软婀娜的身子,她的温软潮润的呼吸,她的小巧玲珑的手指,她的清澈如水的眼眸,她的性感饱满的双唇。

阮强感到内心里涌动起一股排山倒海的渴望,他恨不得立刻现在马上就冲到孟莲的面前,然后不管不顾地抱她、吻她。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孟莲说:“我们不闹别扭了,好不好?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要疯掉了。我们好好过,好好过,好不好?好不好?”

阮强被自己的想法震慑住了,一股强烈的驱动力把他从椅子上推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有点慌乱地走向吧台结账,不小心碰撞了与他擦肩而过的服务生。服务生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一边嘴里嘟哝着“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拿起会员卡交给店员,然后结好帐,几乎是奔了出来,开车回家!

 

孟莲做好饭时看看手机,差不多七点半了,虽说五点就下班了,但是孟莲知道,一般情况下,像阮强这样的单位,延迟一两个小时下班是常有的事,所以,孟莲没有觉得时间很晚了,她把做好的菜摆到桌子上,又开了一瓶葡萄酒,她甚至想点起蜡烛来,当然家里没有蜡烛,她也不可能点,只是在拿葡萄酒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想起烛光晚餐这四个字。孟莲骨子里是个喜欢浪漫的人,但阮强做得不是太多,结婚后就更是没有了浪漫的想法。

孟莲看着拿在手上的葡萄酒,突然觉得生活的味道似乎重新甜润了起来,过去的那些不愉快似乎已经退得很远了,也许以后都没有了。

孟莲被自己的幻想充实着,内心里升腾起越来越浓厚的甜蜜滋味来,仿佛回到和阮强恋爱的最初。

她是爱着阮强的,她喜欢靠着阮强宽阔的胸膛,像个小猫一样地仰脸看他轮廓分明的俊俏的面庞。有时孟莲喜欢闭着眼睛细细地抚摸阮强的脸,一寸一寸地,从额头开始,然后眼睛、鼻子、面颊、嘴唇、下巴,她轻柔地抚摸过他每一寸肌肤,用心感受他胡须的刺戳,她在心里说:“这是我男人的脸,充满阳刚之气的脸。”她为他那胡须浓密的脸倾倒着,尽管他总是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她还是能从那稠密的胡茬里感受到那属于男性的特有的魅力。

孟莲不想再这样跟阮强冷战下去了,她需要他男性气息的包裹,她需要在他的怀抱里继续做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女人。

七点半过了,阮强没有回来。

孟莲感到有点疲累,她慵懒地斜靠到沙发上,心里似有冰霜,且越积越多。她的心在慢慢地往下沉。

屋子里静极了,孟莲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她心神不宁地打开电视,从这个台调到那个台,不知哪个台的节目正在放一个电视剧,电视里一对男女正在热烈地接吻。孟莲换了一个台,这回是一群男女在沙滩上玩。再调,电视里一对男女站在大街上吵嘴,女人哭嚎着拖着男人的腿,男人把女人推搡开,嘴里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打开车门,又砰地关上。汽车发出闷闷的低吼声,扬长而去,车后抛下浓浓的尘雾,裹住了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孟莲烦躁地关了电视,这时身边的手机发出尖锐的叫声。孟莲条件反射似的拿起手机。是阮强发来的信息:“今夜加班,不回。”

孟莲的心里像是有一座山在瞬间崩塌了,她浑身颤抖,瘫软了下来。那座倒塌的山毫不留情地向她压过来,使她看不到周围一点点的光亮。

两行热泪成串成串地流了下来,她内心刚刚建立起来的温柔又浪漫的宫殿在瞬间化为乌有,她的身心随之一点点地碎裂,并急速地往深渊坠去。

那么黑的深渊啊,那么深的深渊啊,五脏六腑都要倒出来了。

怎么总在坠落啊?孟莲感到头晕目眩,心口涌起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的波澜,她在内心里绝望地叫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法挽回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已经不爱了,也许他早就不想要这个家了。散吧,散吧,散吧!”

孟莲搅着自己的头发,趴伏在沙发上,哭得肝肠寸断,她被自己窝火而绝望的情绪笼罩着,她披散着头发从沙发上爬起来,透过模糊的双眼看着桌上渐渐冷却的饭菜,突然像积蓄了一辈子的力量,掀起桌布,向空中抛去,只听哐当哐当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地面上立刻一片狼藉。

孟莲不管不顾地仰面躺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孟莲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几年压抑着的委屈都要哭出来,她哭啊哭,眼泪如那汹涌奔腾的河流,一路向前,没有任何阻挡。

孟莲哭得喉咙干燥发痒,哭得气短胸闷、精疲力竭,直到哭声越来越孱弱,如同空气中飘飘荡荡的游丝,最终消散,没有了印迹。

孟莲躺在地上抽泣着,脑袋像裂开了一般,疼痛无比。

周围一片死寂与空寥,仿佛她已到达那个深渊的底部,内心里茫然而无望。

她不动弹、不思考,浑身无力,眼皮沉重,随后瞌睡袭来,仿佛是在瞬间死去了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昏睡了过去。

 

阮强兴冲冲地打开门,一声“孟莲”的呼唤被眼前的景象扼住了。

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地上散乱着碎盘子碎碗,一些菜肴积着粘稠的汤汁,呈现出不规则的图片,涂满了几乎整个餐厅的瓷砖。

孟莲趴伏在客厅沙发的边沿,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一般。

阮强慌了,跨着大步奔过去,轻轻推了推孟莲,叫了一声,孟莲没有反应,阮强更加慌了,稍微用劲想扳过孟莲的脸,孟莲突然睁开杏眼,大叫一声:“别碰我!”然后从地上爬起来,侧身从阮强的身边走开,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卫生间,砰地关了门。

阮强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始不声不响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那些美味佳肴还残留着诱人的香味,直往阮强的鼻孔里钻。

阮强有些心疼了,自己说不清是心疼撒在地上的美味,还是心疼孟莲的一片苦心。他没有把它们倒进垃圾桶,而是细致地挑拣着用另一些碗盘装了,盘算着晚上洗干净了重新烧煮一下再吃。

孟莲从卫生间出来,仍然蓬头垢面的。她不理会阮强,又直接去了卧室,关了门。阮强听到咔嚓一声,知道孟莲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阮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地上收拾干净,菜也重新处理了。他想到孟莲肯定没有吃饭,于是索性继续奋斗,把几个菜重新炒了一下,又另外从冰箱里拿出冻着的虾烧了。然后,他重新把桌布铺上,饭菜摆上,心情忐忑地踱到卧室门口,轻轻叫道:“出来吃饭吧,我重新做了一下。”

没人应答,阮强沮丧得很,想想自己兴致勃勃地回家,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唉,都是自己不好,这回是真把孟莲气着了。

阮强又叫了两声,第一次低声软语地说道:“都是我不好,行吧?你出来吃饭了,估计你三顿饭没吃了,跟我生气可以,别糟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还是没有动静。阮强愣愣地站在卧室门口,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两个人虽是一直别别扭扭的,可是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让阮强心里感到那么慌,又那么空,他突然觉得身心非常的疲惫,不由自主地转了身,回到客厅,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卧室的门开了,孟莲走了出来。她进了卫生间,阮强听到有漱洗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孟莲回到餐厅,阮强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也走进了餐厅。

孟莲开始用微波炉热了两个蔬菜,又热了一碗饭,自己快速地吃了起来。她不看阮强,也不说话,扒完饭,放下碗筷,转身,又进了卧室,咔嚓,门又被反锁上了。

阮强眼里的火花熄灭了,他再次颓然地跌坐到沙发上。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孟莲卧室的门再没有开。

阮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两眼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孟莲双眼红肿,低头踱到阮强的面前,把一纸离婚协议放到阮强的面前,语调平和地说:“我们离婚吧。”

 

 

                         

春节前,这个世界突然因为一个叫着新冠肺炎的病毒失去了平衡,人们的生活慢慢偏离了正常的轨道,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每天,关于新冠肺炎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涌来。

