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莞玉
第一章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谭延军蹲在门口剥花生,看着邻居家门前蹦皮筋的小孩,再看自己冷冷清清的家,感觉生活百无聊赖。家里除了米够吃,菜在菜园里种有不愁吃外,就再没别的多余的东西了,除了卖米卖木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生出钱来。日子贫穷得多置一件裤子的钱都难找,更别想娶老婆了,什么时候他家里也有小孩子“叽叽喳喳”地闹,那是做梦吧。
他抛了一下簸箕里的花生,阿娘叫剥花生说是今晚炒,这么多也有一碟了,够了。他收起未剥完的装花生的袋子,把簸箕里的花生倒进碟子里,放在饭桌上,他看了挂在堂屋里的钟,下午4点多,这时候做工也做不得多少了,不如进山里逛逛逮个野鸡啥的,今晚解解馋,便拿了网袋和网兜径直往山里去。
其实说去山里还不如说去屋后,他们那茶屯临山而居,屋前就有溪流流过,但他们上山却是从门前的路一直往屯后山坳的路去的。谭延军走过山坳下了山坡,山里林木葱茏,他在树根下的乱石堆里寻找野鸡的踪迹,不知不觉他觉得树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可是却没有找到一点野鸡的踪迹,他不禁有点沮丧,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啦。他看了看自己前后左右的地形,就惊住了,再也不敢往前走,他已经过了国界。他们那茶屯离越南并不远,仅一山之隔,有时候开荒种地不小心就锄到越南的地界了。他迅速趴在一块山石后,警惕地看着四周,发现没人,就猫着腰飞快地往回走,到一条熟悉的山径小路,这是屯里人进山的路了,这里比较安全了,他这才停了下来大口喘气。他再也没有心思找野鸡了,快步下山,如果刚才遇见巡山的越南人民军,他可不敢想象会是怎么样?
谭延军走下山来,心情更加沮丧,找一只野鸡还找到越南去了,这山啊树啊都一样,谁知道国界划在哪儿?真烦人!他到屋前把网袋和网兜往门口的长木凳上一扔,看着院前的蕃桃树生闷气,却想赶紧淋菜去要不天就黑了,阿爸和阿娘还在地里干活呢,便挑了水桶去菜地。
天黑下来,山里的天气凉得快,特别是这暮春的时节,谭延军加了外套,阿爸说看这天气水气重,恐怕明天要下大雨,厨房的瓦薄又漏水了,明天给厨房加瓦修整房子,叫谭延军明天在家帮忙,别往别处逛去。
谭延军没好气地说:“我往哪处逛去?我都28了还没娶上老婆,人家都有老婆孩子忙着养家,我连找个哥们说话都没有,我哪好意思逛去。”
他阿爸就不支声了,其实屯里到他这个年纪还娶不上老婆的有好几个,这年头谁不穷啊,运气好的女方不嫌弃愿意来,他,当然是运气不好了,要不也不会单身到现在。
他阿娘就说:“阿军啊,后天初三,是龙州圩天,你明天帮阿爸修整厨房,后天跟村里的车去龙州买点家用的东西。你的纹帐太旧,破了很多洞已经没法补了,眼看夏天就要到了,蚊子多,后天你去买一床纹帐,再买两斤盐和糖。”
谭延军闷闷地“哦”了声,侧身睡过去。
次日,谭延军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搬进大屋里来,就上房顶整瓦,他阿爸就在房下递瓦上来,厨房不大,但拣碎瓦加新瓦再加上打扫屋子也用去了一天,幸好一整天下来天阴阴的却没有下雨,正好让他们修整房子,要是修着房子下雨,那麻烦可就大了。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开始雨小,天黑时雨就渐渐大了,阿爸却着急起来,说:“阿军,我们在邻溪边山坡上的鸡舍没关门,今天忙着收拾房子忘记了,这雨天哪能放心,我得到鸡舍去睡。”
谭延军说:“阿爸,你在家吧,我去。”
阿爸忙说:“带上手电和雨衣,路上小心。”
谭延军穿上了雨衣和雨鞋,又去找手电筒。正找着他阿娘递给他一个包裹,说:“阿军,这是几个蕃薯,今天阿娘煮的,你带着去吃,路上小心点。”
延军接过蕃薯装进袋子里,又拿上一把柴刀,拿着手电简就出门了。路上雨“哗哗”地下,他打着手电沿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他家建在溪边坡地上的鸡舍有十平米,旁边就是他家的地,种着李树、梨树、龙眼、山黄皮等,因为果树多阴凉,他阿爸就在这里建了鸡舍养鸡,每年他家都有很多鸡和鸡蛋,家里的柴米油盐就靠这些鸡了。
他到鸡舍前,用手电一照,见门关着,只是没上锁,他开门进去,在里面闩上门,鸡舍里搭了个70公分高两米宽齐屋长的床架子,一半做床一半放东西,这样就不怕潮,鸡茏就放在靠门的屋角。
