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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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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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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马骡

马在山村并不多见,方圆十里八乡,好像也就那么一匹。山村沟沟梁梁坡上坡下,驮拽耕驾这些重体力的活儿,马这种奔跑型选手根本不能发挥,反倒是牛、驴和骡子它们更有用武之地。那匹大红马因何流落到姥姥家村里不得而知,也许就是为了配种生驹吧。然而主人又不甘心,好草好料地伺候上不能只是卖几个骡驹钱吧。如同娶过门的漂亮媳妇,谈婚论嫁时口口声声啥也不用干,一旦得了手生了娃,你不干试试。大红马耕地我是见过的,步伐矫健,体态潇洒,高昂的马头一挺一挺,长长的马鬃一抖一抖,可每走上七八步就要歇一歇停一停。长跑运动员练举重——村里老汉们一看到大红马耕地,就会呵呵地笑着说:老张那是瞎球闹。

我问父亲,小马骡是大红马的第几个孩子,父亲说村里人才不记这些,莫不说是骡马,就是自己孩子的生日也有记错的。

小马骡来家的时候,外房早已修葺,改造成了一间标准的牲口圈。因为在此之前,父亲曾经喂养过一头牛,本来指望那头黄牛能扛下土地上的活计,可是家里人口多田地多,黄牛辛苦了一季,实在跟不上父亲急性子的脾气,只好作罢。

外房在大门的正对面,紧挨着圆门,是外院最大的建筑,最早是家里的磨面房,地里收获的粮食都需要在这里碾成标准粉。母亲说,那时候要是到了年节,她和奶奶得在这磨房里呆上十天半月。哥哥姐姐们还隐约记得外房旧时的样子,我却全然没有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台大石磨,直径大概有两米左右,上盘的厚度也有近尺,下盘还有一圈卷起的外沿,形成一个环形的渠道,这样可能收集起来比较方便。记事起,外房已经破破烂烂,只是放些柴火笼担,两扇磨盘就常年立于墙角,基本下岗无就业。

某年腊月,父亲突然将磨盘安架起来,磨起了豆腐。那时我可能三四岁,母亲把我抱到磨盘中央,父母哥姐说笑着轮流推磨,我坐在凉冰冰的磨盘上大享其福——玩转转,看着浓稠的豆浆从两片巨石中努出来,再从渠口一绺一绺滴落到大桶里。

像外房这样的厢房,院子早先有四间,以圆门和蜈蚣墙为轴,内院外院各有两间,内院两间东西相对,外院两间由于开设大门,与外房相对的这间只能旋转90°,趁着院墙面向穿廊。母亲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外院这间“变向房”已经不在,其余三间还有模有样。

这间“变向房”究竟是存粮还是储物无从考究,只剩下长方形的石条根基。爷爷在“长方形”内种了一颗苹果树,出奇的茁壮,树干粗得一人难以合抱,树冠就像一个巨大的华盖。炎炎夏日搬个木墩坐在树下,无论姐姐们要在电视罩上绣个芍药牡丹,还是我和哥哥翻几本连环画都是不错的选择。树干树冠虽然虎气,结出的果实却并不大,也就孩童拳头大小,脆甜得能让人舒服死。每年开学的九月,红愣愣的一树,一进村就能看到,一起放学的小伙伴们馋得非要到我家玩上半天。

内院的两间厢房,据父亲说原来都住人,东厢房主要待客,是客房,西厢房应该是长工短工们的宿舍,但从他记事起,不要说长工短工,就是临时工也没见过一个,家道已经败落。在我出生前,西厢房也坍塌了,也只剩下了长方形的石条根基。爷爷在这个“长方形”里种的是葡萄,葡萄的根在靠近穿廊的一侧,葡萄架顺势而起,最远的枝叶绿茵茵地搭在了大门旁边的蜈蚣墙上。每年的七夕,葡萄就成熟了,大人们说,这一天的晚上如果蹑手蹑脚藏到葡萄架下,嘴里含上一颗最红的葡萄不要咽下,就会听到天上牛郎织女说的悄悄话。我们姐弟曾经照章办理,天上神仙的悄悄话半句没有听到,葡萄倒是含了一颗又一颗。

葡萄是宿根植物,冬天怕冷,等叶子凋零之后,爷爷要把它们长长的茎条从架上扯下来,一圈一圈盘在根部,上面覆上麦秸和干草,然后再拿黄土一层一层就像棉被似的盖得严严实实。爷爷是在正月走的,头一年的秋天他还把葡萄架收得很好,他的灵棚就搭在葡萄架的位置,果木若有灵性,也算是老友的送别。第二年葡萄并不怎么繁茂,家人都能理解。

那一年,父亲在葡萄架下,靠近蜈蚣墙的位置,挖了一个地窖。联产承包以后,地里的收获越来越多,土豆萝卜红薯没有个储存的地方,很容易就会脱水生芽。地窖深约两米,直下之后向内打洞,洞深高宽大概都是一米。由于空间狭小,所以每到需要取出藏品的时候,尤其是年节,我和二哥就是下窖的主力。胳臂撑在窖口,两脚踩着土壁上的马蹄形窝坑,左一下右一下,直至抵达潮湿阴冷的洞口,然后瑟瑟缩缩地划着火柴,点燃常年就放在洞内壁上的煤油灯……

四间厢房风雨岁月,只剩下了内院的客房和外院的外房,它俩在宅院的东边相依相偎尽职尽责。内院的客房,房梁屋瓦倒也还好,但四壁的泥浆也脱落得不成样子,窗棂也都腐朽老化,早就不能待客。后来,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把它拾掇干净,在里面酿过醋、淋过酒、熬过糖、磨过豆腐。由于弟兄一人孤军奋斗,加之父亲本来就面皮薄不善商贾,生意最终也没有做大。再后来,索性收拾了缸灶,所谓的客房成了马骡专属的草料间。

 

内院外院两间大房,一为卧室一为厨房,马骡享受着省部级的待遇。尽管待遇优厚,可离开母亲的马骡还是不能适应。很长一段时间,吃完草料就是用蹄子刨地,啪啪啪啪不分昼夜,槽头前愣是被刨出一个不小的坑来。后来开始咬噬缰绳,崭新的皮绳,父亲换了好几根,最后被迫用上了原本是栓狗的细铁链。再后来这家伙悍然发动起了恐怖袭击,三姐和我成了受害者。

三姐是因为胆小,听说骡子会踢人,每次去厕所路过外房先是小心翼翼,继而跑着跳着试图快速通过,可她越是这样躲闪,马骡越是兴奋。有一次,父亲把缰绳拴得太长,马骡终于忍受不了这个一惊一乍的女生,摆过身体飞腿就是一蹄。马骡为它的鲁莽付出了代价,父亲第一次对它使用了鞭子。父亲下手并不重,但言语和动作配合得很吓人,我看到马骡眼睛瞪得大大,鼻孔撑得圆圆,满是惊惧和不安。