阮强所在的城市也开始进入了紧张状态,不幸的是,就在阮强和孟莲打算收拾好东西回父母的家过年时,他们居住的小区突然出现了一位新冠肺炎疑似病例,阮强和孟莲的心都咯噔了一下。

123日,武汉封城。人们越来越感受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阮强所在的小区又出现了第二个病例。听说,这人是在武汉封城前刚刚从武汉回来的。

小区开始封闭。

阮强和孟莲被困在小区,只能通过电话告知父母不能回去跟他们一起过年了,并嘱咐他们好好过年,等警报解除后就立即回去看二老。

今年不同往年,年前的打扫得自己亲自动手了。

除夕前,阮强和孟莲忙了两天。阮强擦窗子玻璃,孟莲收拾屋子,然后两人又一起准备了各种吃食。

孟莲好像还憋着一肚子气,所以,她只管做事,除了偶尔应答一下阮强的问话,她基本不开口。

一切都像是公事公办。

阮强和孟莲每天自觉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一切家务活,偶尔的交谈也只是为了家务的需要。

因为那一纸离婚协议书,两个人之间多了少许的生硬的客套,仿佛两颗曾经贴得那么紧密的心正在一步步地背道而驰,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远去。

当然,因为在假期中,又因为突然而至的病毒的影响,两个人整天蜗居在一起,躲也没处躲,又因为想着反正是要离婚了,要彻彻底底地分开了,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完全变了,变得奇怪而别扭。

窗明几净的家让人感到舒适又惬意,只是闲下来时,孟莲会坐到沙发上发呆。她一寸一寸地扫视着这套凝聚着她的爱与希望的公寓。

当初她和阮强贷款买了这套公寓,搬家后的第一个晚上,两人相依相偎躺在床上,一边缠绵逗乐,一边规划着未来。阮强少有的幽默风趣,话唠一样地,在孟莲的耳边说个不停。

阮强说:“女王,这个家里缺少几只小蝌蚪呢,你什么时候给我生啊?”

孟莲答:“你要啊,我去河里给你抓吧,要多少有多少。”

阮强一下子扑到孟莲的身上,一边挠着孟莲的咯吱窝,一边变着腔调说:“你身体里有啊!我要进去捉了啊!”

孟莲把头埋进阮强的怀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想到这些,孟莲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转过头,正好看到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的阮强。

他还是那样的高大帅气,仿佛十年的光阴,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宽宽的额头,浓密而略微蜷曲的黑发,挺拔修长的身材。

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一点没有发福的迹象。

而孟莲呢?有天梳洗时,孟莲不经意间看到了头上有几根白发,像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从满头黑发间突兀地显现了出来。孟莲还看到几条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像时间的划痕,蚯蚓一样的,逡巡于她的眼角。

毕竟十年过去了。人生有几个十年啊!而青春,是那棵生命之树枝头上最翠绿的枝叶,可是时间会慢慢摧毁它,直到它失了颜色,散了芬芳,一片秋叶一样地从枝头上飘落。

到底,我的青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丢失的呢?

孟莲陷入了沉思,有种不能排解的怅惋,深深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这时,孟莲的手机传来信息送达的声音。

孟莲打开手机微信,是公司周副总发来的问候:“提前祝你春节愉快!听说你们小区封闭了?一定要保重自己,不要随便外出哦!时刻牵挂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随时告诉我哦。”

孟莲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快四十岁的副总,是孟莲的一位男性朋友。他们能成为朋友也颇有一番戏剧性的波折。

孟莲刚到公司时就听说这位副总家庭背景不一般,政商界都有人,自己没有什么大的才学和能力,但是却一路顺风,一直做到副总的位置。而且一直有议论,也许再过一两年,他就会成为公司的一把手了!孟莲还听说,这人几年前刚刚和老婆离婚没有多久,就和市政府的一位年轻科员打得火热,但是没有多长时间,却又莫名其妙地分手了,之后就一直单着。但是,此人却并没有消停,关于他的桃色新闻就没有断过。反正都是道听途说,孟莲也拿不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别人恶意编造的。不过,孟莲向来对别人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她没有这个雅兴,也不愿意为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聊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关于周的新闻,往往是大家都聊过了,已经炒冷了,又有新的新闻了,她还没有弄清楚前面的那个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她也懒得去问,偶尔无意间插一句嘴,常常惹得别人哄堂大笑,问她:“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这么有趣的事,公司里连打扫厕所的保洁阿姨都能给你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你竟然说不知道?”

但是,孟莲确实不知道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副总突然就盯上了孟莲,开始是有事没事经常去孟莲的办公室找孟莲,后来就是时不时地给孟莲发微信,有一次,孟莲上班时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了两盒做工很考究的小点心,让她觉得很是诧异,然后便收到周副总的微信:“法式松饼,特别的味道给特别的你!为你出色的才能点赞!水。”

周副总名周水生,他给孟莲留言都是只用中间一个“水”字。这个“水”字,让孟莲有时觉得像冰水,使她浑身冷得打颤,有时又像刚烧开的沸水,烫得她似乎要浑身起泡,有时又像一团团水汽,雾蒙蒙一片,让她辨不清方向。

孟莲在跟阮强赌气的那段时间心里特别的空,有这么一个水一样飘来荡去的人偶尔搅出点浪花来,倒似乎起了点润滑的作用,让孟莲的生活不至于太枯燥乏味了。

孟莲有时太无聊了也会回复周副总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按理说孟莲应该不理会这位周副总才是。但是,孟莲在他的手下做事,而孟莲喜欢这个公司的运行模式,她不想某一天因为一些说不上口的事情逼迫辞职离开,她必须做到既不得罪人,又可以巧妙阻止别人也许不怀好意的骚扰与挑逗,这对孟莲来说有点难,因为孟莲几乎是个透明的人,她不会耍心眼玩心计,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对人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让人从她藏不住的表情里一眼就能看出来。孟莲有时甚至会说话不动脑子,无意中得罪了人,她自己却毫无感知。

这位周副总怎么就盯上孟莲了呢?孟莲一直感到困惑,好在周副总除了发一些稍微过火的信息外,也没有什么其它特别的举动。当然有那么一两次,周副总语音邀请孟莲与他一起吃饭,孟莲找理由拒绝了,但是孟莲知道这样的邀请还会有的。

这不,某个周五下午下班前,周副总又给孟莲发了条信息:“今夜月色很美,邀请美人你共进晚餐如何?可不许再拒绝我哦。”

孟莲正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完成着手头将要收尾的工作。孟莲读着周副总发来的信息,心情变得烦躁起来。她不知道这位周副总到底要干嘛,这样左次三番地,以各种方式“骚扰”她。

不错,这不就是骚扰吗?可恶的男人!

孟莲突然来了脾气,她想弄清楚这位长着一双眼窝深陷的大眼睛的男人,到底有多大的贼心,到底想把她怎么样?她突然就想冲进周副总的办公室,当面质问他。

这时,隔壁办公室的蔡晶尖着嗓子走了进来:“亲爱的,今晚把你给我呗,陪我吃饭去?”她一阵风一样地飘进来,室内立刻升腾起一股好闻的香水的味道。

孟莲从来不用香水,但是蔡晶用的香水总是好闻得让人心生喜悦。

孟莲和蔡晶相识不久之后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两个人工作之余经常凑在一起闲聊,偶尔也会彼此说些心里话。

但是,孟莲和阮强之间的磕磕碰碰,她却从来没有对蔡晶提过。

孟莲不觉得她和阮强之间到了那种非要通过旁人的参与才能改善关系的地步,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认定,她和阮强彼此的感情没有变质,只是暂时出了些小小的状况而已,她认为这是俗世生活必不可少的波折,就像夫妻之间的七年之痒一样。

是的,只是他们的痒可能比别人的长了点,但是,总有一天会过去的,然后一切就都好了。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谁也不能说,阴云会永远笼罩住他们本来很是甜蜜的婚姻生活。一定会有转机的,孟莲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孟莲看到蔡晶,刚才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她突然灵机一动,随即给周副总发了条短信:“感谢周总,非常荣幸!请告诉我地址。”然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神秘兮兮地说:“今晚有人请我们吃饭。等会儿跟我走哦!”

蔡晶一脸的好奇,问道:“谁啊?”

