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娶了哑女,他的生活一下子比以前更安静了。这个十岁时就失去了双亲的穷汉子,本来话就不多,这下子更不用说话了。
那天,热心的邻家大妈把这个投亲来的哑女带到他面前时,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她的长相,就答应了下来。
这是他这几年来唯一认可的一次相亲。他只是想,这位住对门的邻家大妈是他所信任的人,也是跟他邻里关系不错的人。
他是城里的修鞋匠,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生日。他住着父母留下来的八十平的小公寓,公寓很旧,墙面显出灰白的暗色,给人感觉特别的阴冷,仿佛终年照不到阳光似的。
大妈的儿子不在本地工作,老伴一年前去世了,平时碰到大妈有些不方便的活都是鞋匠帮着去做,大妈有时做顿好吃的,也总会给鞋匠盛上一碗。所以,她介绍的人是不会错的,再加上人总得有个伴吧,只要可以作伴,就好,不会说话,更好,万一是个嘴皮厉害的女人,整天在你耳边聒噪来聒噪去,有时又会有可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你吵来吵去的,不清静,烦。他一想到这样的婚后生活,心里就发毛,所以才会觉得找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做老婆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鞋匠在二十八岁那年邂逅了一位跛足女子,说来也是奇怪,有一天,鞋匠正摆好了自己的修鞋摊准备接生意,突然一女子在他的摊前倒了下来,他想都没想,立即上去把她扶起来。女子对他友好地笑笑,说了声“谢谢”,然后问他能不能在他的另一张空着的小凳子上坐会儿。他点点头,女子艰难地放平自己的脚,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闲聊起来。后来的两天里,女子每天准时在这个时候,跛着脚来到他的摊前,有时给他带一个烧饼,有时是几个橘子。鞋匠也不反感,所以三天后当跛足女子含含糊糊地说要与他确定恋爱关系时,他什么也没想就答应了。可是确定关系不到一个星期,跛足女子就不断地找理由跟他吵架,嫌他这个嫌他那个,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弄得他每天像面对太皇后一样的惶恐不安。后来好不容易安息了两天,他以为跛足女子闹够了,该跟他好好相处了吧,哪晓得,跛足女子似乎是改变了策略,对他软磨硬泡,掏走了他仅有的两千元钱,说是去县城买结婚用品,只是这一去再不见踪影。鞋匠不死心,也曾寻了些日子,后来有人点醒他说:别找了,那肯定是个专门骗钱的主了。
这件事对鞋匠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心疼自己那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两千元啊。唉,这几年是白辛苦了。这以后,鞋匠好长时间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每一个走近他摊前的女子,他把自己缩进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他脆弱而敏感的内心。那段时间,鞋匠甚至悲观地认定,自己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了,他不敢跟任何女人走近,更不要说谈一场恋爱或者干脆直接找个人结婚什么的了。
但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让他改变了想法。
那天一天都下着小雨,鞋匠傍晚收工后,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肚子有点不舒服,鞋匠也没在意,回家后给自己熬了一碗粥,就着萝卜干吃了。早晨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有洗,鞋匠拿了盆,开始洗衣服。
肚子疼得厉害起来。鞋匠起身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去,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继续洗衣服。
还是疼,开始冒冷汗,浑身没劲,恶心,想吐,感觉冷得慌。
鞋匠警觉起来,他放下洗着的衣服,支撑着自己拿了钱包,想去社区诊所开点药。诊所的医生倒不是一个含糊人,问了他的症状后,急切地说道:“你别拿药了,还是去人民医院看看吧,要是阑尾炎就麻烦了,吃药不管用的,得手术。”当听说鞋匠没有家人陪同去医院时,这位医生赶忙喊来自己的助手,嘱咐他赶快开摩托车,把鞋匠送去医院。
果真是阑尾炎,挂了急诊后立即手术。鞋匠住了两天医院,邻家大妈听说后,给他送饭,像母亲照顾儿子一样地照顾着他,让鞋匠感动得止不住落泪。大妈责怪道:“你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呀?大妈照顾你过意不去?那就赶快成个家吧,老大不小的了,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男人嘛,这点坎该跨过去了。”鞋匠泪眼婆娑地边点头,边吃着大妈烧的饭菜。
邻家大妈把哑女交给鞋匠后就自顾自走了。鞋匠立在摊前,手足无措。他不抬头,愣了一会儿神后手轻轻抬了抬,对哑女做了个招呼的手势,然后简单收了修鞋摊,往自家小区走去。哑女跟在他后面,大概有一米的距离,但脚步比猫还轻,让走在前面的他总是频频回头,拿眼睛的余光瞟她,以为她没有跟上来。