他把袋子放在床架上,把柴刀放在床架边,脱下雨鞋换上拖鞋,外面山风“呜呜”地吹,雨“哗哗”地下,风冷得有些刺骨,他打了个寒颤,天还不算太晚这时候也睡不着,他打着手电往火灶里放柴燃起火来,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屋子,屋里也暖和起来,他坐在火边烤火,鸡在鸡笼里偶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两声异样的声音,谭延军整个人都警觉起来,他仔细地分辩着外面的声音,风雨交加中夹杂着不一样的声音是人的脚步声,而且正在往他这边走来,越来越近。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慢慢退到床架边拿住柴刀。
这个时候他不能确定外面是中国人还是越南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两年非法出入境做不法之事的人也不少,若是犯了事逃到这儿来想出境,却刚好遇上下雨迷路了,看见他屋里的亮光就往这边过来了,那他刚才烧火真是烧出事来了,他真后悔,这时候灭火已经来不及了。他紧握着柴刀靠在门边,却想不行啊,动刀是要出人命的,那是要犯罪的,他还没娶老婆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不能出任何事故啊。他放下柴刀换了根手腕粗的木棍,他听见自己快速的心跳,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和场景,却无法料想外面的人走近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他发现他握着木棍的手在发抖,他没打过人啊他下不了手,他突然想到和平哨所,如果他弄出大声响那和平哨所的民兵听到会赶到他这儿来的,但当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和平哨所的位置时,他就泄气了。和平哨所离他这儿远,再大的声响他们也听不见,再说就算离得不远,等他们赶到他这儿,而如现在来的是个恶徒,他要真的斗不过他,那过招不到两三下他也就没命了吧。他想:靠人不如靠已,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呢,他堂堂男儿还怕了屋外不知名的恶人,外面来人再彪悍也走了一天也一定又饿又累,肯定顶不住他一棍子。这么想着他豪气大涨,挺直了腰在门边候着。
外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在门口停住了,谭延军在门里握紧了手中的棍子,屏息静气等待着。他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呼吸声,好象外面的人正在疲惫地靠在门框上,他一定看到屋里的火光了,所以歇一歇再敲门吧。
真的不一会就响起轻轻地叩门声,一个夹着很浓的越南方言的女声传来:“里面的人请开开门,我不是坏人,我从越南过来的,走了一天只喝些山泉水,都没有吃一口饭,请阿哥或者阿姐开开门,给我点东西吃。”
听着她疲惫而又柔弱的声音,谭延军判断她说的话是真的,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就问:“你为什么要过中国来?”
外面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中国阿哥,我的家就在山那边,其实如果不是隔着一座山我们都能望见彼此的家,可是真要走来,爬山过河的又惊又怕,我白天不敢走,只能躲在草丛里,等天色暗下来我才敢走,可是又下起了雨,又黑又冷的我看见你这儿有亮光就过来了。其实过中国来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不过来我那边已经没有吃的了。”
谭延军这才想到现在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想起现在的公元纪年,1986年,哪里不难啊,他这里也难,但还不至于断炊,吃是有的,但是没钱。
谭延军打开门,外面的人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带着越南斗笠穿着越南雨衣,还拿着一个编织袋,她放下编织袋摘下斗笠,是一张挺好看的脸,谭延军竟有一瞬间愣住了。谭延军指着火灶旁边的凳子说:“坐吧,烤烤火。”
她坐下来伸手靠近火苗烤火,谭延军把门闩上,把阿娘让他带来的红薯包裹打开,放在她面前的木柴上,说:“吃吧,就只有这几个红薯了。”
她拿起一个红薯剥开皮吃起来,红薯容易贴喉咙,谭延军递给她一个水杯,她一边接过一边说:“谢谢!”
两个红薯下肚,她好受多了,人也精神起来。
谭延军问:“你过中国来你家里人不知道吗?难道你是偷越境过来的?”
这一问她竟哭起来,说:“家里,家里的人自己过自己的,我,是自己过自己的,不会有人过问我去了哪里?”