我被它踢纯粹是因为战略误判。本来我是给它送草料的好人,可那天也许是过于饥饿,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心情不好,我刚把草料倒入槽中,拿着荆筛准备离开,狗日的突然双蹄起跳,一下子就把我撂翻在地。万幸的是,我本能地拿筛子挡了一下,缓冲了力量,再加上踢中的是我肉肉的屁股蛋儿,所以场面尽管很野蛮也很丢人,但除了皮肉之痛并无大碍。然而,父亲这次真正动了老脾气,皮鞭一下一下落在了马骡光油油的屁股上,皮毛之上迅速隆起一条一条……它的眼睛瞪到了最大,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粗气,为了躲避皮鞭身体左突右闪,脑袋将缰绳拽得几乎就要绷断。

我向父亲为马骡求了情,我说可能是喂它有点晚了,而且我过得有点着急。父亲不为所动,皮鞭仍旧不停,一边抽一边大声地进行训诫……直到母亲过来,才将皮鞭夺下。

马骡从此长了记性,直到十几年后离开我们家都再没有一次对主人的不敬,哪怕是误伤。然而,我再也看不到它刚来家时,那种警觉透亮的眼神。对于命运的安排,它开始接受,但,常常是在深夜,我们会被一种声音吵醒,马骡用它的蹄子不停地踢着身边的木栏杆,力量并不大,啪嗒,啪嗒……

大概也就吃了三两年的“闲饭”,马骡开始上套耕地、驾辕拉车。尽管这些活儿是它的“本分”,但就像孩子入园需要适应一样,没有哪一种动物会天然地对“规则”感兴趣。耕地需要先和老牲口拉一架犁,让前辈带一带,知道垄宽垄窄,知道歇力转角;驾辕则需要几个人拖着车送到它的腰膀上,它自己还找不到感觉。

 

不到两月,马骡就顺利完成了见习期,各项考评完全合格,村人纷纷为之点赞,父亲也很高兴。春耕结束后,作物正在生长,对于马骡来说,正好是一个短暂的休整期,因为紧接着就是龙口夺食的夏收,费力费工的秋播,繁繁杂杂的秋收。为了让马骡能够很好地应对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考,在近两个月的休整期内,父亲每天夜里要起来两趟给它加草填料。

太阳把大地烤得一片金黄,麦收开始了。对于农人来说,这就是他们每年的一场战争,其它的作物和农事虽然也有节令卡着,但都有一定的宽松度,唯独麦收耽误不起散慢不得,因为此时正值北方雨季,无论收割、脱粒还是晾晒,慢上半拍龙口一张,麦粒一旦见雨就会发芽霉变,整个一季的辛劳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麦收的时节不仅是对骡马要劲的时候,也考验着庄户人家的家庭动员能力。夏至前后的十天半月,全家老少七子八婿都得上阵。

任务一急,人的脾气就会大,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骄阳底下田间垄头夫妻干仗、爷孙动气、嫂姑高言的情形比比皆是。生活在一个村庄的人们,那个时候物质还丰沛到可以比吃比穿,能比的好像也就是夏收和过年。过年的时候主要是看儿孙回得全不全,旺火垒得旺不旺;夏收的时候主要看,女婿外戚来得多不多,来得多说明姑娘嫁得好,丈人岳母当得棒。所以那七月的热火不仅落在了土地上,也洒在了人们的心里。城里的女婿因为在夏收时懒懒散散表现不好,而闹出意见甚至打架离婚的不在少数。

那年仲夏,马骡首次单枪独骑披挂出征,它以惊人的斗志和爆发力惊艳全场,父亲呵呵笑着说,没想到它人小志气大竟然是这么个急性子。

西岭村完全是在一个“大起大落”的山坳之中,出去进来都要翻过一道梁。老人们习惯了这道梁,觉得有梁才暖暖和和聚风水。可后生们却觉得,因为这道梁不知受了不少冤枉罪,他们甚至曾经向村长建议,全村动员出工出力在梁下打个隧道,以求万世通畅。妇女们也抱怨说,因为这道梁,娘家人少来了多少趟,鞋底子都不知道多做了多少双……人受罪可以闲扯埋怨,骡马牲口们却只能拿身体硬扛。

我家出门不远就是一个急弯+陡坡,对刚刚参加工作的马骡来说,这弯这坡实在够喝一壶。父亲只犯嘀咕,怕它拿不下来,因为在这里折戟沉沙的牲口不在少数。不要说新手,就是多少年的老革命,实在拽不动之后掉头回撤或者死命后退的大有人在,这时候主人的吆喝或者皮鞭已经完全失效,它们好像已经抱定一个主意:你打吧,打死我也是上不去了。办法只有一个,拉起刹车,垫住车轮,然后给它们卸套放行,然后再吆喝村里的后生帮忙,好几个人把骡车拉拽上去。车上如果拉着粪或载着货,就必须老老实实卸在半坡上,主人家随后一担一担挑上去。拴在老槐树上的败军之将悠闲地摇着它们的尾巴,好像这一切根本和它无关,毫无愧色,不动声色。

父亲大概觉得出现这样的场面很狼狈,所以马骡第一次出征,家庭动员很充分,母亲和我们哥姐伴全部出阵,伴在车的两侧,就好像伟人们出宫一样。大家完全没料到的是,“伟人”根本没领这个情——马骡在离坡还有三五米的时候,好像已经预感到了前面的艰难,嘚嘚嘚嘚,这家伙居然提前跑了起来制造惯性,这样的惯性轻轻松松帮它拐过了急弯,半坡上真正用上两膀子力气,嘿,两分钟不用,母亲和我们这一干准备帮忙的众人还在半坡上喘气,人家就早已平稳地站在了老槐树底下。

无论空车还是荷载,马骡用它自己的秘笈多少年来从未输在这道坡下。即便后来年龄大了体力下降后,也只需要父亲在半坡上拉住刹车,让它喘口气,只要气息稍匀,它就会奋力完成任务。邻居大伯夸赞马骡说,这么好的脾性实在是少见。

 

我家的麦地总共大概十五亩,分为三块,两块在塬上,一块在洼里。所谓塬上就是村前那道梁的顶端,所谓洼里,离村至少也有七八华里的山路,是村外的一处坡谷。塬上这两块地一大一小,大的地块在塬的正顶,站在地里举目四望,方圆三村五寨及至远方的绵山太岳,山下的汾水支流都是清清楚楚,这里埋葬着我的先祖。小的这一块是农业学大寨时垅成的梯田,长条凸肚,像是一个中年的汉子。要说产量,分地时,大家都看好梯田这一块,认为爷爷当时抓到了上上阄,可三两年下来,梯田倒也表现平平,让村里人直呼意外的是,洼里这个又远又偏,而且当时乱石遍地、杂草疯窜的地块,亩产居然进了全村三甲。 