哑女不是天生的哑巴,只是在一岁多时患了一场感冒,之后就成了哑巴。那个时候刚刚牙牙学语的她活泼好动,人见人爱。可是她的世界突然再也没有了声音。小小的她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不可遏制的恐惧和大大的疑惑。她高声喊爸爸妈妈,这是她刚刚学会的两个词语,但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他们的应答,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还看到他们眼里闪着的泪花。母亲更是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搂着她,浑身颤抖。哑女的神情显出焦虑与不安,她不断地摔打自己的玩具,拍打她身边的任何东西,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些日子,小小年纪的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变得安静了,除了偶尔睁着失神的大眼睛看着这个让她懵懂无知的世界,大多时间,她只是蜷缩于妈妈的怀里,轻轻地叫着“妈妈”。父母曾努力地想让她继续学着说话,但是对于两个本是文盲的双亲又怎么懂得如何教一个聋哑孩童说话呢?她是不幸的,却又是与众不同的,从小她就表现出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她在当地的特殊学校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后来她自己不肯读了,开始靠自己灵巧的双手到处打工。她做过服装,学过刺绣,后来专攻十字绣,也算是能够很好地养活自己了。
但是,哑女在二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一位同村的女子跟哑女的妈妈说要带哑女去南方打工,她妈妈征询哑女的意见,哑女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她想自己虽说是个哑巴,但是有相识的姐妹一起照应着应该没事的,因为邻村里就有一位像她一样的哑巴也在南方打工,听说赚的钱是在家的好几倍呢。
哑女随着那位一起长大的姐妹出发了,路上倒了两次车之后来到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小镇,哑女心里犯了嘀咕,就打手势问同行的姐妹,姐妹笑着对她说:这是打工的公司派人来接另外几个姐妹呢。果真,不一会儿又上来了几个姐妹,最后上来一位中年妇女,对着车子里的人看了看,数了数,然后笑眯眯地给每人发了一块薄荷糖,嘴唇快速掀动着。姐妹打手势告诉哑女,中年妇女说,她是来招工的负责人,再有十来里路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车子又开动了。哑女剥开薄荷糖,放进嘴里,不一会儿,她感觉瞌睡势不可挡地袭来,人也瘫软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歪了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哑女迷迷糊糊地感到车子越来越颠簸,最后一次她被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又一下子跌坐到座位上。她猛地睁开眼睛四下一看,蒙了,同村的那个带她出来的姐妹不见了,中途上车的几个姐妹也不见了,现在她坐在一辆破旧的轿车里,有两个男人把她夹在中间,正肆无忌惮地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能够穿透她的身子,而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周围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哑女吓得尖叫了起来,随即弹跳起来,本能地打着手势,要求下车。
前排副驾驶上那位曾经给她们薄荷糖吃的中年妇女,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换了一副笑脸说:“别闹啊,马上就到了,我们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就要做新娘子了啊。”边说,边胡乱地打着哑语,一边还抱怨道:“真费劲,早知道是个哑巴就把她扔半路上了。”驾车的大胖子骂道:“短见识的娘们,你没看见这小妮子长得不错吗?哑巴怎么了?就这长相,哑巴也能卖个好价钱。”女人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挤着哑女左边坐着的男人咧开一嘴的黄牙,一边摁着扭动不停的哑女,一边变着声调说道:“要不,我们仨先开个荤吧,这鲜嫩的肉团,看着眼馋呢。”右边的那位小个子男人给了他一拳,说:“你不要命了,老大会放过你?”黄牙嘟囔道:“什么好的都先供他,像供皇上一样。一个哑女又不会说话,哥们几个玩就玩了,谁会知道。”
哑女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大体上可以知道,她这情形,一定是遭遇人贩子了,刚才中年妇女不标准的手语里似乎有嫁人的意思。她的心沉了下去,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出于本能,不管不顾地继续挣扎着。两个男人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拿手捉她,黄牙甚至开始解她的衣服。哑女惊得更是拼了命地挣扎。开车的胖子叫道:“再给她一块薄荷糖,这已经够颠的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别总想着揩油,让她安静下来啊。”