“那……你在中国有亲戚吗?”谭延军问。
她摇摇头:“没有,我是想过中国来打工,可是一过来我就蒙了,我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去哪儿打工。”
谭延军一时也做难了,是啊,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打工,他从没想过去打工,在这里也从没人说过出外面去打工。但现在他屋里有个越南女子,天亮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阮贞秀。”她说,乞求地看向他,“中国阿哥,你不要把我赶走,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也请你不要报官,你一报官我被送回去了,回去我就要饿肚子,这个时候家里真的没有吃的了。”
谭延军犯了难,一时间也难做主,就问她:“那你那边到底是怎么景况才让你过中国来?你告诉我清楚我才能够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帮你?”
阮贞秀伤心地哭起来,说:“我今年25了,在我们越南25已经是大龄了,再过两年再嫁不出去就没人要了,就真的嫁不出去了。我也想嫁,可我们村里的阿哥都有了老婆,而且我们那里那么苦,我不想一直过着那样困苦的生活。可是能怎么样呢?不嫁呆在家里不能再住下去了,嫁了却还是过那样辛苦的生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见我们村里的几个阿姐过中国来就再也没有回去,后来听说在中国结婚了,过得还不错。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但是我在越南是嫁不出去了的,所以就冒险过中国来。”
谭延军想到村里也有一些男人娶越南老婆,越南妇女越境过来,经人介绍就在还未结婚的大龄男青年家住下,然后一起做工、生孩子,他们不去乡政府登记不拿结婚证,就这样住着,久了就是自己家的人了,孩子可以跟父亲入户口,越南老婆就没有户籍了,他们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过着日子,没有什么影响。可是他从没想过要娶一个越南老婆,他还没到30岁还不算太老,他还想找一个20几岁的妹子谈一场恋爱再结婚,他想有结婚证,有他和他爱的女人的名字和照片的结婚证件,更想在户口本里有他和妻子还有孩子的名字在一起,一家人都要有名有姓的,落下一个怎么好?但是眼前的阮贞秀怎么办呢?帮她介绍对象给她找个老公吗?这样并不难,他屯子里就有三个,不用说他们肯定是愿意的,那阮贞秀愿意吗?问问她。
于是,谭延军试探着问:“贞秀,你真的不想回越南了?”
阮贞秀想也不想地说:“不想,过来了就不想回去了,回去我也没有家没有我住的地方,家里人不给已经出来的女儿再回家里住。”
谭延军问:“那你是想打工还是想嫁人?”
阮贞秀说:“打工不知道去哪里,也不安心,还是嫁人好,稳定踏实。”
“那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谭延军研究地问她。
阮贞秀说:“想嫁个像阿哥你这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那这样。”谭延军说:“我们屯里有三个30出头的男人还没结婚,我介绍其中一个给你认识,你说好不好?”
阮贞秀愣了一下,马上说:“阿哥,你不喜欢我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而你却要把我介绍给别人,为什么?”
“这……”谭延军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贞秀,阿哥家里穷,给不了你想要的好生活。”
阮贞秀连忙说:“阿哥,我不嫌弃,我能干活能吃苦。贞秀过中国来不是要过好生活,而是要一个家。”
谭延军没想到她会想留在他家,却也不忍心说出拒绝她的话,便说:“可是贞秀,我们是两个陌生的人。”
阮贞秀说:“我们现在不是认识了吗?难道阿哥你嫌我丑?或者嫌我是从越南非法入境,没有家世背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会给你增加负担。”
谭延军说:“不是,你很好看,可是,唉——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贞秀。”
阮贞秀伤心地哭了:“阿哥,既然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把贞秀推给别人?难道,你心里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谭延军连忙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阮贞秀擦去眼泪,说:“阿哥,你留下贞秀吧,不要把贞秀赶走,贞秀什么苦都能吃,贞秀愿意给阿哥当老婆生孩子,和阿哥一起建立一个家。”
谭延军看着火光下阮贞秀秀丽的脸庞,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晚撞大运了,这运撞得太大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再怎么说,现在已天黑了又在下雨,只能先在鸡舍里将就一晚,明天再做打算了。
谭延军连忙收拾床架,把被子铺开,对阮贞秀说:“天晚了,先休息吧,你睡这边,我睡那边。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
阮贞秀笑了,谭延军把拖鞋脱下递给她,自己穿上雨鞋,打开手电简提起水桶就要出门去。
阮贞秀忙问:“阿哥,你去哪里?”
谭延军说:“我去提水来给你洗脚。”
阮贞秀笑着看他出去,换上拖鞋,到火灶边添柴把火烧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