洼里地处三村交界的谷底,翻沟越坎,来回一趟起码得一两个小时,这还是空手而行,如果拿上农具吆上牲口,花在路上的时间就会更多。土地贫瘠、山路崎岖,再加上路上来回费的这些工夫,村人但凡口粮没有大问题,就都不会再选择在这里耕种。分地分到最后,只有人口多的几家留了下来,没办法,再苦再累一家之主总得让老老小小都能够吃饱。尽管这里的三五块地都是差等生,但也还是要抓阄,因为倒数第一肯定谁也不愿意要。结果是,这次爷爷手气最差,拿到了路程最远、乱石许多、削肩塌肚的那一块。

母亲有些抱怨,觉得与其饬弄那样最差的地,还不如索性放弃,省下力气多在塬上的这两块地里多下下工夫。爷爷对此却很不以为然,抓了阄的第二天,他老人家就背上干粮,扛上锹䦆笼担去洼里开始培养这位差等生,好像他心里早就抱定,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整整一个春夏,除了应时的农活,他就起早贪黑在那山谷里忙活,修路捡石、拔草筑渠,孜孜不倦、矢志不渝。

秋天白露的时候,堰也筑好了,草也锄净了,路也修宽了,爷爷坐在宅院里的石阶上说,山地已经大变了模样,精精神神的。他亲自架起那木制的三腿老耧,咯哒咯哒把麦种撒了进去。

这种老耧是播种机的前身,上面一个木斗,木斗的底部有一个闸门,闸门的前面有一个小斗,小斗中间腾空吊着一个小木球,木球正下方有三只小孔,三只小孔分别通向老耧的三条腿,三条腿都穿着小巧的铁铧鞋,真有点三寸金莲的意思。播种的时候,农人两手扶定从木斗两侧伸出来的辕条,把辕条上绑着的布带架在脖颈,当前面的牲口开始迈步,架耧的人两手就需要不停地左右晃动,这时种子就会从闸门流出,被晃动着的小木球打散后,均匀地落入每条腿中,然后通过“三寸金莲”悄悄地钻进泥土里。这样的播种场景在孩童们看来相当有趣,不仅是大人们晃动的身体显得十分滑稽,更主要的是,耧里晃动着的小木球就像拨浪鼓一样,咯哒咯哒发出美妙的声响。

其实这样的播种很费力气,爷爷七十多岁的年纪执意架耧,父亲嘴上不同意,但心里知道这里头倾注着老人家对土地坚定的信心,也就没多说什么。然而,第二年夏收的时候,这块地交了白卷,就连种子也没收回来。父亲也有些泄气:这样劳神费力,种子也赔了进去,我看那块地不是产粮的料,还不如把它栽了树算了。爷爷却很平静:不能怪地,人跌一跤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缓过劲来呢,这些年的农业社把它搞垮了。晨曦中,夕阳下,山路上依旧是他扛锹挑担佝偻的身影,一次又一次一担又一担,挑着猪粪鸡粪农家肥往洼里送……

第二年,山地焕发了蓬勃的生机,它以她饱满而又旺盛的生命力回报着主人的辛勤与厚爱。然而厄运再次降临,眼看着黄灿灿的麦子就快能收割了,老天大雨数天。滚滚山洪夹着沙石冲进山地金色的怀中,那可怜的土地就像被人强拖着从脑门上剃了一刀一样,整个一分为二。洪水掳走了最肥的腰腹,剩下的脊肋上摇摆着一些稀巴巴的麦穗,它们仿佛不是在等待收割,而是准备慰藉爷爷伤感的眼神。

这一年的暑假里,我和哥哥、父亲、爷爷一起捡石移土,抚平山地的创伤。

这一年秋播的时候,山地再次恢复了原貌。寂静的山谷里,播种机咯哒咯哒,爷爷再一次将麦种撒进了山地的怀中。夕阳把爷爷满是汗水和皱纹的脸染成了和山地一样的黄色,在尘土飞扬的光线中,我看着他的汗水滴答滴答,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那一年秋雨绵绵,冬雪漫漫。爷爷说,这下子洼里的地就大齐了,来年咱们准能吃上好麦子。

就在来年的正月,爷爷76岁,走了,因为哮喘。

爷爷走后,洼里这块麦地再没有闹腾过,就像一个度过了叛逆期的孩子,懂得了努力和进步,产量每年都有一个惊人的跃升,家里人和村里人当然知道,这是土地对那个勤谨老头诚实的回报。

产量多了运输成了问题。那两年马骡还在吃“闲饭”,指望不上。到了麦熟时节,父母只好以工换工,先帮亲戚邻居把人家地里的全部抢收回来,才能用用人家的牲口开始自家地的收割。在龙口夺食的季节,这样做风险很大,但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到手的收成遭了雨,发了霉,父母只能叹息,盼着马骡快快长大。

马骡正式上岗的那一年,洼里的麦地越发发了疯,就连边边角角的麦穗都饱满得就像醉汉一样,身子根本支撑不住,风一吹歪东扭西。第一次驾车盘山过坡,马骡很兴奋,完全做不到蹄疾步稳,父亲必须紧紧抓住箍在它牙口上的嚼头。当时的我正好小学毕业,自愿做起了骡车的副驾驶。

骡车看似粗笨简单,但其实隐藏着不少的高明智慧,比如赶车人的座位设计,比如驾驭牲口左右和后退的缰绳和后桥,再比如为了防止重心靠后车身前跷,在牲口肚子底下拴着的捆肚……当然,智慧最集中的体现应该是在刹车系统。和现在的轿车一样,骡车也是有悬挂、轴承和轮毂的,不然上千斤的重量爬山过坎,根本无法保证安全。刹车用的是木刹,简单说就是用一根腿粗的木头在需要的时候要与轮毂产生摩擦,以减缓甚至阻止车轮的滚动。要实现这样的目的,就必须使用弹簧、钢丝链、皮带以及定滑轮和动滑轮。总装之后的刹车,操作很简单,一根皮带拴在赶车人座位的旁边,需要制动的时候,将皮带拉起即可,拉起的程度由需要实现的车速决定。

如果是驯化成熟的牲口,赶车人只要坐在驾驶座上,右手执一条马鞭就相当于踩上了油门,左手随时握着刹车皮带,是奔驰宝马,还是昌河吉利,就看赶车人与牲口配合得怎么样了。

马骡这个时候新车新手,还没有度过磨合期,洼里路远弯急坡陡,必须配备副驾驶。副驾驶其实就是专职刹车员,刹车员这样的活儿,一般是家里的小男孩,因为大孩子在这个关键时刻要和大人们在地里收割、抱铺、捆扎,那是会被太阳晒掉皮、会被秸秆戳破肉的重体力。