正说着,前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哑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突然感觉身子被掀到了一边,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了下来,随即是无边的黑暗。哑女一阵昏眩,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哑女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医院里,她的母亲正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她,一见她睁开眼睛,连忙捏了捏她的手,打着手势说:“妮子你终于醒了,吓死妈妈了。”然后又赶紧放开,回身冲着外边叫着医生。有两个警察一起跟着走进了病房。
原来,那天,他们的车与迎面开来的大卡车撞上了,坐她左边的黄牙当时正从后边搂抱着她,两只手试图抓她的双乳,而右边的小个子男人正捉住她的两条腿,想摁住她。她无法知道她是怎么被人从撞得面目全非的汽车里给拖出来的,她只知道,伺机和黄牙当场毙命,中年妇女、小个子和她都受了重伤。
哑女左腿打着石膏,头部也受了伤。
警察从中年妇女的挎包里找到了哑女和其她几个女孩的身份证,然后找来哑女的家人,又陆陆续续查清了其她几个女孩的下落,并及时解救了她们。
哑女一个月后被转回了家乡的医院,又住了一个月的院,才出院回家继续修养。半年之后,哑女才算渐渐康复。
这次遭遇吓坏了家里人。爸妈再也不放心让哑女出远门了。他们决定给哑女找个妥当的男人,让她成个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两年后,哑女随亲戚来到这个邻近的县城,被介绍给鞋匠做女朋友。
哑女随着鞋匠进了家门。鞋匠把着门,把哑女让进去,习惯性地准备关门,犹豫了一下,又停了下来。门半开半闭地立在那儿,像个慵懒的闲人,淡漠地送进些许光亮。
哑女进门后便睁大眼睛四下张望,没有半点的胆怯。
鞋匠这个时候才鼓足了勇气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无声无息的女人,这一打量吓了他一大跳。怪哉,这女子的眼睛好大好亮,五官也长得不错,原来还算得上是一个长相中等偏上的呢。
但他却没有感到高兴,心里莫名其妙地犯嘀咕了:“干嘛要比我年轻那么多,还要长得也比我好看呢,这能过在一起吗?瞧她那双眼睛,都会说话呢。”
哑女自顾自地各个房间看了一下,一个稍微大点的卧室床上是他早晨起来团在一起的被子,另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堆着些杂物。客厅就是餐厅,厨房在北,卫生间在厨房的西边。
哑女快速地转了一圈,然后走回客厅,拉开她的蛇皮袋,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依着桌子沙沙沙地写了几行字,直接递给了他。
他不出声地读到:“我先睡小房间,等适应下来再谈以后的事。家里的家务活我包了,如果以后我感觉我们不合适,不想处,就当我抵房租的。”
他斜咧着嘴,心里想到:“这是不一定会跟我过呢。”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正拿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当他的目光和她的相碰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慌了一下,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快速向阳台走去。
阳台上挂着他早上晾晒出去的衣衫,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件破了几个洞的秋裤上时,他又慌了一下,随后做贼一样地把秋裤快速扯了下来。
他再进屋时哑女已经在小房间收拾开了。
晚饭是哑女做的,炒青菜和炝黄瓜。
两个人吃饭时都闷着头,空气里有股陌生的味道,弄得他鼻子痒痒的,总想打喷嚏。
筷子在说话,盘子在说话,碗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声音就如他们两人的头一样,闷着。
饭后,他先起身,想去收拾碗筷,她轻轻推开他的手,拿眼睛剐了他一下,他立时就感到手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夜里,他不敢翻身,紧张地听着隔壁小房间的动静。
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这个屋子里还只是他一个人。
自从今天下午这个哑女人进屋,他一直懵懵的,手脚大脑都不听使唤了。他像做梦一样地回想着这半天的经历,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拿着老师给他的作业本不知道该做什么题目一样地既惶恐不安又紧张刺激。
接下来的几天,他总是早早出门摆摊,而她继续在家收拾整理屋子。有时他会看见她从他的鞋摊前走过,陌生人一样地,看都不看他一眼,再返回时必定是大包小包地拎着一些家用。而到吃午饭的时间,她必定会准时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他鞋摊前,然后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吃完了再收回去。这期间他会感到头、肩都僵硬得很,好像哪儿搭错了一样。等她离开了,他才会感到像刚刚卸下沉重的枷锁一样地浑身轻松自在起来。
他深深地呼一口气,然后坐直身子,自我解嘲地摇摇头,嘴角向两边咧了咧,重新拿起钉鞋的工具,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偷偷拿余光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心里嘀咕开了:“她还挺能干的,要是会说话肯定是个更大的大能人呢,这样的女人,真的会是我的老婆?”