孟莲笑笑,说:“去不去?想去就别问。”

她边说边冲蔡晶眨眨眼睛。

蔡晶甩了甩头,说:“呵,还卖关子啊!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大侠能请得动咱们的莲姑娘啊?今晚是不是有好戏看啊?”

孟莲一边抿着嘴笑,一边走回电脑前,整理好刚才的文件,细心地保存好了,然后关了电脑,拿起自己的小手包,挽起蔡晶的胳膊,说:“走,先去逛会儿街。”

孟莲拉着蔡晶在万达广场逛了差不多有四十分钟,然后才带着蔡晶走进了英伦咖啡酒吧的一间包间。

一推开包间的门,孟莲就看到周副总油头粉面地坐在里面。

周副总在看到孟莲进来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可是当看到跟在后面的蔡晶时,那笑容就僵在半山腰,送送不出去,收又收不回,搞得肌肉特别紧张。

孟莲不等周副总开口,亮开嗓门,笑着说:“周总,感谢您邀请我和蔡晶吃晚饭,还让我先不告诉她,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对不对啊?我完成任务了啊。”

周副总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腮帮子,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说:“哦,哦,是啊,是啊,蔡晶上星期替我写的市政府工作汇报的稿子很好嘛,市委领导表扬了我们公司呢。本来这件事是不该你做的,不过,我听说你笔头不错,所以就大胆让你写了这个很重要的发言稿。你果然没有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啊。好好努力啊,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考虑给你升职的。”

蔡晶在看到周副总第一眼的时候愣住了,但孟莲捏了捏她的手,再看看周副总那表情变幻的,几乎有点扭曲的脸,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不禁悄悄回捏了孟莲一把,然后笑嘻嘻地接过周副总的话,说道:“今天真是太感恩了,没想到是领导请我们吃饭。我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周总让我受宠若惊了。”

这顿饭倒是吃得挺开心的。通过这顿饭孟莲重新认识了周水生这个人。

他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倒是很随和,也善谈,且还有点小小的文艺范。席间,周副总拿出自己的二胡,即兴拉了起来,倒很有味道。

蔡晶是一个很圆通的人,她有一颗十足的与人为善的心。她和孟莲都耳闻过关于周副总的私生活的传说,但是,蔡晶性格比孟莲要柔软得多,她与人交往的原则完全是依照着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法则,且能够把握好足够的分寸,让所有跟她交往的人都感到舒适又轻松,所以孟莲特别喜欢她、佩服她。孟莲知道自己有时说话太直了,脑袋刚冒出拐弯的念头,话已经像蹦出的钢珠一般,滚得到处都是。今天就是,她差点冲动,要与周副总撕破脸,好不再受他的“骚扰。”

好险啊!孟莲悄悄吁了口气。

饭后,孟莲少有的兴致,接受了周副总的邀请,正好又遇到另外几个同事,他们也被周副总鼓动着,一起去了KTV,一直K歌到将近十点。

周副总也许是有点花心,且还沾点油嘴滑舌的腔调,但却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也不像有些男人一样小肚鸡肠。他没有怪罪孟莲把蔡晶带去吃饭,也没有在事后采取什么极端措施来责难孟莲,反而对孟莲更加器重起来,这倒是孟莲所没有想到的。本以为他周副总会给她小鞋穿的,结果却是让她比以前工作得更加得心应手,这让孟莲更加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个大众眼里的花心大萝卜。

后来的日子,孟莲对周副总发来的短信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抵触情绪,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想挑明了,以便停止周副总这不痛不痒的“嘘寒问暖”。

后来慢慢的,孟莲开始认真地回复周副总的短信,不知不觉中他们交谈的话题就变了,变得越来越轻松与宽泛。这期间,孟莲对周副总的了解更深了。

怎么说呢?周水生似乎是那种在旁人眼里很风光、很得志又很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人,而这样的随心所欲,让别人编排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使他成为了别人眼里的色鬼甚至变态。

周水生干脆更加潇洒起来,我行我素得像个真正的色狼一样。他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西装有五六种颜色,每天都不一样。他养了一条名贵犬,肉团团的,浑身金黄色的毛,好看得很。他有时会带狗来公司,悄悄关在他的办公室里。有好拍马屁的员工知道后,会借玩狗跟周副总套近乎,甚至傻乎乎地给狗买狗粮。

周水生在闲聊时告诉孟莲,这些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以为拍马屁适合所有的领导,他其实最反感这样的人,有时间好好专研业务不行吗?偏偏把心事用在歪门邪道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伤害以及时间和精力上的浪费。

孟莲慢慢发现,周水生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没有真才实学,他只是不像别的老总那样,把工作整天挂在嘴上。他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安排布置工作,用三分之一的时间研究他的二胡以及其它乐器,参加各种音乐派对,或者陪陪家人,与三五好友闲聚侃大山。

但是,尽管如此,孟莲还是从他的言谈举止里感受到了他深深的落寞与无奈。他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也不喜欢这样的职位,更没有那种一定要继续升迁且出人头地的打算。他喜欢艺术,梦望自己可以带着二胡周游世界,在山间,在田野,走到哪儿拉到哪儿。

周水生直言,他喜欢孟莲,喜欢得很,他控制不住自己地给她发信息,给她买点心,约会她。他坦言有段时间他特别想得到她,非常强烈地想得到她,不管道德约束地想得到她。

但是通过上次英伦咖啡酒吧的聚会,他慢慢冷静下来。孟莲就是孟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为自己曾经的冒犯表示道歉,觉得自己无意中侮辱了她。他希望他和孟莲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他愿意做孟莲的男闺蜜。

孟莲想想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周水生有她欣赏的地方,又因为随着彼此的了解,两个人的交往越来越轻松自在且明朗起来。孟莲甚至有时给周水生发信息都不用避讳阮强。她认定周水生只是她的朋友,充其量就是一位男闺蜜,仅此而已。

此刻孟莲拿着手机,读着周水生发来的信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这样回复周水生:“哥们,我病了,可能是中枪了哦。”但是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的玩笑还是不要开吧,现在人人自危,开这样的玩笑等于是给别人扔颗炸弹,实在不地道。

孟莲笑着摇摇头,斜靠在沙发上,编辑着信息:“也祝你春节快乐!你也保重!祝福你!”信息发出去的同时手机又响了起来,周水生又发来一个链接,打开一听,竟然是一段周水生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孟莲闭着眼睛如痴如醉地听着,听得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除夕这天,阮强起得很早。今天还有最后一项工作:贴春联和挂钱。孟莲随后也起了床。阮强这时已经做好了早饭,并且帮孟莲盛好了。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各自闷头吃饭。孟莲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碗稀粥,又吃了一只鸡蛋,似乎心满意足的样子。

阮强打开了电视,关于新冠肺炎的报道还是很紧密,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阮强一边做事,一边侧耳听着。孟莲也一边做事,一边凝神细听。两个人都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些关于死亡人数的报道,像一记闷锤,重重地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去年春节期间,因为阮强的母亲要动一个小手术,阮强和孟莲一直守着生病的母亲,过年就过成了医院和家两头跑的模式,好像根本就未曾有时间去体会过年的乐趣,再加上两人因为怀孕的事也都闷着,所以好像就完全没有了过年的滋味。

一天睡觉前,两人少有的好兴致,相互话就多了起来。

阮强说:“今年这年过的,辛苦你了啊。”

孟莲笑笑,说:“你也辛苦了啊。”

阮强推了孟莲一下,说:“呵,还相互客气上了啊。”

孟莲动了动身子,说:“妈病了,好在是在假期期间做手术,要是在上班期间,就没有这么从容,大概陪床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了。”

阮强说:“是啊,所以我说辛苦你了啊。放假了却没能好好放松放松。等明年吧,明年春节我们换个方式过年怎么样?如果老人身体允许,我们一家出去旅游如何?我们找一个相对近一点的度假村,带上四位老人一起出去过年去?”