要干好副驾驶当好刹车员也并不容易。首先是腿功和手功,牲口毕竟是四条腿,它要跑起来你得能跟上,需要急停的时候,你得能一把将皮带拉死。其次是身形得灵活,有些地段山路很窄,骡车刚刚能够通过,你的身边要么是深沟,要么是岩壁,迷迷瞪瞪稍不留神不是碰了腿就会擦伤臂。这种地段,正驾驶招呼牲口和车辆都够喝一壶,是没有闲心关心副驾驶的。

我在副驾驶兼刹车员的岗位上干了两个夏天,马骡已经完全熟悉地形,懂得了轻重缓急,父亲只需要管好刹车,在关键路段稍微给它一些提醒便可。于是,我拿起了父亲磨好的镰刀,转入了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的战队。

割麦子和锄谷子基本上一样苦重的活儿,在我看来,都不该是人干的。酷暑之中,弯腰挥镰,还要和老天爷的脸色赛跑,生为农民真是前世造了孽一般。

播种的耧是三腿的,所以每三行都会出现一个较宽的垄距,收割的时候也就趁了这个垄距,每人三行向前开进。农活虽然不像工厂车间一样讲究规程和标准,但它也有很多的“潜规则”,这些“潜规则”是千百年在与天地的较量中,农人们逐渐寻到的窍门和长出的心眼。比如割麦子,新手上阵老手就会教你:左手虎口向下擒住麦秆,右手镰刀顺势一拉,每行一刀,每刀割下的穗秆要暂先夹在不同的指间,挥镰三刀方为一把,一把之后放在地下。放,自然也不能随便放,前面的快手已经布好了点位,你这把要摞压在前人的上面,而且穗头的方向要反向交叉,这样才便于下一步的抱铺和捆扎。这时如果乱放,下一步流程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极容易造成漏捡,到手的粮食就会丢落在田里。

 

一把一把慢慢堆积为一铺一铺,装车之前,这一铺一铺必须扎为一捆一捆,于是有一个流程叫做抱铺。所谓抱铺就是将散在田地中的每一铺,抱起来归拢一处。抱铺之前要先将尖担,一种两头套着铁尖的扁担,一头插于地的中央,尖担的旁边铺一条带着木钩的粗绳,从四面抱来的麦铺交给站在尖担后面捆扎人,由他按照穗头交织的秩序,依托尖担摞将起来,最后收绳勒系,捆扎成团。

山区中的好多地块,由于沟崖险峻,骡车并不能直接开进地里,这就需要用尖担将扎好的捆团人工挑到骡车能够停站的地点。每到夏收火热的时候,在崎岖的山路上,炽白的烈日下,常常会看到臂膀黝黑的农人,肩上搭一块厚实的垫肩,挑着沉甸甸的两捆,拐一次弯换一次肩,长长的扁担一颤一颤。一步一步,坚实而努力,他们就像迈向圣地的行者。

洼里的这块地,骡车也不能直达,好在所剩距离不算太远。即便如此,父亲一个人要将三四亩地里,几千斤的重量一次一次挑出去,实在让人心疼,可我们又爱莫能助,因为两头上翘的尖担,没有相当的力量和技巧,根本玩不转。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收割时、抱铺时尽量干净利索,以免父亲看见丢落在地里的麦穗生气。

父亲是独子,当年曾经有机会招工到矿务局当工人,但爷爷坚决不同意,他说下煤窑进矿井,那是提着脑袋挣钱,穷死也不能去。所以,当村镇的小煤窑办起来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像大家一样亦工亦农——一边种庄稼一边下矿井,而是选择了酿醋、磨面、种果、熬糖、水工、电工等技术型副业。可是这样的副业终究不及下煤窑来钱更多更快,孩子们慢慢长大,读书上学吃穿用度都在增加,而且很快就是嫁娶成家,村里好多人家在煤窑上挣了钱已经开始修盖新宅子,父母觉得靠“技术型副业”实在有点赶不上趟儿。于是,母亲辗转求了娘家的亲戚,总算是在附近的煤窑上给父亲谋了一个井坑外打杂的活儿。

父亲有了煤窑上的工作,天不亮就得走大后晌才能回来,地里农活自然就会落下不少,所以我们兄弟的周末和暑假大都交给了田地。村里的孩子从小学开始就逐渐要参加田里的劳动,最初是给地里忙着的大人们送送水送送饭,后来就是寻兔草割猪草牵牛喂羊,上了初中就慢慢学会锄、肥、间、割,高中之后力量足了,就得能背能扛能耕能犁。

 

 

 

我是在中考完的暑假里学会了扶犁耕地,在我之前二哥已经是有着两年耕龄的“老把式”,已经能够和马骡配合得相当默契。可是,正是由于“老把式”的疏忽大意,那一年暑假,发生一件不小的意外。

高中的暑假,我和二哥的大部分时间是和马骡在一起,因为麦收之后的土地,要在数伏天犁耕三遍,这样做一来可以使留在田里的麦茬在雨水和烈日的相互作用下充分沤烂,二来土壤得到不断的翻晒之后氮磷钾才能充分化合,肥力才能扩张。农谚有:头伏一碗油,二伏半碗油,三伏光不溜。意思是,盛夏麦田里的这三遍犁耕,不仅要充分而且要及时,否则当年的麦茬在土里不仅沤不烂,得不上肥力,还会在秋天播种的时候拥塞耧腿,导致缺苗断垄。

三遍犁耕数头一遍最为艰苦。刚刚收割之后的麦地,一行行的麦茬就像血气正旺的少年新剃的板寸,直愣愣地竖立。每一根麦秆被镰刀削过之后,都会留下一个锋利的茬口,如同可以扎破酸奶的吸管。一种叫做猫眼的荆棘,最喜与麦苗为伴,风播雨种,一丛丛长在垄间。麦子成熟的时候,它也成熟,结出的籽粒与麦粒大小相当,但却浑身带刺,无论袜子还是裤管,只要它粘上都会扎透。至于螳螂、蚂蚱,甚至小花蛇,那是常客,但我们手里有鞭子,况且有马骡在前开路,它们都会在被惊起之后蹦跳着瞬间消失,也就不足道哉。

被扎被刺被划被咬既然不可避免,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甚至晚上回家洗漱时,看到满脚脖子都是血印,还会莫名产生一些磨砺而后的得意和傲娇。那个时候,正是汪国真火红的时候,自己的小本本上抄着他的诗:……既然选择了远方 / 便只顾风雨兼程……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呢?

