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站在办公室门口,透过窗子,神情紧张又充满欢喜地看着安老师的背影。她的手里握着一束刚采下来的玫瑰花,采花时被花刺刺伤的手指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但小丫却顾不得这个,她依着窗台,踮起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老师。她的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呼出的气息,弄湿了窗玻璃。
“妈妈!”小丫在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她的鼻子有点酸,一种复杂的情感潮水一般,涌向了她的心头。
“妈妈!”小丫又在心里叫了一声。
“妈妈”这个称呼对于小丫来说太陌生了。
小丫的妈妈死于难产。她拿自己的命换了小丫的命。
小丫足月出生,七斤八两,但之后却越长越瘦。父亲在她刚满一个月时就把她交给了爷爷奶奶,自己去了千里之外的城里打工,直到小丫四岁时,父亲才回来过一次。
父亲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旁跟着一个眼睛很大,眼神却有点阴冷的女人。那女人宽厚的嘴唇上涂着深红色的口红。她又瘦又高,胸脯坚挺。她的手里牵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大脑袋歪歪地倚在女人的身上,一副懒洋洋的,瞌睡打盹的样子。女人抱起小男孩,笑眯眯地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摇动着手臂,轻轻拍打着小男孩的后背,声音柔和地说:“小楠楠要觉觉了,小楠楠要觉觉了。”男孩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女人的胸脯上,摸索着,似乎想要隔着衣服,去抓握女人那挺得很高的乳房。女人的笑容,像一束阳光,更炽热了。她索性解了一个纽扣,毫不避讳地把男孩的手放进衣服里。男孩心满意足地躲进女人的胸前,嘴角挂着微笑,漏下一串串清亮的口水,闭上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呢喃着,渐渐睡着了。
小丫看呆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自己的口水也流了出来,一滴跟着一滴,滴在她举在胸前,正打算送进口里的冰激凌上。而冰激凌也像流下的口水一样,那些粘稠的白色乳液,滴滴紧挨,就滴在奶奶刚给她换上的新衣服上,也滴在她的新亮的红皮鞋上。
新衣新鞋是女人从大大的包裹里掏出来的。奶奶接过来,给小丫换上。小丫偷偷看一眼女人,却感觉女人笑眯眯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凉丝丝的光,这让小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她迅速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慌慌的,很不舒服。
父亲三人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女人基本上都是陪着她的宝贝儿子,有时在饭前帮奶奶摘菜。她没有和小丫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应付性的,冲小丫露出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但小丫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友好。那个女人传达出来的信息分明是: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小丫。而小丫对她,也是满心的厌恶和退避。
父亲呢,他大多数时间是和爷爷一起下田干活,从田里回来后不是陪爷爷喝酒,就是逗弄他的儿子玩,小丫只能不声不响地待在他们附近,下意识地,悄悄用力靠近父亲。她想闻一闻属于父亲的特殊味道。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父亲像对待弟弟那样,把她抱起来举高高,或者用他那长满胡须的大嘴,亲她的脸。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当她看到弟弟被亲得一边咧着嘴躲避,一边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就肯定,父亲的胡须一定很戳人,但是那种被亲的感觉一定特别地刺激、好玩。她想,那一定就是父爱的一种极好的表现形式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待小丫,却不像对待他的小儿子那样充满慈爱。他看着小丫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很严肃,让小丫从心底生出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感与畏惧感。小丫觉得父亲不爱她,也从来就没有属于过她。只有一次父亲喝酒喝高兴了,出乎意料地把正在吃饭的小丫拉到跟前,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的嘴里,笑眯眯地说:“小丫,好好跟爷爷奶奶在家,要听话,爸爸下次回来接你去城里,好不好?”边说,边拿眼睛瞅了女人一眼。小丫看见女人撇了一下嘴,很重地咳嗽了一声,又对着在她腿上动来动去的儿子轻轻打了一下,骂道:“你屁股上长钉子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再动,再动我就把你扔到大街上去!”男孩咧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小丫勉强咽下嘴里的肉,眼里噙着眼泪,默默吃完碗里的饭,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她拿起木头沙发上奶奶以前给她买的,已经很旧了的布娃娃,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悄悄关上门,爬到了床上,紧紧地搂着布娃娃,学着女人的样子,轻轻拍打着,低声喃喃地说:“宝宝觉觉,宝宝不哭。”一边说,一边无声地流着眼泪。小丫胡乱地擦着眼泪,可是越擦流得越猛,怎么也擦不完。
父亲走后每年都给爷爷奶奶寄钱和包裹,包裹里面也有给小丫的东西。有时是衣服、鞋子,有时是饼干、水果等吃食,有时是绘画册、识字卡什么的。小丫总是面无表情地从奶奶手里接过这些东西,偶尔像是为了让奶奶满意,才冲着兴致勃勃的奶奶咧开嘴笑笑。奶奶盯着小丫看了几眼,然后摸摸小丫的头,叹着气,低声嘟哝道:“苦命的孩子啊!唉!”