孟莲的睫毛扬了一下,笑着说:“那当然好了,省得在家七大盘八大碗的,忙得累死了,不忙吧,老的又觉得没气氛。就这么决定了啊。”

两人说说笑笑的,似乎把那段时间所有的劳累与不愉快都抵消了。

阮强在吃饭时突然想起了这些,忍不住开了口:“唉,还说今年过年出去旅游的呢。”

孟莲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瞪眼看着阮强,若有所思的,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晚饭是阮强做的,冷菜、热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桌上也是摆得满满的。

孟莲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两人对坐。

这可能是他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偏偏这个年又特别的特殊。

外面有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可是那种落寞与少有的安静还是没有能够掩盖住。

阮强端起葡萄酒,给孟莲斟满了酒杯,也给自己斟满。然后,他给父亲发出视频聊天,并把手机放在桌子中间。很快,父亲和母亲两张充满沧桑的脸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阮强和孟莲对着手机,不约而同地说道:“爸、妈,春节快乐!”两人不由对看了一眼。孟莲收回目光,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洒出几滴,亮亮的,浮在桌面上。

阮强的母亲说:“你们两个有没有多做几个菜啊?要好好地过年啊!吃饱了,吃好了。等疫情过去了,我再给你们送点肉圆和包子去。哦,还有啊,你爸给你们做了些年糕和米团子,也得给你们送去呢。”

阮强说:“妈你别担心我们,我们这里也是买了好些吃的呢。你们两老可得照顾好自己啊。没事别出门啊。这次疫情不像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咱们都得注意着呢。”

阮强的母亲说:“没事的,别怕。我们年纪大了,凡事都能扛得过去的,倒是你们,可得千万小心,你们小区出了状况,你们可不能有什么闪失的,听到了吗?你们要是被感染了,我和你爸可怎么活?”说着说着,就抽泣着,抹起眼泪来了。

阮强的父亲推了一下老伴,咕哝道:“别自己吓唬自己,能有啥事?你儿子大了,他知道照顾好自己的。”

阮强的母亲剐了父亲一眼,又说:“媳妇啊,看你又瘦了。你得多吃饭,别把自己整得像个林黛玉似的,你们俩都不小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和你爸抱上孙子啊?唉!”

孟莲还没有来得及应答,那边,公公对着婆婆小声吼了起来:“你又来了,这大过年的,别说让人不高兴的话,好不好?好不好?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该来的总会来,你催是没用的。我相信,我们命里是有孙子的,而且也会有孙女的,你有什么好着急的!”

“可是,他们都多大了啊!再不生就晚了啊!”

公公对婆婆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婆婆拉下脸,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饭,却并不送进嘴里。

公公说:“媳妇啊,你别听你婆婆的瞎唠叨啊。该怎样就怎样,只要你们俩好好的就行。一切啊,顺其自然,啊!”

孟莲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潮湿了。她强行憋住自己的眼泪,笑着说:“我知道了爸。您两老要照顾好自己啊!年前我给您和妈买了新的羽绒衣和围巾,等疫情过去,我就给你们送去啊!”

婆婆接口道:“又瞎花钱!每年都买,哪穿得完啊!”

她又换了个口气说:“不过,媳妇买的衣服我喜欢,样式好,又合身,我的老姐妹们都说好看,呵呵呵呵呵。”

四个人都笑了。大家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举起了酒杯。

挂完视频,阮强和孟莲又跟孟莲的父母通了视频,彼此聊了些体己的话,并对老人表示了新年的祝福。

夜空,星星闪烁,像是一些没能完全说透的话语,得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来慢慢解读。

这些天,两人都被新冠肺炎带来的生生死死牵动着心,早就没有了斗气的心情。但两人还是很少交流,只是各自做着该做的家务,像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一样,和谐、默契。

年夜饭吃完后,收拾妥当,孟莲走进卧室,刚想关门,阮强一脚跨了进来。

孟莲的身子抖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阮强。

“今晚,我也要睡卧房。”阮强说完,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孟莲像个未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心跳加快了起来。

她盯着床上蒙着被子的阮强,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思维短路,不知所措。

这时,阮强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抱起孟莲,两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孟莲瘫软在阮强的怀里。

 

                      

规定的年假早就结束了,可是假期却在不断延续,新冠肺炎疑似病例以及死亡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阮强和孟莲的心都被一大片浓厚的乌云笼罩着。

一天,孟莲早上醒来时觉得浑身没劲,喉咙痒痒的,总想咳嗽,又咳不出来。她眼皮很重,似乎还想睡觉,索性就缩了身子,又滚进了被窝里。

前一天晚上,因为阮强要做一个报表,睡得很晚,所以晚上就留在书房里,没有回卧室睡。早上阮强从书房出来时已是快九点了,孟莲卧室里的门还是关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阮强想想反正在假期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就由她睡去吧。

阮强自己吃好了早饭,想着单位里还有一些需要在网上处理的事务,所以就又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电脑上总是跳出一些关于新冠肺炎的让人心情沉重的消息,这让阮强做事做得三心二意的。半小时后,他想起孟莲,就走出了书房。

卧室的门还是关着,里面什么也听不到。

阮强觉得奇怪起来,孟莲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这么晚还不起床的。

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起床啊?都几点了啊?”

孟莲没有应答。

阮强走到床边,声音稍微大点,说道:“快起来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天我们一起包饺子呗。”

孟莲还是没有应答。

阮强突然莫名的慌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

孟莲蜡黄着一张脸,睡眼惺忪地看着阮强,声音软软地说道:“你喊什么喊啊,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动罢了。我再睡会儿吧。”说完,又侧身睡去。

阮强推了推孟莲,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我看看。”边说边伸手去摸孟莲的额头和脸,这一摸惊得阮强跳了起来:“妈呀,你好像发烧了啊!你这是,你这是……”

孟莲被阮强的话吓出了一声冷汗,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阮强,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出去,离我远点,快点!快点!”

阮强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吓懵了,下意识地移到了卧室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孟莲,声音颤抖着,说道:

“好好的,怎么了这是?你不会是?你不会是?”阮强感到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阮强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是祸躲不过,慌也没用。”一边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拍拍脑袋,然后快速转身,从书房里拿出药箱。

他从里面拿出体温计和两个口罩,一个自己随即戴上。他立即返回卧室,二话不说,扳起孟莲的头,替她把另一只口罩戴上,然后从被子里拖出孟莲的一条胳膊,把体温计插进孟莲的咯吱窝。

孟莲扭动着身子嘟囔着:“你别管我,离我远点,万一我出了问题,你会被传染上的。”

阮强不理会,只是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细细地告诉我。别怕,咱们这段日子都是一直待在家里,除了偶尔出去买菜……”

对了,出去买菜。

昨天下午,孟莲说家里蔬菜没了,得出去买点。

阮强说:“算了,别去了吧,待会儿打个电话让外卖小哥买了送来就是。”

孟莲说:“外卖小哥也是人啊,你也让他送,他也让他送,人家要冒多大的风险啊!”

阮强问:“那你怎么去?小区都封了。”

孟莲说:“没事,你没看见吗?这几天是可以进出的,只是要登记,要测体温,当然必须戴口罩。”

阮强拗不过她,就不再阻止,只是加了一句:“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孟莲说:“那不用,不就买点蔬菜嘛,何必两个人都抛头露面的。”

阮强忍不住笑了,说:“还抛头露面,难道现在都成大家闺秀了不成?”

孟莲也笑了,说:“可不是嘛,这不都成了楼上的公子小姐了嘛。哪一个出去不是都要经过几道关卡的。”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仿佛日子又渐渐地回到了两年前甚至更远的时候。

阮强想到这里,心越发得慌了。他强制自己,尽量不表现出内心的不安,只是坐到床沿,侧过身子问孟莲:“你想想看,昨天出去买菜,有没有摘掉口罩?有没有接触没戴口罩的人?”

孟莲把自己的身体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说道:“跟你说了离我远点,听到没有?你不要坐到床边,你出去,我量好体温自己看,行不?”