看到天天在鞋匠家进进出出的哑女,有好事的人开始笑嘻嘻地追着鞋匠问话了:“嗨,钉子啊,那是你女朋友?”
鞋匠红着脸,支吾道:“不是,不是,是投亲来的表妹,表妹。”
“哈,还表妹,看你这脸红的,不就是女朋友嘛,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早就该成家了。好好地待人家女孩吧,挺俊的姑娘,可惜不会说话。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会说话也轮不到你啊,傻钉子。”
说话的人也不管自己的话是不是中听,倒豆子一样地,大小、颜色不等,都倒到了鞋匠的跟前。
鞋匠撇着嘴笑笑,也不生气,想想人家说得也不错啊,这么好的姑娘,如果她真能跟了自己,得好好疼着呢。
三个星期后,当他再次收摊,走进家门时,他被惊住了,这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公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干净漂亮过,就像守寡多年的女人又焕发了第二青春似的靓丽了起来。他愣在门口,手背又莫名其妙地火辣辣地疼了一下。
墙被新粉刷了一遍,这使得整个屋子亮堂了许多。小小的客厅兼餐厅的墙上挂着好看的山水图案的十字绣,餐桌上放着一盆盆栽,开着鲜艳欲滴的深红和粉红色的花朵,正对着他笑呢。
他愣愣地看着,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完成这整个房子的粉刷工程的。
早上出门时,她给了他三个大馒头和一小瓶带有咸肉熬成的花生酱菜,用手势告诉他中午没时间烧饭,让他凑合着吃几个馒头,晚上再给他做好吃的。 他看着那一小瓶花生酱菜就乐了,他最喜欢吃她做的这个酱菜了。
再看她时,他又愣住了。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红衣衫,头发整整齐齐地挽了一个很好看的发髻,像未长开的花骨朵一样地立在脑后。
她看着他时竟然羞涩地笑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笑,这一笑他又慌了,竟然在抬腿时撞了脚边的椅子。他不由抽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一下冲过来抓住他的腿,一边用手忖摸着,一边抬头拿眼睛询问他。
他又慌了,急忙收了腿,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时,大妈在门外叫着鞋匠的名字。鞋匠打开门,大妈手里拿着两根红红的蜡烛,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跨了进来。她亮着嗓子笑着说:“我们这个单元的邻居们给你送来了贺礼,这墙也是他们帮着粉刷的,还有新房的布置,是妇女们帮忙的。我帮你介绍的姑娘不错吧,虽然不会说话,才来了几个星期,就跟邻居们都处熟了,大家都喜欢她呢。”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拿东西,五颜六色的,摆满了桌子。
晚饭不热闹是不可能的,邻居们都来了。
鞋匠没有想到今天会是他的婚礼。他像个木偶似的被哑女推进了卫生间,拿眼睛示意他好好洗个澡。
卫生间的小木凳上放着新的内衣和外套。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关了卫生间的门,拧开了水龙头。
他一边洗澡,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脏发出的闷闷的击鼓声,外面,屋子里热闹的说笑声像淋在他身上的热水一样,让他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
洗完澡出来,早有两个小媳妇把他拉到邻居家,给他认真地打扮起来,而哑女也被另外两个姑娘拉到了另一家,关了门,细致地化妆去了。
婚宴开始了。
鞋匠西装革履地被两个媳妇推进了门,他的头发也是油光发亮的,帅气得让人无法与平时那个蓬头垢面的鞋匠等同。
被这么多人盯着的鞋匠显得特别的局促不安,可是内心里却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了一样。
哑女也进来了。
这穿着鲜红衣服的女人,脸蛋白里透红,两片厚厚的嘴唇打着亮亮的唇膏,此时的她大眼睛微微下垂,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却掩饰不住甜甜的笑意。她不时地拿手下意识地挡自己的脸,好像嫌光线太强了一样。
邻居们挤在鞋匠家小小的房子里,也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都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对新人。
对门的大妈很郑重地宣布着婚礼流程,邻居们哄笑着,拥着两个新人,一项一项地完成着神圣而庄严的结婚仪式。大家像变戏法一样地,东家端来一碗鱼,西家送来一锅杂烩汤,楼上的切了一盘牛肉,楼下的煨了一锅红烧肉,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各色美味佳肴。
原来这些都是哑女拿出自己的所有私房钱,拜托邻居们做的。
她不想去酒店,她想在自家,举办一个不一样的婚礼。
远亲不如近邻,她有意要把所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们聚拢在一起,打造一个和谐幸福的大家庭。
鞋匠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热闹的场面,而这一切还独独是为他准备的。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咂摸着嘴里的菜香,突然眼泪就成串地流了下来。