两年后,小丫家建起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房,虽然只是简单地刷了白,但是已经够漂亮气派的了。只是新房建好后不到半年,奶奶却因车祸去世了。
父亲一个人回来奔丧,待了三天,忙得连看一眼小丫的时间都没有。这让小丫进一步觉得,父亲就像死去的母亲一样,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小丫连走近父亲,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的兴致都没有了。渐渐地,小丫越来越深地,沉浸于完全属于自己的,无声世界里去了。
父亲再回来时,小丫已经开始上一年级了。
父亲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他因为工伤,断了腿。
父亲残废了,像个废人一样地躺在床上。听爷爷对前来看望父亲的相邻说,父亲的老婆把受了伤的父亲一个人丢在医院,自己带着儿子,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这让小丫觉得,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很,还不如以前和爷爷一起待着的时候,至少那个时候,没有人对她凶。
小丫放学回家后总是尽量避开父亲。她轻手轻脚地走路,快速地吃饭。除非万不得已,她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写字、做作业,要么躺到床上去,搂着那个已经有了破损,露出了一点点白棉絮的布娃娃,两眼盯着天花板发呆。
小丫发现,原来亮堂堂的两层楼房,现在显得越来越灰暗与空旷了。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一股怪风吹得她东倒西歪,她必须寻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来支撑自己,不然,也许有一天,她真的就会突然倒下去,并且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小丫就读的小学离家不远,刚开始时爷爷接送过她几次,后来她自己提出不用爷爷接送了。每天早晨起床后,小丫吃完早饭,自己背起书包,往学校走去。她不紧不慢地走,大概需要半小时。有时起床晚了,小丫就一路小跑赶去学校。
这是一所联小,学校不是很大,大概有十几个班级。小丫在一年级(2)班。因为她长得瘦小,老师把她安排在前面第一排。
开学初,一个长得很粗壮的,年龄好像已经很大的女教师担任小丫班上的班主任。这个老师姓仇,教她们班上的语文课。仇老师说话嗓门很大,手上的力气也很大。刚开学没几天,就有几个坐不住的男生被她轻轻提到讲台旁边,一站就是一节课。
小丫没上几天课,就对学校生活失去了兴趣。她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面对仇老师那张皱纹满满的胖脸,听她说得吐沫星子直飞,却经常搞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小丫觉得自己很笨,上课也总是走神,打不起精神来,只有偶尔的一次音乐课(开学一个月来,音乐课基本上都改上语文课或者数学课了),小丫才获得了难得的,微乎其微的轻松与快乐。
这样的学校生活过了两个月,小丫有了像她这样的孩子不该有的忧郁、烦躁和无意义感。她每天都感到精疲力竭,好像有千斤重担一直压在她的身上一样。她步履沉重地上学下学,整天都像被霜打了似的,整个人都是蔫的。
这天早晨,小丫机械性地挪动着脚步,往学校走去。今天,她的心情格外糟糕。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一大早就冲着她大喊大叫,发了一通无名火之后,拿起一根大木棍,向她扔过来。木棍的一头擦过她瘦削的肩膀,重重地砸在她的脚上。她疼得尖叫了一声,身子本能地弹了起来,快速让了一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她没有回头看父亲,只是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背起书包,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去。身后传来爷爷的训斥声和父亲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以及摔打东西的哐当声。有两只鸡被惊得咯咯叫着,飞了起来,落在院墙上。
小丫一边流着泪,一边忍着脚上的疼,慢慢走着。
这天有点阴冷,和小丫的心情一个样。小丫像个大人一样,满眼迷茫地看着自己前面的路以及路两边的树木、田地,她再次感到了活着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没完没了的重复着的无意义。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像一座越长越高的大山一样,压迫着她,令她喘不过气来。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到是同班的一名男生。她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那男生坐在一辆汽车里摇下窗子,对着她招手,不一会儿车子就驶过她的身旁,洒下一阵烟雾。那男孩又回过头冲着她叫道:“刘晓亚,你再不快点走就要迟到了啊!要不,我让我爸捎上你?”小丫拼命摇头,又快速低下头不再理他。一方面她担心他看到自己哭过的痕迹,另一方面,她实在讨厌他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你看他,活得多开心啊。他怎么就那么快活呢?有什么好快活的,难道有爸妈接送,有汽车坐就了不起吗?真是的!