孟莲一边说,一边已经挪到床的最边上,并且极固执地盯着阮强,似乎在下一道无形的命令。

阮强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门外。他从餐厅拿了把椅子,坐到了卧室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又快步走进卧室,也不说话,再次扳过孟莲的身子,从孟莲的咯吱窝里取出体温计。

385。”阮强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的肌肉也不自觉地颤动了起来。

“多少?”孟莲虚弱又紧张地问。

385。”阮强又重复了一遍。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心慌慌的,下意识地走出了卧室的门。他走进厨房,给孟莲倒了杯水,又用另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支撑着灶台,喝了两口,脑子里乱乱的。

阮强抬起头,看着窗外。外面阳光很好,只是阮强却感到有股厚厚的阴云,不知从哪里正向他一步步袭来。一只黑色的大鸟扑腾着翅膀,在空中孤寂地飞了几圈,落在一户人间的窗台上,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阮强心里莫名地掠过几丝酸楚,他拼命地摇了摇头,像是要从头脑里催赶走什么。他再次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道:“别慌,别慌。现在不能慌。”然后,他大步走进卧室。

孟莲在抽泣,身子颤抖着。

阮强的心疼了一下。他不管不顾地靠近了孟莲,说道:“别哭,别哭,发烧不代表就是新冠肺炎。别哭,好吗?”

孟莲躲着他,叫道:“你别靠过来,你躲远点!”

阮强站起来,重新走到门口坐下来,说道:“好,我就坐在这里。现在你听我说。”

孟莲一边哭,一边重新坐正了身子。

阮强看了看她,说道:“现在,你喝点热水。”孟莲听话地拿起杯子,喝了两口,又放下了。

“现在我问你答。”阮强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不对,他挪了挪屁股,清了清嗓子,重新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外买菜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摘掉口罩?有没有遇到不戴口罩的人?”

孟莲不再抽泣,她闭着眼睛,不说话。过了好久,才说了两个字:“没有。”

阮强又问:“那你做了些什么?”

孟莲睁开眼睛,看了阮强一会儿,突然问:“我发烧了,是不是要汇报小区物业,或者汇报公司?”

“先别忙。”阮强快速否定,又说道:“你先回忆一下,你出去的时间里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可能引起发热感冒的事?”

孟莲愣愣地看着阮强,又似乎穿过阮强的身体,看向了前面不知什么地方。

她的眼神空洞无光。好久,她才像回过神来一样懒懒地说:“我昨天以为天气冷,就在大衣里多穿了一件毛背心,又裹了围巾,走下楼没多久就觉得捂得难受,就拿下了围巾,后来回来时手上拎了两个重袋子,浑身都出汗了,所以就敞开了大衣。 我就是这样子走回家的。到家后脱了大衣就没有再穿上。一直到晚上睡觉都没有觉得冷啊什么的。”

阮强想了想,说:“很好。那你现在还有哪儿不舒服?”

“头疼,浑身无力,喉咙痒,想咳又咳不出来。”

阮强起身走回书房,他从药箱里拿了一盒板蓝根冲剂,用开水冲好了端到卧室来,递给孟莲说:“我估计你是偶感风寒,应该没有大碍的。我们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好吗?”

他拍拍孟莲的肩,又说道:“你先把药吃了吧。退烧药家里没有,待会儿我给你做个物理降温。你要多喝水,我中午再给你煮点姜汤发发汗。如果好些了就万事大吉,如果又有其它症状或者不见好转,我们再作打算,好不好?”

孟莲还想让阮强退远点,阮强摁住她的肩,说道:“吃药!听话!”孟莲喝完药后阮强随手接过杯子,刚要说话,孟莲叫了起来:“谁让你拿我的杯子的?你赶快去用酒精消毒!快点!”

孟莲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世界末日到来了似的。

阮强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别担心啊!我再给你倒杯热水去。喝完了你可以躺下继续睡觉,也可以起床坐沙发上去,还可以去阳台晒晒太阳,稍微透透气。我去给你重新熬点粥。”

阮强认认真真地洗了手,也把孟莲用过的杯子消了毒。他的内心略过一丝怪怪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也似乎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还是他?

现在所做的一切完全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简单平凡的日子变得琐碎而格外谨慎起来,仿佛他们生活的区域的不知哪个地方埋了一颗定时炸弹,只要稍不留神就会不幸踩到而引爆。

做完物理降温后,孟莲坐到餐桌旁,喝着阮强熬的粥,就着简单的咸菜。这个时候的她,多了些许女性柔弱而乖巧的美。她拿汤匙的手翘成了莲花样,大家闺秀一样,微侧着身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粘稠的稀粥。

真爽口啊!孟莲心里想到。她抬头看看在厨房里忙碌的阮强,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眼泪啪啪啪啪的落了下来。她怕被阮强看到,赶忙抽了张纸巾,匆匆擦去眼泪,又擤了擤鼻涕。

阮强走过来问:“是不是鼻子不通气了?”

孟莲摇了摇头,声音略带嘶哑地说:“没有。”

阮强耸了耸肩,笑着说:“你呀,八成是感冒了。要是在平时,这根本就不是个事。所以啊,该吃吃,该睡睡,别自己吓唬自己。”

阮强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

孟莲不说话,推开碗,走到阳台上,坐到那里的一张简易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楼下。

阮强收拾完后也走了过来。他站在孟莲的身旁,指着楼下对孟莲说:“你看,消毒的人又来了。”

孟莲早就看到几个穿防护服的人背着药桶喷雾器,正在前栋楼一单元一单元地喷着。

孟莲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现在这日子过的,有点像是进入了某部电影的场景里去了,太脱离常规了。”

阮强接口道:“脱离常规是为了赶快回归常规。我们因为一直生活在和平幸福的年代,所以哪里经历过这个。想想非典的时候,我们才多大?好像风声才刚起就结束了,我都不曾有感觉,反正是基本没有印象。但这次不同,这次谁有那个心理准备?谁会想到有一天,会因为那看不见的病毒,把人搞得每呼吸一口气都紧张得不得畅快呢。”

孟莲动了动腿,说道:“所以人生无常啊。现在总流行一句话: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到。唉,不出事时,谁都以为日子会细水长流,一旦出事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绕过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原来,好好活着,有时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

阮强低下头,盯着孟莲看了许久,然后蹲下身子,拿自己的额头抵着孟莲的额头,孟莲下意识地想避开,阮强摁住了她,却忍不住捏了捏孟莲戴着口罩的嘴巴,笑着起身,拿来体温计,不由分说,抬起孟莲的胳膊,自己伸手,把体温计插进孟莲的咯吱窝。然后,阮强又回身,拿来一张小矮凳,坐到了孟莲的旁边。

孟莲咕哝道:“坐得这么近,想干嘛呀?你不怕我万一是新冠肺炎,传染了你啊?”

阮强打趣道:“新冠肺炎哪敢近你的身啊,你是谁啊?你是下凡的仙女啊!”

孟莲噗嗤一声笑了,说:“哼,这疫情闹的,把个正儿八经的人,闹成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癞皮狗了。”

阮强笑嘻嘻地说:“不是癞皮狗,是你养的看家狗。”

孟莲斜了阮强一眼,骂一句:“讨厌!”然后咧着嘴笑。

阮强摸着孟莲的头发,叹了口气,说道:“唉,通过这次疫情,咱们都看到了,生活确实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啊。人生真是苦短呢,并不是来日方长。所以,咱们好好过吧,行吗?以前是我不对,暗地里跟你较着劲呢,有时就是想有意气气你,看你能闹到哪一步。”

孟莲翻了翻眼,拿手推了阮强一下,说:“好啊你,你有意气我,有意下班不回家。我还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呢。”

阮强瞪大眼睛说:“我不要这个家,都给你?也太便宜你了吧。就是不要,也只是不要你,不能不要这个家啊。等你帮我把房贷还清了,我就把你轰出去,让你流落街头去。”

孟莲气得随手揪住阮强的耳朵推搡着,笑骂道:“好啊你,原来你藏着这样的歹心啊!我让你轰我,我让你轰我!”随即噗嗤笑了,一脸坏笑地说:“哼,还不知道是谁要流落街头呢,也不想想房产证上是谁的名字。”

当初买房子时,阮强想着孟莲一个人背井离乡跟了他,坚决要求房产证上只写孟莲的名字,并说以后经济能力允许了再买房时加上阮强自己的名字就是了。

阮强捉住孟莲的手,一脸讨好地嬉笑道:“所以,你得可怜可怜我,继续收留我啊,好不好?”