犁耕最考验人的其实是脚力,一犁过去顶多也就尺宽,一亩地究竟需要走多少个来回迈多少步没有人计算过。一个人不作任何负载单纯走路,一小时大概是六公里。整整一天,从日出到日落,如果掐头去尾,以六小时计,六六就是三十六公里。我家当时三块麦地共计十五六亩,以马骡当时的体力速度,犁耕一遍需要五天,也就是,整个夏天,三遍犁耕,我们要在麦地里,追着马骡的脚步,走5×36×3540公里,千余里路。

时间紧任务重,我和二哥采取的是两班倒,早上的头班一般是他的,需要早早起床,牵骡上地。这时的马骡已经是大肚溜圆,因为父亲晚上会起来两趟,给它喂水添料。在去煤窑上班之前还要再给它喂一槽它最爱吃的青草。没有这样的夜草,马骡扛不下一天的苦力。

我可以多睡一会儿,起来挑挑水,扫扫院子,等母亲把早饭备好,提着两人的早饭,上地里与二哥会合。

那次意外就发生在我与二哥会合之后的早饭时间。

作为家中的老幺,往地里送饭是我的老本行。从小学开始,无论春耕还是夏收,无论锄苗还是间谷,只要是在假期,这个跑腿的活儿就由我独揽。即便到了初中高中,已经能扛重活儿,父母哥姐仍然把这个可以睡懒觉晚出勤的优惠留给了我。每次走在送饭的路上,我不免就会想起生产队时专司送饭的常长叔,那个常年穿着红背心,一到饭点就站在枣树底下敲钟的小个子,脑子里也会不由自主地回响起铛铛铛铛的声响。

笼屉上的馒头快熟的时候,母亲照例把我叫醒。那天天气异常的热,日头灰蒙蒙的,知了在树上一声接着一声,尾音拉得很长,就像被亲娘暴打之后顽童的哭喊。母亲说,多少年咱这山里都没见过这么热的天气,别去挑水了,给你理理头发吧。我先是一愣,继而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兄弟仨上了高中之后,母亲就不再是我们的理发师。她说还是人家城里的理发馆理得好看,价钱也公道,你们也长大了,就让人家给理吧。那天母亲之所以主动坏了“规矩”,想来是带着心疼,那样的天气里还不得不让孩子们去地里劳动,理发可能是她想出的最能立竿见影的降暑良方。

我让母亲剃了个光头,那是迄今为止我发型史上的空前绝后。母亲很犹豫,怕开学之前长不起来,但我很坚决,心里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瞬间一种强烈的愿望。

当我提着饭袋汤罐,快到洼里的时候,远远看见二哥正扶着犁扬着鞭奋力迈步,不时对马骡发出指令,声音很大,山谷回响。洼里耕地的人不多,我想他是不是有点害怕。

洼里以前是有过狼的,据村人们说,那些年收割麦子的时候都得背对背开镰,以防有狼从背后攻击。我曾就此追问过父亲,他说,这可不是编故事,尤其是洼里这地方远离村寨,遇见狼是常有的事。我问他,狼白天也出来吗?他说,那当然,不过白天它们一般会躲得人群远远的,沿着山梁游窜,但如果它实在恶极又发现人是单枪匹马免不了也会攻击,那些年附近村子里大白天被狼攻击过的大有人在。父亲说,防狼躲狼有两条,第一是点火,只要有火,狼就不会近前;第二是逃跑时千万不能直跑,一定要跑之字,因为狼虽然速度快但急停和拐弯能力差,只有不停拐来拐去才有可能逃脱。

我没有见过狼,但却在半夜听到过狼叫。它的叫声尖锐,在安静的山村显得有些凄厉。一家人都醒了,父亲说,多少年都没听到它们叫了。

洼里有块地就叫狼铺,与我家的地隔着一道山涧,在圆圆的土丘之上。小学时,我们小伙伴曾经密谋过十大冒险行动,其中之一就是去一次狼铺上一次土丘。一日正午,我们人人手拿棍棒全副武装冲上土丘,嚎叫半天,狼没见着,得意而归。

洼里还有一个让人害怕的地方,是一个石头垒成的山圈。我们所说的山圈,一般是指散布在塬上岭下地边沟畔的土窑洞。这些不大的土窑洞主要的功用是圈羊,一是为了放羊人方便,不必每天费力将羊群赶回家里;二是为了出粪方便,羊粪那时是地里的主肥,那些家伙们一晚上能拉撒厚厚的一层,把它们圈在离地不远的山圈里,运输就会省去不少的劳力。这座山圈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完全是用石头砌成,这在村里是唯一。之所以全部用石头,是因为洼里乱石嶙峋根本没有合适的土脉挖窑洞。

石头山圈就在我家的地旁边,由于化肥的大量使用,再加上养羊人的减少,到我们会耕地的时候,它早基本废弃,周围长满荒草,黑黢黢地开着个口子。它后来的功用基本成了放死人,煤窑上经常会有意外,但这样的恶丧,按照村里老祖辈留下的规矩,是不能被抬进村的,只能在村外殓葬。洼里是煤窑到村的必经之地,这座石头山圈又比其它土山圈显得像个样子,于是,它就几乎成了这类恶丧停尸的定点。

尽管害怕,我们还必须同它打交道,因为洼里这块地一天根本耕不完,回家路远,犁耙枷套这些辎重如果扛去扛回真能累个半死,只能就近放在这个石头山圈里。常常是在黄昏,我俩故意大声说着话壮着胆,把那些家什抬进山圈,有时,地上依稀可见祭奠用过的纸屑香灰。

我怕二哥害怕,一看见他就大声地向他呼喊,二哥,开饭喽,二哥。开饭喽……二哥听见喊声,停下牲口,好像远远发现了我的光头,大声地笑了起来,随后就用当时很流行的手法,把拇指食指圈起来放在唇边打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哨,山谷里的回音漂亮极了。

本来我是可以先在家里吃饭的,那样就能在送饭的路上少些背负,但每次母亲问我的时候,我都会选择去地里吃。坐在地头吃饭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塬上的风川里的景,新翻的泥土,顶着露珠的野草,挂满枝头的槐花,天地盛大的铺排会让人食欲大增。掰一块馒头放在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就会聚拢过来嘴叼肩扛。

爷爷当年在洼里整地时候,专门在背风处建了一个“餐厅”——大青石是餐桌,小青石是餐凳。我将饭菜拿出来在“餐桌”上摆好,见二哥正给马骡卸去绳套,我问他吃完饭不是还要继续干嘛,为什么卸套,他说今天天气太热,马骡一大早就浑身冒汗,让它趁着我们吃饭放松放松,啃啃地边的青草。我说你不怕它跑开吗,他说没事的,马骡已经累蔫了,根本没劲折腾,正好有块青石可以压住缰绳。

安排好马骡之后,二哥笑哈哈地向“餐厅”跑了过来,上来就是光头上一通乱摸,满手的土搞了我一脑袋。一阵嗨皮之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跑向了马骡吃草的地方,只见他在草丛里扒拉了几下,两手捧出了一个大西瓜。