小丫再次抬起头来时,发现汽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小丫的脚还在疼,她忍不住走到路边坐到地上脱下袜子看了看。脚背上有一大块红肿,热乎乎地,胀痛着。小丫叹了口气,又默默地很费劲地穿上袜子,站了起来,继续忍着痛走着。
这时,有一辆电动车从后面开了过来,停在她的身边,一个戴头盔的女人问道:“小姑娘,你是去上学吗?脚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脱下头盔,随手戴在小丫的头上,并插好扣子,正了正。然后她拉起小丫的手,把她拉到电动车旁,说:“上车,我带你走!”
小丫的心颤了一下,她的小脑袋里刚刚冒出的“人贩子”的想法硬是被一股暖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完全掐灭了。那暖流,像山涧清泉,在她孱弱的小小身躯里汩汩流淌着。
她的手好软和啊!小丫不由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在女人手心里的润滑与舒适。她很想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来,好去仔细抚摸女人的那双手。她想弄清楚,那双手上到底有没有长骨头?
“唉,发什么呆啊,小同学?”女人微侧着脸,一边摇着小丫的手,一边笑着问道。
小丫像是吓了一跳,身子轻微抖动了一下。她睁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女人披散开来的一头微微卷曲着的齐肩长发。她又想伸手去摸摸那长发了。那深棕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自然而飘逸地随风舞动着。小丫嗅了嗅鼻子,抑制住了一个即将而出的喷嚏。女人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奶香,弄得她鼻子痒痒的。她局促地动了动身子,像做梦一样地呆呆站着。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女人。
她终于注意到了女人那张极其精致的脸。
她长得真是让人舒服啊。
是的,是舒服。小丫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她浑身一激灵,突然像才醒悟了过来似的,毫不犹豫地放开女人握着的手,走到电动车后座,两手抓住女人的腰,高高跨腿,上了她的车,紧紧地搂着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在心里决然地想到:“你就是真的人贩子,我今天也跟着你走了,天涯海角,随你便!”随即,一串串眼泪,断线一样地,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这时,她听到女人咯咯咯的笑声,像风铃,清脆悦耳,令她的精神为之一振。然后电动车轻便地开动了起来。她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她感到有种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淋漓,像山洪爆发,在她的身体里胀开。她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支配着,内心企望着这样的一次从来没有过的旅程永远也不要停止。
“我的妈妈,是像她这样的吗?”小丫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小丫看到过一张父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穿得都很漂亮,尤其是妈妈,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依偎着穿西服的父亲,笑得很甜。只是,小丫看照片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妈妈光洁的面庞,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妈妈,这是妈妈。”她想象着妈妈唤她小丫,或者丫丫。她喜欢奶奶给她取的这个乳名,她喜欢听到别人叫她小丫。以前奶奶在世时,唤小丫的腔调总是变化着,有时声音很高,有时很轻,但都带着满满的疼爱。小丫想,奶奶的声音如果再年轻点,是不是就像妈妈的声音了?她还想象着妈妈的手臂环抱着她,妈妈的嘴唇亲吻着她,还有妈妈的体香像春天的气息,环绕着她。她不止一次地在梦里看到妈妈模糊的身影。妈妈被一团厚重的雾气裹着,妈妈在拼命地向她走来,她也在拼命地奔向妈妈。可是妈妈却总是离得很远,从来也没有真正走近过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连梦都不能成全她呢?唯有眼泪,是她从梦里醒来时留下的伤感的印迹。
小丫感到,想象有妈妈的感觉,其实是很空洞的。无论怎样的梦都无法填满这种无边无际的空洞!这样的空洞一直在吞噬着她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
现在,当她坐在这个陌生女人的电动车的后座上时,她才真切感受到,妈妈是有血有肉的,是有那咯咯咯的感染人的笑声的,是有那令人舒服的长相的,是有那搂着后背,跟着她向前飞驰的踏实与舒畅的。
“妈妈!”小丫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既甜润,又温软的字眼,不由更紧地搂住女人的腰,任由眼泪不停地流着,流着。