孟莲抬手,轻轻捶了他一下,笑道:“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阮强笑着阻止道:“小心体温计!你力气还不小呢你,还新冠肺炎,你这是新官上任,要惩处我呢。”边说边从孟莲的咯吱窝里拿出体温计,举起看了起来。看完之后,阮强把体温计举到孟莲的眼前,笑着说:“看看,烧退了吧。我判断得没错,你啊,就是受风寒感冒了而已。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孟莲舒了口气,拍拍心口说:“谢天谢地,吓死我了。”然后,她咽了口吐沫,说:“我现在除了喉咙有点痒,有点疼,其它好像没有什么不适了。”

阮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好了,警报基本解除了,估计你再继续吃两三天板蓝根冲剂就没事了。”边说边准备摘掉口罩。

孟莲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口罩别着急摘掉,先戴着也无妨。以防万一嘛。好吗?”

阮强摆摆手,说:“好,好,听你的。说吧,今天午饭想吃什么呀?我来做。”

孟莲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熬点排骨汤?鲫鱼汤也行。啊不,还是排骨汤吧。”

阮强说:“行,就排骨汤,清清淡淡的,再放点山药、木耳、枸杞、金针菇什么的,嗯,正好还有两根冻玉米也拿出来,呵,想想就美味。”阮强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

孟莲也站起身,她想去书房拿本书来读。

书房办公桌上,孟莲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她交给阮强的离婚协议书。

孟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匆匆看了一眼协议书,随即自言自语道:“昏了头了我。”她三下两下,把协议书撕了个粉碎,然后丢进了垃圾桶里。

果然,两天不到,孟莲的感冒症状就基本消失了。

随之消失的,似乎还有那层一直游离于她和阮强之间的,或浓或淡的阴霾。

                    

不知不觉,已到了三月初。孟莲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这个月例假没有按时来,而且近来总感到乏力,爱打瞌睡,似乎胃也不舒服,一看到油腻的食物就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天晚上临睡前,孟莲倚在阮强的身旁,有点不安地对阮强说道:“老公,我好像生病了。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阮强睁大眼睛看着孟莲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

孟莲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下近些日子身体的不适,一边说一边打着哈欠,喃喃道:“总是要睡觉,好像就睡不够了。”

阮强愣愣地不说话,突然下意识地抓住孟莲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孟莲惊了一般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傻傻地瞪着阮强,不置可否地嘟囔着:“你想孩子想疯了吧。可是,我……”她呆坐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一般,又继续说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阮强翻身下床,动作麻利地边穿衣服边说:“我去小区门口的药店一下,马上回来。”然后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接着是咚咚咚下楼的声音。大概二十分钟不到的样子,又听到他咚咚咚上楼的声音。阮强带着一股风冲进卧室,把一个验孕棒丢到孟莲手中,兴冲冲地说:“去,测测看。”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彩,让孟莲不由看傻了。

孟莲半信半疑地走进卫生间,阮强紧紧跟在身后,站到卫生间的门口,傻等着。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着。时间过得真慢啊!

“老公!”突然孟莲轻声叫了起来,她的喊声里带着颤音。阮强走进去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啊?”

孟莲一边把验孕棒递给阮强,一边拉住阮强的衣服,把脸埋进阮强的胸膛,大声哭了起来。

两道红杠!阮强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两个红杠杠,像看着迎风飘扬的旗帜。他忍不住一把搂住孟莲,又极其夸张地在孟莲的脸上、嘴上狂吻了起来。孟莲被吻得近乎窒息,有点眩晕,只好一边含着眼泪笑着推他,一边用拳头捶他。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渐渐平息了情绪,相拥着走进卧室。

第二天,阮强带着孟莲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尽管因为特殊时期,去医院看病多了许多额外的程序,比如出示健康码,测体温,登记个人信息等等等等,两个人戴着口罩,手挽手,有说有笑地站在长长的队伍里,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着。阮强不时用身子护着孟莲,深怕走过的人会不小心碰了她。孟莲笑眯眯地轻轻扭他的耳朵,打趣道:“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啊,这么小心。”阮强故作严肃地说:“那可不得小心,你现在可是比大熊猫还珍贵呢。”

检查很顺利,孟莲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且一切正常。好在上次感冒时只是吃了几天的板蓝根冲剂,现在想来真是万幸。

两个人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就给双方的父母挂去了电话,四位老人是又喜又急,喜的是终于怀上了,急的是这特殊时期没法去照顾孟莲,怕阮强做不好,亏了孟莲的身子。阮强一遍又一遍地向四位老人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孟莲,把她喂得胖胖的。然后,阮强拖着孟莲去了新华书店,买来几大本关于孕期必读书籍和新生儿养护书籍,他一边找书一边打趣地说:“从今天起,我要向书籍请教,争取做一个最合格的孩子他爸。”孟莲笑着捏捏他带着口罩的鼻子。

 

                         

三月下旬,尽管警报仍然没有解除,但一切开始缓慢地复苏。被困在家里两个多月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一些事业单位和大小公司终于打开大门,迎接上班的员工,只是,门口设了一个个关卡,让人感觉心里怪怪的,像是活在一部电影里,心里免不了仍然是七上八下的。大家照旧戴着口罩,消毒保洁的各类用品总会定期送达到每一位员工的手中。平常的日子变得精致而小心翼翼,仿佛人类的文明程度又高了一层,但这样的高,却拖着病态的尾音,让人不知该用何种手段来切断。人们见面不再握手或勾肩搭背,也不再亲密地高声说笑,任由吐沫星子像助力的微型气球,在空中快活地飘飞。人们包裹严实,只露出两只仍然掩饰不住惶恐与不安的眼睛,缓缓走进单位大门。当不期而遇旧友或同事时(当然得先仔细辨认一会儿),像是事先说好了似的,各自自觉地隔开一米远,然后礼貌地鞠躬、作揖、寒暄,给人的感觉,仿佛一个个都成了标标准准的绅士、淑女,举止优雅而有分寸,说话轻柔而不见启口,只是个中滋味却是五味杂陈,谁的心里都是仍然积着一层不能抹去的霜雪。

孟莲的怀孕反应不算太强烈,只是总是饿得慌,偶尔会吃了吐,大多情况下,只要做得不太油腻,她总是吃得很欢,饭量几乎是以前的两倍,把阮强看得目瞪口呆的,又觉得看着孟莲吃饭的那个架势,真是享受得很,自己忍不住也跟着拿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样过去了十来天,他开始抱怨了:“怎么好,怎么好,我这样跟着你吃下去都胖了,唉,我傻吃干嘛呀,我又没有怀孕。”逗得孟莲笑得喘不过气来。

阮强和孟莲的单位都正式开工了。阮强不想让孟莲去上班,但是孟莲不同意。她感觉自己怀孕后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她还是像过去一样自己开车去上班,当然速度慢了许多。阮强拗不过她,只是每次千叮咛万嘱咐,像个啰嗦老太婆似的,听得孟莲耳朵都起茧了,忍不住要自己贴上去,用一个香吻堵住阮强的嘴,然后怀着愉快的心情,拉着阮强一起出门。

但是有一天,孟莲却出了一场有大惊亦有小险的车祸。

那天早上上班的路上,孟莲接到周副总的电话,他让孟莲先去市政府帮他拿一份材料,然后再来公司上班。因为孟莲的家离市政府很近,这样的事孟莲以前也帮周副总做过,所以,她掉了车头,向市政府所在的方向开去。

街上行人车辆依旧少得很,虽是都三月底了,但是春天的气息却不像往年的这个时候浓烈,当然该开的花还是开了,该发的芽也照旧发了,那些悄悄萌生的鲜艳的色彩还是不经意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突显了出来,像夜空中闪闪烁烁的路灯,给人以丝丝入扣的温暖与希望。

孟莲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着街道两边大自然挥笔涂抹下的淡淡的春意,心里不由发出了感慨:唉,今年到底不同于往年,这个春天有点过于安静了。要是往年这个时候,踏春郊游的人会很多的。春天像是一次身心的彻底苏醒,一切都亮了,轻灵了,伸展开了,人也好植物也罢,都挺直了腰杆,舒展开了笑颜。

但是今年的春天有点像迟迟不肯出阁的姑娘,虽是照旧打扮一新,却犹疑着、徘徊着、观望着、警醒着、畏缩着。在那春意萌发的大地深处,是不是仍然涌动着一股阴风,它正伺机不知会从哪里窜出,继续搅乱生活的日常,以挑衅人类的身心所能承受的底限呢?