二哥说,这是父亲早上去煤窑时顺便给我们背过来的,怕被晒坏专门放在了草丛里。添此尤物,我俩的早餐越发生动可人。兴之所至我们端起汤碗以汤代酒,就像江湖上久别重逢的兄弟,不停地干干干。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马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拽脱了缰绳,等我俩发现时它已经溜出地外……

二哥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吁~ ~ ~ ,命令它立刻停下,可马骡只是简单地回了一下头,脚步却并未停止。二哥急忙扔下饭碗,一边喊着指令一边撒腿去追,马骡看到主人在追,也许是犯了错误怕被惩戒,也许是越发感到自由可贵,反而小跑起来。我见此情形觉得大事不妙,赶忙绕道山圈后面准备抄近路从它的前面拦截。然而,可能是二哥着急,在后面追得过猛,等我迂回过去,马骡已经由小跑变成大跑,刚好从我的面前飞奔而过。蒸笼一样的天气,就这三五分钟,我俩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喊是喊不住,追是追不上,怎么办?二哥说,不行,还是得追,这次他前出包抄,我在后面截断。

吸取刚才教训,我故意把速度放慢,这样果然见效,马骡见主人不急,也开始减速慢跑。可是,就在我们即将合围成功的时候,突然有一只山鸡扑踏踏尖叫着从马骡身边的草丛飞起,正在防备主人追击的马骡顿时受了惊吓,只见它后蹄腾空猛踢,嘴里一声嘶鸣,拔腿在山野开始狂奔。更多的山鸡被惊起,尖叫着飞出草丛,野兔也开始在山路上乱蹦……马骡觉得自己陷入十面埋伏,越奔越猛,就像疯了一样四处乱撞完全不顾哪里是道哪里是坎……

二哥声嘶力竭不停地在喊着口令,听得出来已有几分哭音,我呆在路边浑身发软感觉每个毛孔都在拼命呼吸……好几次马骡的前蹄踩到自己脖上的缰绳,轰隆绊倒,但每次爬起来之后它越是发疯,嘶鸣着狂奔着烟尘滚滚……好几次腾空越过荆棘……好几次奔到崖边急停……

它似乎在调集全身的力量,向这土地和山野发泄,又像是对这劳役的命运疯狂抗争。

二哥已经完全是哭音,我更是支撑不住软坐地上。太阳把山石晒得滚烫,四周不见人影,只有蝉在叫,只有汗在滴,满鞋满身全是土,脸上没有一丝的风……暑热的天地间,在太行山一个小小的褶皱里,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一匹发狂的骡子,不知如何是好。

最初的紧张完全变成了恐惧,天爷啊,这样下去马骡完全有可能失蹄滚下山崖。

 

马骡曾经两次历险,尽管最后都死里逃生,但母亲每每给我们讲起都能看到她的身体仍在发抖。

第一次是在马骡学会驾辕后的那年冬天。母亲说,年近腊月,家里喂的两头猪可以出栏了,准备卖到乡里的供销社。以前卖猪都是供销社开着“解放”大卡车上门来收,自从公社改乡联产承包后,供销社就很少上门,甚至每年要交的公粮,也得自己想办法送到乡里县里。马骡能够驾辕后,就像家里添了一部轿车,运输的问题不再犯难。

逮猪捆猪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隔壁院的光棍汉狮子二杆和复员退伍老军人孟大伯都来帮忙。在生产队刚解散的时候,孟大伯曾经和我家合喂过一头牲口,他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使唤牲口很有一套,在调教马骡的过程中孟大伯出力不少。

肥猪被父亲和狮子二杆他们摁倒在猪圈里吱哇乱叫。母亲说,一听到猪的叫声,马骡显得有几分紧张,但在孟大伯不停地抚慰下,倒也还算平静。然而,当肥猪准备往马车上抬的时候,马骡开始惊慌躁动,它可能完全没有料到那样刺耳的尖叫竟然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就在肥猪被放上轿厢的那一刻,马骡彻底崩溃,突然发力迅速启动,拉着还没有在车上固定好的肥猪,拽着孟大伯飞奔而起……

母亲说,也就十几秒的时间,马骡、肥猪、孟大伯就越过了门前的陡坡,从村口的大槐树下消失不见踪影,只能听见肥猪惨烈的叫声……

母亲说,那一刻她的脑袋嗡的一声,觉得天降大祸天旋地转,猪和骡毕竟是牲畜,摔就摔了伤就伤了,人家孟大伯上了年纪,万一有点闪失可怎么办啊……

事后孟大伯回忆说,他以前也经见过受惊的骡马,以他经验的判断,年轻的马骡即便张狂些也力量有限,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撒手,想着是一上大槐树前那道陡坡,它的冲劲就会衰减,肯定能够拽住稳住,没想到马骡竟然是那样的烈性,自己完全就像坐上了飞机……他是在拐过大槐树后撒开手的,不撒不行了,再那样飞下去自己非搭上老命不可。当时肥猪已经被摔在了路边——被逮被摁被捆被飞又被摔,可怜蠢货的命运瞬间在不停的惊恐中转换,凄绝的叫声可想而知。孟大伯说,过了槐树,甩掉肥猪的马骡,简直就像当年他们战场上的炮弹一样,嗖的就出去了。

孟大伯无大碍,只是拽着辔头的手被勒掉了一层皮,毕竟年轻时当过兵扛过枪上过战场,身手敏捷。母亲说,等他们追到槐树下看到孟大伯没有出事,心里平复不少,但马骡驾着空车已经奔枣园里而去,只有荡起的尘土,完全看不到踪影。那时心里就是不停地在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撞着人千万千万不要撞着人。她和父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马骡出事就出事吧,毕竟是个牲口。

马骡幸运,奔了两道弯后,陷入一大堆松土之中——有人正在路边取土,车轮进入松土阻力倍增,马骡的四蹄也瞬时间失了威力,更关键是两道弯之后它已经不大能听到猪的叫声,于是一场夺魂摄魄的生死时速就此戛然而止。

母亲说,真是老天爷爷有眼,万幸万幸。

如果马骡的这一次劫难还算是有惊无险,那么第二次完全就是绝处逢生。

每当讲起那个雷电交加暴雨滂沱的傍晚,母亲总要先做一下深呼吸,稳稳情绪。她说,实在没料到雨会来得那么快,一看着天气不大对劲,她就和父亲赶紧收拾麦场,但终究还是没跑过人家老天爷。满场的麦粒刚刚装袋捆在车上,雷声和雨点就窜过来了。雨点倒还好,关键是嘎嚓嘎嚓的雷电,让马骡不能自控。母亲说,父亲完全就是捩着它的头往回走的,一刻不停地在喝斥着,可是作用并不大,马骡似乎预感到了不一般的暴雨,四蹄彻底乱了方寸,而且每炸一声雷就猛地往前窜一下。