有人很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对门大妈眼里含着眼泪,她摸着鞋匠的头说:“钉子呀,好孩子,以后你就不是孤儿了,你有家了,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哑女默默地看着他,不时地给他碗里夹菜,给他杯里倒酒,给他手里递纸巾,并示意他给邻居们敬酒,自己的眼里也溢满了两汪泪水,像两池清泉,汩汩的。
饭后,邻居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没有人起哄闹洞房,大家都心领神会地早早回家了。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俩。
鞋匠摇摇晃晃地起身,他想去收拾碗筷。
她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换去他身上已经沾了酒渍的崭新的西服,又给他倒了一杯泡好的茶,端到他手上。
鞋匠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咧开嘴,傻傻地笑了。他第一次握住了哑女软绵绵的小手,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屋子里静极了,鞋匠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铿锵有力。他像做梦一样,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哑女像只小猫,一动不动地偎贴在他的怀里。
仿佛过了好久,鞋匠才像醒过神来,他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清香,温顺地依偎着自己的女人,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他的酒彻底醒了。
他捧起女人的脸,极轻柔地吻了下去,过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他把她按坐到椅子上,开始动手收拾桌子。哑女走过去帮忙,他笑了笑,没有阻拦。
两人在逼仄的厨房里胳膊碰着胳膊,肩挨着肩。
他洗好一只碗递给她,再洗好一双筷子递给她。
两人谁都不看谁,像在完成一个流水作业一样地彼此认真负责,没有丝毫懈怠。
都收拾好了,是睡觉的时间了,他突然感到有点紧张,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才犹犹豫豫地走进卧室,“啪”地一声,灯亮了。
床上是新的被褥,新的绣着鸳鸯的枕头,他心头一热,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感觉到她的身影靠过来,又是猫一样地没有任何声音,然后他听到了她细微的暖暖的喘息声,她从后面伸开双臂贴上了他的后背。
之后,日子快了起来。他早出晚归,修鞋、送鞋,有时下雨天就去蹬三轮。她守着家,洗衣、做饭、绣十字绣。
他们越来越默契,她碰碰他的胳膊拉拉他的手,他就知道她要让他干什么。有时他们用眼神交流,他对她挤眉弄眼,逗她笑,她对他吹鼻子瞪眼睛假装生气,有时她也会对他抛媚眼,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甚是惹人怜爱。有时候她直接拿眼睛示意他她需要什么,有时她把眼睛闭起来不理他,他知道他准是无意中惹她生气了,然后他就想尽一切办法给她赔礼道歉,逗她开心,比如给她买几块大白兔奶糖,或者买一块小丝巾,一个漂亮的发夹,直到她又睁开大眼睛,对着他咧开嘴笑了才算完美收尾。而大多时候他们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彼此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屋子里穿梭,心里便感到安逸得很。
他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特别是看到周围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他更是觉得说话真是一件只会惹麻烦的多余的事,即使在自己的鞋摊前接生意,他也是能省的话尽量省去,后来干脆什么都用手势,时间长了,不熟悉他的人就以为他也是哑巴,而熟悉他的人就会摇摇头,露出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问道:“钉子,你怎么回事?娶了个哑巴老婆,把自己也弄哑了?”
鞋匠不置可否地冲着问话的人笑笑,那笑容像一条溪流,欢欢快快地流向了不知道的远方。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修鞋匠已经不再修鞋了,哑女也不再绣十字绣了,他们搬进了儿子买的新居,开始安度晚年了。
每天黄昏,在我们城市那条北海路上,你会看到两个拉着手的老人,走路不带一点声音地,从市民广场的这头走到那头,一直走到东边的通榆河边,然后坐到柳树下,看河里来往的渡船,看飞过的大鸟,也看河对面更远的寂静的远方。
他们的儿子也娶了个哑女。像是天定的姻缘,学建筑的儿子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没能长久,直到遇到会画画的哑女,儿子才像中了魔一样地,再也不肯放手了。
父亲和儿子都习惯了用手语交流,偶尔父子俩独自相处时也是自然地用手语,等到醒悟过来后便相视一笑,然后其中一位会打破沉默,说出一句家常话来,声音很轻,好像怕被另外的谁听到似的。
日子总是这么寂静安宁,像圆月的夜,有着波澜不惊的、静态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