“好了,到了。下车吧。”女人“吱”地一声刹住了电动车,小丫被惊了一跳,大梦初醒般,从车上滑了下来。她看到了熟悉的校园,心头不由升起小小的失望来。
女人从小丫的头上轻轻摘下头盔,小丫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忘了脚上的疼痛,弓着腰,跑了。女人没有想到这一出,愣了片刻,然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推着车子,往教师车棚走去。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年轻男教师,姓胡,好像是刚从学校毕业出来。胡老师说话的声音很低,尽管两个多月过去了,他看学生的眼神有时还是会躲躲闪闪的,好像他是学生,坐在下面的小不点才是老师似的。课堂纪律自然不好,也一直没有好过。年轻的胡老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管学生,只会一遍遍地用教鞭拍打着讲台,声音稍微提高点,拖着声调说道:“同学们,注意课堂纪律,别说话,别说话,好吗?”边说,边举起夹着粉笔的手,翘起兰花指,像要唱戏一样。以前仇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对他说:“他们就是一群小畜生,你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该训斥的时候就得训斥,有时也不妨巧妙地使用点武力,不然他们是不会买你的账的。你别看他们人还没有一颗豆子大,他们一个个的,可鬼精得很呢。”胡老师只是垂着双臂,毕恭毕敬地听着。他不表态,也不知道怎么表态。
小丫有点乏了,她厌倦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自主地矮了身子,趴伏到课桌上,心猿意马地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那个女人是谁呢?她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她教几年级呢?
突然,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从窗外飘了进来,教室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小丫懒洋洋地看向窗外,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是她!她在小丫的教室门口来回走动着,不时伸头看看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对他们做一个肃静的手势,然后笑一笑,指着黑板,再做一个坐直了认真听课的手势,然后又伸出大拇指,笑着,冲他们点点头。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可是,竟然所有的学生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端坐着,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数学老师。胡老师感激地冲着女人笑了笑,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解着课堂内容。
小丫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得很厉害。她有种强烈的不能把控自己情绪的感觉。有一小片的光亮,在她的心头一闪一闪的,窜来窜去。一个个大大的问号困扰着她,她恨不得立刻就把它们给捋直了,然后,再把那些窜来窜去的亮光聚拢在一起。她需要那光的温暖,那温暖会像灯塔一样,引领着她,走向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路。
问号接下来就被全部捋直了。
第二节课是语文课,走进来的不是仇老师,而是那个上节课在教室外走来走去的女人。当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教室时,教室里响起了一阵阵惊讶叫唤的声音。而小丫,早就像要晕了一样,傻乎乎地盯着讲台前面的女人,半张着嘴,愣怔着。她有种做梦的感觉,她想要冲上讲台,亲手摸摸女人放在讲台边上的手,好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是她。
女人注意到了小丫,表情亮了一下。她冲着小丫咧了咧嘴,又友好地眨了眨眼睛。小丫的嘴唇被她牵动着,忍不住大声笑出了声。其他孩子也受了感染,跟着笑出了声,教室里一片欢腾。
女人眯着眼睛,含着笑,静静地等待着,然后做了个肃静的手势。当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之后,她走下讲台,走到孩子们中间,偶尔用手摸摸一个孩子的头,偶尔拿起一个孩子的课本,看看上面的名字,然后才开口说道:“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头啊!我见到同学们很开心,同学们见到我也很开心,是吗?”
“是的!”稚嫩的声音齐刷刷地响了起来。女人转过身,走回讲台,继续说道:“我是安老师,因为休产假,所以晚了两个月上班。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班的正式班主任,另外教你们班的语文。现在咱们来认识一下,好吗?”
安老师拢了拢头发,翻开花名册,点起名来。
“雷小强!”
“到!”早晨从小丫身边坐车过去的男生站了起来。
“花蕾!”
