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待了六年,春秋晦朔,一掠而过。旧日的书都生了尘,手也僵的不会握笔,心里的珠玉锦绣,都忘得忘了,丢的丢了。到了六月,夏由浅而深,我在河边避暑,看到了一座亭子,一身漆红,掩在绿树中。那时它还没有名字,但见到它的那一刻,便有了。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荔夏亭。
我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卷叫滦阳消夏录。又想起自己求学时,在荷塘边读书,常自语一句,男儿何不勤学早,诗书画里度春宵。恍恍惚惚间,一座亭子,竟让我觉得,岁月蹉跎了,光阴虚度了,自己辜负了当初的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唏嘘咨嗟。
次日,我就随手翻出了本宋词,到亭下去读,书上的手渍折痕,还是六七年前的样子。上面的词句,像久别的老友,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了,但分明又是当初的轮廓。看的久了,还能感到些温暖,这种感觉,让我的心有了着处。从此,荔夏亭读书,是我觉得既快乐、又满足的事。就是滂沱雨日,雷电交加,我也要过去,翻上几页,心里才舒展。
看到后面,那本宋词丢了,郁郁自责中,我又买了本新的,总觉不习惯,个把月后,手渍折痕,又漫布全书,旧友的感觉复又袭来。亭子比较幽僻,平日很少人来,但念书时,还是怕人滋扰。所怕者,不是喧嚣嘈杂,而是别人的眼光。少年读书,会觉得其人沉稳好学。我今读书,众目睽睽之下,总觉哪里不妥。
但不知不觉,宋词,诗经,楚辞,汉魏诗选,唐宋古文,一本本读来,一遍遍的重温。当年读的快,读的广,今天看的慢,看的细。一样的书,有了时间的流刷,和空间的迭换,新感旧悟,截然不同。以前认为好的,如今不过尔尔,以前不甚喜欢的,今却爱不释手。书除了新旧,其它的不曾变过。而我,不光经历着从少到老,心也随着由新而旧。对这看得见的变化,似乎我又无能为力。
岳飞有一句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看到这句时,我曾被深深的震彻。自己喜欢的旧和老,由他人口中说出,那种感触,无以复加。岳飞不过三十有几,何以说出此话。我今比岳飞尚要年少,又何以有此感触。以前我不懂,而今通窍了。所谓事未遂,而气力竭,功不就,而心力衰。可造之年,而大业未造,年华如落花,簌簌不歇,人旧而心老,英雄之志又何时可酬?
年少时看书,读到霍去病二十余岁,便从戎扫北,封狼居胥。白居易雁塔题名时,十七人中,最是少年。往往心驰神往,以为自己也会少年得志,还在书册上豪言两句,不识年少出天山,李白仗剑倚匡庐。二十六岁时,等我登上了庐山,含鄱口上,看江湖远阔,五老峰中,听万古松涛,仿佛心中的宝剑,就要出鞘。可流光轻抛,斯人易老,转瞬就是几个寒暑,匣中名剑还未长吟,已经是锈迹可陈了。或许无人识得荆山玉,又或许只是自己敝帚自珍。
曾国藩说,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荔夏亭闲坐时,我常想起这句。再读书,竟让我觉得有些庆幸,终究,有此去处,有此时机,有此心境,在彷徨时,在庸碌中,再去翻那些喜欢的书,去温那些少年时的梦,虽是华年不再,而手中书,少时梦,仍旧可寻可待。
而荔夏亭伴着我,或者说收容着我,从溽暑难耐,到凉风飒至,直至秋越来越浓。诗文上说,秋有悲寥萧瑟之意,我却觉得,荔夏亭的秋,清爽明快,生机不竭。也许岭南的秋本就不同,也许是自己读书日久,又有明悟。我甚至遐想着,重拾那棵少年心,再上庐山,于风云荡潏中,祭出心中的那口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