从麦场到家,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路不远,但有两处窄道,都是刚刚能够通过马车。一处在“谦受益”家院墙外边,一处在石塄底下。母亲说,过第一个窄道时还好,雨点很大但雨还不大。等走到石塄底下时候,山风涌着雷声,雨头驾着闪电,天盆子一下子被打翻了,那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倒雨,石塄上的水口整个就是在喷涌……呀,母亲颤抖着身体形容说,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急那样大的雨,井沟里的雨声唰唰的,塬上的闪电一道接一道,简直就像天要塌地要裂一样,实在吓人。

就在石塄底下,昏天黑地,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骡急人慌,拖着满满粮食的骡车一个打滑,车轮溜出了道边……道下一人高的地方是个窑背,两三步宽,上面除了两个黑黢黢的烟囱,杂草丛生,窑背外面是七八丈深的断崖,崖下住着一户人家,他家门前是井沟。

母亲说,车轮一溜,车尾一甩,轰通一声,天老爷,几百斤的粮食拽着车马瞬间就崴下去了……

马骡被翘起的车头顶在半空,屁股身子已经下去,脑袋刚好露出道边……父亲被拽倒在地,滚在了泥水里,他的手始终捩着马骡的头,紧紧不放……

曾经问过父亲,当时为什么不撒手?

父亲说,不能撒,马骡是咱们家里人。

车辆再翻就是断崖,万一把你拽下去可怎么办啊?

不会的。

母亲疯狂的哭叫,惊动了崖下住着的大叔,他提了柴刀急急赶到,用柴刀割断了束缚在马骡身上的绳套,马骡在烂泥中一跃而起,得救了。没有了拖拽的骡车,翻了一个跟头,砸塌了窑背上的烟囱,倒扣在了断崖边。

 

 

……

 

马骡仍在烈日下狂奔,那些死里逃生的经历对它来说好像从未发生,此刻,估计它满脑子都是摆脱劳役后的自由欢畅。追击和逃亡进行了大半天,我们都筋疲力尽。二哥气喘吁吁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汗水已经把衣服完全湿透,泪水滴答着砸在土地上。我觉得有点虚脱,软瘫在了路边。太阳毫无廉耻地照着,闭上眼睛都是它灼烈而刺眼的白光,汗水顺着脸颊哧溜钻到了耳朵眼,蚂蚁很快爬进了裤裆,这些据说和恐龙同时代的杂种,完全靠死皮赖脸活着,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

马骡发现我们根本不再可能追得到它,逐渐从左冲右突的狂躁中放松。奔跑一段,它就会停下来,假装啃两嘴路边的青草,然后突然发力,摆起后臀空踢几下,嘶鸣一声继续狂奔。这样子折腾了一阵之后,看到我们完全不予回应,可能是实在觉得无趣,竟然独自开始嬉戏:先哒哒哒地跑到很远,然后急停急转原路返回,在距离我们十几米的地方,再次急停急转疾驰而去……两个少年束手无策,任凭这匹狂牲尽情地挑衅和戏弄。

等我俩把气喘匀,刚刚站起身来,准备趁其不备继续追击的时候,机敏的马骡却顺着大路一路跑去没再折返,山路十八弯,转眼不见了踪影。山谷里顿时安静得只有泥土里的蒸汽。

二哥说,狗日的估计是往家去了。地里的饭袋汤罐顾不上了,尽管知道马骡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但不擒住它如何能够放心?果然,我们顺着马路追了一段,在转弯的时候看到马骡已经在前面的山头颠着小碎步……

我们跑回家,该死的家伙已经在槽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母亲喂的草料,脸上毫无羞愧之色,只是瞪着它那黑不溜溜的大眼睛,朝我俩打了一个不要脸的响鼻。

二哥说,我去地里把东西收拾回来,我说,哥,咱俩一起去。

正要出门,父亲回来了,手里提着饭袋汤罐。煤窑上倒班的村人告诉了他马骡受惊的消息,他立即告了假,急匆匆绕道洼里又赶了回来。因为着急,矿衣都没来得及脱,嘴角、鼻翼、眼窝、额头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凡是头上低洼的地方,都是煤粉,脖上搭着一块黑淋淋的毛巾,“黑人”父亲站在圆门旁边,笑着对我们说,吓坏了吧。

要说害怕,倒也不至于,马骡的这次即兴发挥带给我们的,尽管有几分惊险,但更多的其实是懊恼和疲累。在与马骡一起度过的那些夏天中,真正让我害怕到胆破窒息的,是一个湿漉漉,雾腾腾的傍晚。

 

那不是在洼里,而是在我家的另外一块麦地,名叫垄条,离村不远,就在塬上。塬上是向阳的南坡,背靠着村庄,面朝仁义河,脚底下是连通乡村的主干道。阴阳先生们说,这叫背山面水系玉带,是安坟的绝佳之处,所以整个塬上,几乎每块地里都有一丘丘的坟茔。

黄土高原的土葬颇为讲究,一般是选好风水之地后,先向下挖一个三四米深的四方井,然后再按阴阳先生罗盘定下的方向,在井底的某一侧向里掘进,在地下挖出一个小型的土窑洞来。下葬的时候,阴阳先生、戴孝的长子和引棺人先进入“窑洞”里,放置好各种遗物陪葬,等棺木从方井吊下之后,引棺人凭着熟练的经验,利用惯性,要将沉重棺木一次性摆进“窑洞”,不能拖泥带水,也不能鲁莽行事,这些都算是“讲究”。然后阴阳先生香蜡纸烛再做一些“安排”,孝子最后一个退出“窑洞”,退出之前要将地下打扫干净,算是最后在爹娘身边的行孝。孝子爬上方井,黄土纸幡,唢呐哀乐,从此便阴阳两隔。

村人去世后,一般都会按照左长右次的顺序,金字塔状埋进祖坟,称之为上穴,但有三种情况不能正常上穴,必须寄埋。所谓寄埋,就是暂时先简单埋葬在距离祖坟较近的一个地方,等条件具备,再迁葬进入祖坟。这个寄埋其实有个文雅的词语叫做暂厝。海峡那边,客死台湾的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目前在桃园县大溪镇慈湖的陵寝就是暂厝,蒋介石在临终曾吩咐左右,他死后,将灵柩暂厝慈湖,那儿风景好,很像我们奉化老家。小蒋也曾明确遗愿,有机会还是要归葬浙江奉化溪口,“生前未能在母亲毛福梅膝前尽孝,希望死后有机会迁葬在母亲墓前,能生生世世陪伴母亲”。

村里寄埋的三种情况分别是:孩子早夭,妇人先逝和大向不合。早逝的孩子和妇人不能进入祖坟,当然是因为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那一套。如果说这两条敬的是人,大向不合就是在敬天敬地。阴阳风水先生会牢牢地记着天地的方向,每年都有轮换,如果谁家祖坟的方向与当年天地的方向不一,就叫大向不合,那么他家那年祖坟就不能动土,即便是老仙翁寿终正寝也只能暂先寄埋别处,等待大向慢慢合适。这倒有点像如今北京城里遇到重霾或者什么大事,机动车要单双号限行。死有死的那一套,活有活的这一套。