“到!”小丫后面的一个女生站了起来。
“刘晓亚!”小丫在看着安老师发愣,旁边一位女生推了她一把,她赶忙站起来,应答道:“到!”安老师看了她一眼,掩着嘴,笑了。
安老师名叫安米,九月初生下了一个男宝宝。她在这所联小教学六年了,是一个已经有了一定的教学经验和管理经验的老师。
安老师的家在小丫家隔壁的村子,她爱人在镇政府上班。
安老师每天上下班都得从小丫家旁边的路上经过,所以,很自然地,她总会顺路接上小丫一起去学校,放学时也会顺路把小丫带回来。有时安老师要开会,小丫不得不一个人走着回家,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很沮丧,后来她索性在教室里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候安老师。安老师似乎也认可了小丫的做法,任由她像一块糖一样地粘着自己。她们俩总是同来同去,有同学问:“刘晓亚,安老师是你什么人啊?她为什么要接送你上下学啊?”小丫撇撇嘴,不回答。她的心里甜滋滋的,感觉安老师像一道祥光,温暖地照着她。也有同事问安老师:“小安,这个小女孩是你家大女儿吗?没听说过你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啊?”安老师咯咯咯地笑着,一边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小丫的脸,一边说:“对,对,她就是我家的大女儿,你没看到,她长得很像我吗?哈哈哈哈!”她笑得浑身颤动着,笑得阵阵奶香从颤动的双乳间溢了出来。小丫幸福得两腮发热。她又一次生起想要扑进安老师怀里的冲动。
这天是周末。小丫吃完早饭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走下楼,坐到客厅里看一本从安老师那里拿来的书。她就着拼音,很认真地读着。这时,父亲在他的房间叫了起来:“小丫,死丫头,你在干什么呢?你给我过来!”小丫放下书,走到爸爸的跟前问:“爸爸,你叫我干什么?你需要什么吗?”
父亲侧着身子,伸着头,对小丫叫道:“去,去把我的轮椅推过来。你个丫头片子,一天到晚的,读什么书啊,读书有用吗?嗯,有用吗?你成绩再好,也是个丫头片子,赔钱的货。”
小丫刚刚走到房门口,突然又折回身。她冷冷地看着父亲说:“爸爸,我不是赔钱的货,我是你的女儿,我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我是能够养着你的。只是,你太重男轻女了,这是不对的!”小丫的身子有点抖,她被自己吓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又哪来的口才,竟然跟父亲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她愣怔着,惶恐不安地看着父亲,心想,这下,又得遭父亲打了。
父亲也是愣住了。他斜着身子,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小丫,好像不认识她一样。过了好久,他才吐出两个字:“你!你!”然后,他扬了扬手,吼道:“你才上了几天学啊,就学会顶嘴了?”
这时,院外传来敲门声,小丫飞快地跑去开门。
“安老师!”小丫看着推门进来的安老师,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抱住了她。安老师搂着小丫,笑着说:“刘晓亚同学,你在家干什么呢?我来看看你爸爸。他在吗?”小丫咕哝道:“叫我小丫,叫我小丫啊!”
安老师笑着蹲下身,在小丫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小丫,小丫!可爱的小丫!”边说,边在小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小丫的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安老师站起来,拉拉小丫的手,说:“小丫,你自己去看书,我跟你爸爸有些话要说,好吗?”