孟莲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思索中,不知不觉就忘了自己正在开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无意中就加快了速度。孟莲的身心有了一种轻飘飘的飞行的感觉,仿佛要脱离现时的不能完全解脱的压抑与不能畅快享受生活的不快,孟莲下意识地由着车子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地肆意向前,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或者有片刻的警觉,甚至在那一刻都忘了自己是个有身孕的人。

该拐弯了,孟莲习惯性地降了点速度(幸好有这样的习惯),潇洒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刚刚调好了方向直行了大概有几百米的样子,突然,从路左边窜出两条大狗来,一白一黄,一前一后,紧紧相随,就快撞上孟莲的车子了。孟莲为了避开那两条狗,下意识地往右打了一下方向盘,却用力过猛,只听“砰”的一声,车子撞到了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上,孟莲的头撞到了方向盘上。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两条狗从她的车子前轮蹦出来,慌慌张张地撒腿往前方跑去。

孟莲头痛欲裂,浑身瘫软无力,心跳声像敲鼓一样地震得她头皮发麻。她闭了闭眼睛,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慌了一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宝贝,宝贝,吓着你了吗?妈妈吓着你了吗?你可别出什么事啊?你可不能出事啊!”随后,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醒悟了般,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好不容易才拨通了电话,先打给阮强,再稍微平复心情打给周副总,然后一动不动地瘫坐在驾驶室里,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满了脸颊。她被吓坏了。

阮强接到孟莲的电话时也被吓坏了。孟莲语无伦次地根本就没有说清楚情况,阮强急了,只好问清了孟莲的位置,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出事地点,然后打开车门,仔仔细细地把孟莲的浑身检查了个遍,边检查边问:“哪儿伤着了?孩子没事吧?肚子疼不疼啊?你的腿有事没有啊?还能动吗?手臂呢?头呢?哎呀,一个大包!”

孟莲见到阮强,只是软软地叫了一声:“老公!”,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抽抽泣泣地哭得更厉害了。

阮强把孟莲抱出了驾驶室,孟莲颤颤抖抖地依着阮强站到了地面上,阮强把孟莲的两条腿又从上到下摸了一下,然后又把孟莲的两条胳膊也轻轻举了举,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孟莲的肚子,并问孟莲有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孟莲傻愣愣地站在那,像个机器人一样地任由阮强摆弄着,她摇了摇头,一阵晕眩袭来,她的身子歪了一下,阮强赶忙用两条胳膊环住了她,但她还是顺着阮强的手臂,慢慢地滑向了地面。

 

                        

孟莲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阮强握着她的手,正紧张地看着她。

孟莲看着阮强,问:“我这是怎么了?”

阮强看着醒来的孟莲,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脑袋撞坏了,要成植物人了呢。”他轻轻抚摸着孟莲的手,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泪说:“还好,医生给你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说你只是轻微脑震荡,没有大碍的。孩子也没事,好好地在你的肚子里待着呢。只是你应该半小时内就醒的,可你怎么就不醒呢,你昏睡了几个小时呢。你为什么不醒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如果再不醒,我怎么办?”说着,阮强抱着孟莲,呜咽起来。

孟莲轻轻拍拍阮强的背,软软地说:“我没事,就是想睡,太困了。”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沉了下来,动作极快地把手伸进被子,极小心地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然后抽出手来,拉住阮强的手,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咱们的孩子肯定没事?医生做了哪些检查?会不会影响到孩子?”阮强极温柔地摸了摸孟莲的头,笑着说:“放心吧,医生知道你怀孕了,做的检查都是避开风险的。孩子肯定没事的,别担心啊!”

孟莲松了口气。她放开阮强的手,又重新把手伸进被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现出柔和的满意的神情,低低地说:“宝贝,对不起,妈妈吓着你了。”

孟莲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睡了好几个小时。她隐隐约约想起这几个小时里她感到特别的累,好像一直在过一座破旧的桥,那桥偏偏是通向一座陡峭的山的。她不知道自己过桥去那座荒芜的山上干嘛。她只知道自己一门心思地要过这座桥,要跨进那座山,然后似乎才能获取她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可是那到底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她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对她来说特别重要。她上了那座桥,看着桥下湍急的河流,偶尔也抬头看看前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心里充满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小心地跨过一个个木头做的桥板,那桥板湿漉漉的,色调暗黑,有的中间缺一块,有的两边断裂开来,松松垮垮地吊在桥梁上。她提心吊胆地一步一个趔趄地往桥头走去,可是那桥的尽头怎么总是离得很远呢?她回头看看,似乎已经走到桥的中央了,但是,那座山,离她并没有近一点点。她隐隐约约地看到,那山顶上有一束金色的光芒,斜斜地,朝她照过来。

想到这里,孟莲对着阮强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好像一直在做梦,好像很累。”

阮强替她掖了掖被子,说:“你是吓坏了,没事了。车子损坏不严重,已经送修理部了。你人也没有什么大碍,咱们住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下午四点多,周副总来医院看望孟莲。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进医院之前的各种身份验证,搞得像是人人都是潜伏的特务,要搞破坏似的。孟莲已经完全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走了出来,她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接过周副总提着的花篮,一边抚摸着黄色的菊花和红掌,一边又闻闻开得正好的康乃馨说:“这花篮真漂亮。花色配得真好!谢谢了!”

周副总笑着回应:“你可别吓唬人啊,我让你去市政府拿份材料,你却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天啊,你怀孕了怎么不告诉我们?我还是刚才听到护士说的。早知道你怀孕了,我就不会让你去市政府了。你要是撞出个好歹来,我可怎么向你的家人交代啊!你可得赶快好起来啊,我想公司考虑到你的新情况,会给你合理安排以后的工作的。”

孟莲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她微微红了脸,笑着答道:“我明天就可以出院的啊。还有,我很好啊,公司不需要考虑我的新情况的。”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的阮强说:“谁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的啊,你还得住院好几天的。”

孟莲给两个男人做了介绍。阮强握着周副总的手说:“早就听孟莲说起过你,听说你二胡拉得不错,等孟莲出院了,我们夫妇俩请周副总吃饭,到时可得给我们拉一曲啊!”

周副总看着阮强感叹道:“到底是郎才女貌啊。不错不错,幸会幸会,以后多联系。”两个男人看着彼此,热烈地握着手,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三人看向门外,见柳青提着一个水果篮站在门口。

阮强请她进来,并向另外两人做了介绍。然后解释说,单位有份报表,必须由他验收完成,所以让柳青给送来。

柳青看着坐在床上的孟莲说:“听阮强说你出了点小状况,我正好顺便来看看你,也认识一下。”

孟莲打趣道:“我们早就该认识了,这样以后就有人帮我看着阮强了。”随即拿起手机,与柳青加了微信。

自从柳青进来以后,周水生一直没有说话,他站在稍远处默默地看着带着口罩的柳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柳青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报表递给阮强,阮强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就着床头柜快速核对着数据,偶尔在纸质报表上做些圈圈点点,柳青立在一旁,不时凑上去询问几句,然后点头表示认可。

见他们在忙,孟莲转向周副总,和他聊起工作上的事。

周副总稍微回过了神,他告诉孟莲,公司可能会在近期有大的举措,因为疫情的影响,必须调整一下运行模式,加强网络运营的力度,必要时还可能任用一批新的骨干,充实干部队伍,共同谋划公司发展的新方向,更好地抵御疫情给公司带来的各个方面的冲突。另外,周副总又说,他会向公司建议,孟莲怀孕了,以后可以继续在家里网络办公,不必要天天到公司来的。

孟莲斜靠在病床上听着。周副总的话让她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正置身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一样的紧张与亢奋。她想想在家里网络办公,好像也是可行的。毕竟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网络会议与工作交流都很方便。

完成好工作的阮强直起身子,接过周副总的话说:“可能每个单位都会采取一些特别的措施来应对这场风暴。既为保护生命,又为更好的未来。总之,只要活着,还是得求更好的发展的。一切得往好的方面去积极努力才是,总不能被疫情捆住手脚啊。”

周水生赞许地看着阮强,点头称是。

柳青收拾好东西准备告辞。周水生也连忙说出告退的话,然后他看着柳青,意味深长地说:“要不,我们一起走?”

