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父亲在离家近两千公里外的甘肃工作,平均两三年才能回家探亲一次。那个时候,父亲对我来说太陌生了,而我对父亲的记忆就是他那扎人的胡须和一双瞪大的带着威严的眼睛。那个时候,我总是躲着想抱我入怀的父亲,对他有种很强烈的畏惧感。但是,我会在他出门访友时悄悄嗅闻他挂在衣架上的衬衫的味道。那是属于父亲的特有的味道。我还会掏摸他的上衣口袋,把收获来的几个硬币藏进自己的衣袋里,谁也不告诉。现在想来,那几个硬币是不是父亲特意为我留着的呢?我真希望是这样的,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追究过他口袋里的硬币去了哪里?
父亲其实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我从来不敢亲近他,更不敢像别的孩子一样,对自己的父亲撒娇、耍脾气,因此他偶尔几次很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柔性、慈爱的一面,便成了我终身刻骨铭心的温暖记忆。
有一年的元宵节,父亲一时来了兴致,早上起来就开始动手扎红灯笼。当我懒洋洋地起床,睡眼惺忪地推开我和姐的卧室的门时,一眼看到客厅方桌上摆着几张大大小小的红色、黄色、白色的稍厚些的纸张和一根长长的红色尼龙绳。
父亲正在门外劈几根竹条。我顾不得洗漱,第一次忘了胆怯,跑向父亲,问道:“爸,你做什么呢?”父亲也一改往日的硬绷绷的口气,略带微笑地说:“给你们姐俩做红灯笼啊!”我一听,一下子乐得咯咯笑了起来,连忙跑去找姐姐和妈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们。妈妈在锅台忙活着,看着我,笑了笑,没说话。姐姐撇了撇嘴,说:“切,你才知道啊。我昨晚就知道了。”
那天,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开心的一天。我一整天都围着父亲转,看他怎么把纸裁成合适的形状,又怎么用竹条做骨架,再怎么用母亲熬成的浆糊,把裁好的纸张粘贴在撑起来的灯笼骨架上,就连灯笼的流苏,他也是把尼龙绳小心地从灯笼的尾部穿上去,再打上需要的结扣,用剪刀轻轻划出好看的须来。到傍晚的时候,父亲把点好的蜡烛小心地放进灯笼里,再举起来,交给姐姐。对了,父亲还特意为我做了一个稍微小巧一点的灯笼。我们姐妹俩举着灯笼跑出了屋子,分别去找自己的伙伴炫耀去了。强是我邻居家的孩子,他是个调皮的小男生,他看见我手上的小灯笼,就想跟我要,我没理他,他拿出袋子里的大白兔奶糖想跟我换,我看也不看,一扭身,想越过他,去找我的好姐妹秀英玩。强生气了,突然用劲推了我一把,我一趔趄,摔倒了,灯笼被甩了出去,强乘机抢了灯笼,跑了。父亲这时走过来,手里竟然还提着另外两个小灯笼。他笑眯眯地冲着强叫道:“傻强子,叔叔给你也做了一个呢。还有一个啊,是给秀英的。丫头,别哭。这个,给你,这个啊,给秀英送去吧。”我破涕为笑,接过父亲手中的灯笼,一溜烟,跑了,就连已到嘴边的疑问也咽了下去:咦,爸爸什么时候又多做了两个啊?
又一年的元宵节来了。我真想再做回孩子,让八十六岁的父亲重新回到年轻力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