小丫听话地拿起书上了楼。她关了自己房间的门,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摊开日记本,写下这样的几句话:“今天,安老师来家里了,她说要跟爸爸谈谈,我在想,她会跟爸爸谈什么呢?”小丫发着呆,想去楼下偷听,但是忍住了。她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快速下了楼,走进厨房里极认真地洗干净了两个杯子。她想给安老师泡杯茶,但是发现家里好像没有茶叶,只好倒了两杯开水,小心翼翼地端着,向父亲的房间走去,刚走到门口,正好听到安老师说话的声音:“小丫爸爸,镇里有一家专门为残疾人开的加工厂,我听说,您会修理电动车什么的,要不,如果您愿意,我让我爱人帮您去问问?”小丫站住,没有动。她没有听到父亲接话,过了一会儿,安老师又说:“我知道您心情不好,也理解您还不能适应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但是,人总得面对现实,总得想法活下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还有,您不能不考虑小丫的感受,不能忽视她的存在。别忘了,她可是您的女儿啊!她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已经是很不幸了,您不能再让她生活在父亲的打骂中,这对她是不公平的。对不起,我可能不该这样说,但是,我能感觉到小丫很需要爱,她很敏感,也很孤独。你得去爱她。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这个家,您也得换个活法才是啊。”
小丫听不下去了。她端着杯子,强烈克制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又返回到厨房。她颤抖着双手放下杯子,无声地哭了。
之后,安老师又家访过几次。
春节过后没多久,父亲第一次坐着轮椅出了门。
父亲真的开始上班了。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好了。他不再叫小丫丫头片子了。他又开始用自己修理电动车赚来的钱给小丫买衣服、书本了。偶尔他还会把小丫叫到跟前,摸着她的小辫子,笑呵呵地说:“咱家闺女越长越大,也越长越漂亮了啊!呵呵呵呵。”这个时候,小丫就能大胆地伸手摸摸父亲的胡子,使劲闻一闻父亲身上的味道。她终于可以确信,自己至少是个有父亲爱着的孩子了。
现在对于小丫来说,生活越来越有滋味了,学校生活而总是能让小丫充满兴趣。她上课不再像以前那样提不起精神来了。她思维敏捷,好学、好问。她听课专心,理解能力也强。她变得越来越活泼、俏皮。在安老师的指导下,她开始试着写日记,尽管好多字都不会写,只能用汉语拼音来代替,她还是坚持着每天回去都写日记。这成了她离开安老师,自己独处时的一大乐事。她在日记里记下许多和安老师相处的细节,有时写着写着自己会笑得在床上打滚。她觉得生活越来越有意思了。她觉得安老师就是她的妈妈。对的,她是安妈妈。
小丫的玫瑰花是采的校园里的。那天下午放学后,小丫在等安老师的时候注意到校园操场边上长了许多的花,一位校园里的勤杂工正在修剪花枝。小丫跑过去问:“阿姨,这是什么花啊?”阿姨回过头笑着回答道:“玫瑰花啊!喜欢吗?要不要采几朵带回去,送给你的妈妈啊?”
小丫的心头掠过一股凉风,但随即就被眼前的花香冲散了。她突然眼睛一亮,结结巴巴地问:“阿姨,我,我真的,可以采吗?”
“那当然了。来,我教你怎么采!记住啊,采回去后立即放进花盆或者水杯里,加水养着就可以了。当然啊,你还可以在水里加点白糖,每天啊用小喷壶喷下花瓣和叶子,以保持它的新鲜度。我想啊,你妈妈肯定会喜欢的。”?
加点白糖?这也太新鲜了,那开出来的花不就又香又甜了吗?小丫突然感觉像刚刚尝过几口蜂蜜一样,口里心里都充满了又香又甜的浓浓的滋味。她不由咧开嘴,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小丫从阿姨手上接过剪刀,挑了几棵花枝,极其小心地剪下它们。尽管如此,她的手上还是有几处被花刺戳破了,流下了血。
小丫举着采下来的一束玫瑰花,兴奋得两腮绯红。她谢过阿姨后,拔腿向安老师的办公室跑去。由于太激动,她的手指又被玫瑰花刺戳了几下,但她却觉得,那种疼痛里,有隐隐的甜蜜的味道,因为,那应该和妈妈的手打在身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她甚至想象有那么一天,安老师的手轻轻举起来,在她的屁股上重重地打几下。想到这里,小丫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此时的安老师正在忙着整理一份班上单亲家庭的孩子和留守儿童成长关爱计划的资料,窗外的笑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安老师回头,看到了小丫那张贴在窗玻璃上的红扑扑的小脸。
安老师打开门,小丫走近她,举起手中的玫瑰花束。她的眼里噙满泪水,眼神急迫又有点犹疑。她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安老师的眼睛也湿润了。她从小丫的手里接过玫瑰花,插进自己的水杯里,加上水。她注意到了小丫手上的小血点,赶紧用湿纸巾极小心地擦了擦,并轻声问道:“还疼吗?”小丫含泪摇头。
安老师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把搂过小丫,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轻轻叫了一声:“小丫宝贝,乖孩子!谢谢你!”
小丫突然放声大哭。她紧紧地搂住安老师的腰,抬起泪眼,脱口喊出了一声:“妈妈!安妈妈!”
安老师蹲下身子,满含热泪,哽咽着答应了一声,然后她捧起小丫的脸,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这时,不知从谁的手机里传来了悠扬的歌曲,一个女歌手用甜柔的腔调,深情地唱道: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