柳青淡淡地看了周水生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孟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你们都走吧,我想睡觉了。谢谢你们来看我啊。阮强,你去送送他们啊。”

阮强愣愣地看了孟莲一眼,孟莲对他使了个眼色,阮强并没有理会,只是遵照孟莲的指令,把两人礼貌地送到门口,然后走回病房,疑惑地问孟莲:“你是什么个意思?好像要催促人家走似的。”

孟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好,我这车祸出得值!”

“啊?小疯子,你这是说什么话呢。”阮强还是傻愣愣的,只是看见孟莲开心,他也跟着傻乐。

孟莲笑得快岔气了,忍不住一边拿了枕头向阮强抛去,一边笑骂道:“你个笨驴子,没看出周副总对柳青有意思吗?你不会是舍不得柳青嫁人吧?”

阮强这才像是醒悟了般瞪大眼睛,叫道:“哦,是这样啊,也是啊,还真的可以呢。嗯,挺般配的,不错,不错。”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蹦到床上,扳住孟莲的肩,说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孟莲笑着躲避,嗔怪道:“别闹了,你小心点,别碰伤咱们的孩子。”阮强立即住了手,小心地拍拍孟莲的肚子,憋着笑,轻轻地说:“宝贝,爸爸跟妈妈闹着玩呢,别害怕啊!”

这时,蔡晶亮着嗓子笑着闯进来了:“看你们这夫妇俩,秀恩爱秀到医院里来了啊!”她径直走向孟莲,一把抱住她,夸张地叫道:“亲爱的莲啊,你终于要做妈妈了。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我要有干儿子了啊!”三个人都笑了。

 

                       十一

国庆期间,周水生和柳青登记结婚了。两个人办了一个既简单又非常有情调的婚礼。他们只邀请了几个特别的朋友和两家至亲。婚礼是在周水生家连着院子的私家花园里举行的。地方不大,但足可以容纳五六十人的样子。花园四周长着几棵高大的桂花树,有些桂花已经开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馨香。桂花树周围簇拥着各色花卉,像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绕膝欢腾的孩子。月季稍微高一点,顶着满脑袋的殷红、粉红、纯白的花朵,神情傲娇而自得。蔷薇趴在院墙上,像一个个调皮的小男孩。花园正对院门的地方做了一个用各色花卉和气球装点的弧形拱门,拱门的左边靠里是一个悬挂着白色帘子的小花房,右边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移动吧台,吧台上摆放着一个高五层的蛋糕、一束插在白色花瓶里的红色百合花以及几瓶葡萄酒和几只高脚杯。花园中间是油绿绿的草坪,草坪靠里布置着一个略高一点的舞台,花园四周摆了一圈矮矮的长条桌和五颜六色的坐垫,长桌上放着造型别致的金色花盆,花盆里蓬蓬的盛开着各色鲜艳的花朵。阮强扶着挺着大肚子的孟莲,一步一摇地走了过来。蔡晶帮着招呼客人,登记礼金。

这是一个中西结合的婚礼,而新郎新娘也是一对把中西文化都揉进了俗常生活里的人。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周水生邀请柳青去了一家茶室。两人坐定后,周水生笑着说:“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我的一位书法家朋友总是在我面前说起你,他说,你的书法里有仙气,看你写的字,就像看一幅中国水墨画,能看出山水的变幻。我一直很好奇,看字怎么就看出山水变幻来了?所以,就总想着什么时候能亲眼看到你的字。好巧,有一天在市文化馆里看到了。你的几幅字被挂在展览厅的一面墙上。说实话我当时站在那儿看了好久,我没有看到山水,但我看到了字与字之间联通的故事,是的,是故事。好像每个字都是活的,都在试图诉说着什么。字行走在山水里,字在仰面大笑,字在低眉哭泣,字在独坐沉思,字在感受风寒,等等等等,似乎有千头万绪都纠结在这些字里。我练字不多,但喜欢欣赏,家里也收藏着好些书法家的作品。真希望有一天,我的收藏里有柳老师你的作品。”

“柳老师?”柳青轻轻呷了一口泡好的茶,宛然一笑。那茶香淡淡的,随着烟雾,在空气中婉转。那是一种极雅致的香味,仿佛经过尘世洗礼后的生活,有了超凡脱俗的韵致。

柳青放下小小的茶杯,伸手拢了拢右耳畔的一缕头发,略带羞涩地说:“您可别叫我老师。我练书法纯属业余爱好,也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偶尔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大胆的创意而已,所以,似乎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感觉。”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周水生给她续上茶,柳青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下意识地端起茶杯,看向那淡金黄色的清澈的茶水,又放下了,接着说道:“倒是您,哦,我听过您拉的二胡,是在一次市文化局的活动上。那天,我因为有其它的事,去得晚,进去时正好听到报幕的报到您。您拉的是《江南春色》。我至今都忘不了这首曲子给我带来的感受。我当时是闭着眼睛听的,乐音一起,我的心就跟随着去了远方。我看到了江南水乡旖旎的风光,看到了水乡女子活泼灵动的俏模样。那种音乐的曼妙,带来听觉上的舞蹈和视觉上的流彩,真是享受极了。”

周水生听到柳青这些话,不由笑着打趣道:“这么说,其实我们是早就认识了?”

柳青也笑了,说:“可不是嘛。”柳青心里想到,岂止是认识,在那次听过他的二胡后,一位好姐妹跟她说起过许多关于周水生的传言,只不过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人言有时只能说明表面的东西,不能参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的,毕竟,这个世界,谁又能真正走进一个人的内心,而读懂那些唯独属于他的痛痒呢?

周水生举起茶杯,说:“那么,我们应该庆祝一下的。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周水生心里在想:这个柳青,比我想象的还要温婉优雅,难得的,超凡脱俗的奇女子啊!

柳青也端起茶杯,在周水生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说:“以后多多指教!”

周水生“嗨”了一声,放下杯子说:“我们还需要这样的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吗?”

柳青脸红了一下,随即咯咯笑了,一下子轻松自在起来,仿佛他们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于是说道:“也是啊,我其实最烦说这些客套话了。可是,场面上的事见多了,就不由自主地说了。”说着,脸又红了。

周水生深有同感地笑笑,把一小碟莲藕酥轻轻往柳青跟前推了推,做了一个“请品尝”的动作。柳青也用手势做了一个“谢谢”,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是相对着,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这之后,周水生和柳青两人频繁的约会,有时是孟莲回去向阮强汇报,说今天蔡晶来告诉她,周副总向她打听女人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最好;有时是阮强回来告诉孟莲,说下班时看到周水生把柳青接走了,顺便还加上一句:“周水生人不错,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啊,挺斯文,挺绅士的,也懂浪漫。”孟莲坐在沙发上,一边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一边笑着说:“你向人家学着点吧,什么时候也给我来点浪漫的?你呀,就是不懂情调。”阮强回头看看她,说:“是,是,我以后虚心向你们的周副总学习就是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得给家里的大肚子做好吃的了,照顾好家里的两个宝贝,是我最大的生活情调。”边说边忙,边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孟莲看着他的背影,由衷地笑了。

 

 

                       尾声

周水生和柳青开始了他们别样的婚姻生活。工作之余,夫妻二人琴棋书画,有时互相欣赏,彼此吹捧,有时又互相贬低,故意拆台。真真假假,嬉笑打骂,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让人艳羡不已。

十月底,孟莲生下了一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两家老人都赶了过来,忙前忙后,乐得合不拢嘴。

疫情还没有结束。但是,新的春天已经来临,一轮希望的曙光,将慢慢照亮世界的各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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