由于是寄埋,将来还要出棺迁葬,所以这种墓穴都是“靠崖墓”——选一处黄土坚实的土塄,向里掏出一个米高米宽的洞穴,能把棺木放进去封口掩埋就好。天地一旦不再限行,只需要简单土工,就可拖出寿木,归于正统。有时候,遇到尚未成人的孩子或者香火不旺、无势无力的妇人病丧,村里专事土工的男人们就会偷懒,劝说主家选择那些已然归葬的亡灵腾退出的空穴,粗粗了事。尽管有这种补位的情况,但自然仍免不了刚需不足,就像建多了的空置房——土塄崖下,麦田深处,总会出现空着的穴洞,那些曾经的灵魂栖息之所,就像一个个张着嘴却对这个世界不能再言的哑巴。

垄条有不少“哑巴”。对于十几岁的的孩子来说,死亡啊灵魂啊鬼怪啊肯定是害怕的,按大人们的说法,之所以会感到害怕是因为自身的魂魄还不全正气还不够,还不足以镇压这些邪气妖顽。好在垄条地处出村的要道旁边,周围的麦田又片片相连,夏耕的时候,到处都是牛骡农人,不像洼里地偏人稀,所以也倒没什么太过恐惧。只是时常不由自主地会向那些“哑巴”瞟上几眼,耕到墓地周围也免不了要大声的吆喝着马骡,故意把手中的皮鞭甩的山响。

可是就在那个湿漉漉、雾腾腾的傍晚,这些壮胆的“小玩意儿”全部失灵,本以为是大人们编来吓唬小孩们的玩笑故事,却真实的发生了。雾霭之中,坟茔地头,我真真切切听到了那传说中的“地牛”的叫声。

~ ~ ~

~ ~ ~

~ ~ ~

……

声音并不高,很闷,节奏也不快,但拖音很长。最初我以为是旁边地里的耕牛在叫,但吆喝着马骡耕了两个来回之后,发现不对。如果是旁边的耕牛叫,一般就那么三两声,简要地哀叹一下命运也就完事了,可耳边的哞声却是沉闷低回、持续不断。于是我喊停马骡,侧耳细听,不是,绝对不是真正的牛叫!真正的牛叫会比这个响亮,而且中间会有停顿,不是这样上一声的余音还未散尽,下一声已经开始渐强。最关键的是,真正的牛叫不是这般遮遮掩掩,仿佛嘴上堵着什么东西……

莫不是过路的村人或者小伙伴,看见我单人独骑,趁着这雾气迷蒙,专门使坏搞鬼吧?

我一边想一边快快驱赶着马骡到了东边的地头。东边的地头接近马路,会让人胆壮些。虽然有雾,但眼前十来米还是基本看得清,我四下张望,路上没有人,地里也没有人。哞哞的叫声仍在持续,我屏住呼吸仔细辨听,确定声音是从地的西边传来,心头顿时一紧,因为那大片的坟莹正在西头。啊?地牛!

小的时候隐约听父亲讲过“地牛”的故事,他说,地牛并不是真正的牛,只不过叫声像牛,人们才叫它地牛,地牛也不是一个物件,能看得见摸得着,它生活在空气中。地牛很淘气,人在地的这头,它会在地的那头叫,人在地的那头,它会在地的这头叫。父亲说,至于地牛到底什么情况下就会叫,又到底是什么在叫,老人们也说不清,不过好像和雾气以及寄埋迁葬后空置的穴洞有关。我曾问过父亲,你听过地牛叫吗?他说,没有。

就剩下三五个来回,这块地就全部耕完了,明天就不用再来,这是我当天规划好的任务。也正是这个原因,十几分钟前,当邻家地块的大哥喊我收工回家时,我说我要坚持耕完。没想到,他吆喝着牲口刚离开,这该死的声音就叫起来了。

时节已近白露,再没几天暑假就结束了,我就要开学。这是麦收后三遍犁耕的最后一遍,每年假期我们只能在麦地里把农活干到这个程度,剩下的撒肥播种就得父亲和母亲趁煤窑倒班叼空做完。

天色已经显暗,雾气越发浓了许多,哞哞的叫声还在持续,听着好像比刚才是弱了些,有气无力的样子。

马骡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从它的表情看,这家伙完全没觉得周遭有丁点儿的异常。

啪!啪!我甩响皮鞭,催动马骡,向着西头挺近,一团又一团的雾涌了过来,犁铧前面导向的铁轮子凝结了大量的水汽,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我的心跳咚咚咚咚,开足了全部马力……

快要到坟堆的时候,马骡突然停了下来,它好像是刚刚听到那奇异的哞叫,两只耳朵直愣愣挺了起来,鼻孔撑得大大。我已满头大汗,仔细再听,那叫声已经转到了东边。

啊!心脏猛的就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我大叫一声,拔起犁铧,勒转缰绳,皮鞭在马骡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两下,叮铃咣啷,哒哒哒哒,我俩向大路狂奔而去……

 

很多年以来,每当听到读到“空穴来风”这个词,我的脑电波都会与这段惊魂摄魄的经历自动联接。科学知识多了之后,慢慢懂得所谓地牛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物理现象,风力、温度、湿度和地形,在惊人的偶合之下,完全可能制造一场天地魔幻。我和马骡是幸运的,那个傍晚神祇合欢阴阳交汇,三体之中,我们竟然幸运地成了生灵的代表,虽然表现不够镇定,但这份来自宇宙的神秘礼物毕竟还是收到了。后来,高考、大学,我很少再去垄条耕作,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是朗朗乾坤,“地牛”是断断不会轻易溜出来的。我曾蹲在那些低矮的“哑巴”的面前仔细观察,希望从它们的“嘴”里得到更多的答案,但它们什么也不说,一片荒草阴阴暗暗。

农村生活自然少不了鬼怪灵异,阴魂附体的妇人、魔障呓语的婴孩、诈尸还阳的亡人……城市之中,草非草,雾非雾,不见山风泥土,失了天地造化,喧嚣中的人们自然无法体会那山野之中的奇闻惊妙。黑夜里,坟墓上突突冒出的蓝色鬼火我是见过的;大白天,亡魂附体我也是见过的,这些都不是实验室里点燃磷火,或者心理学究们喋喋不休所能述状解释。

在耕作的间歇,我常常席地而坐与马骡对视,在它又黑又大的眸子里,有塬有峁有山有川,有轻轻摆动的柳枝,有簌簌落下的槐花,有一朵一朵的游走的云,有一团一团涌动的雾,有时是道上走亲戚的闲人,有时是对面田地里弯腰劳作的农人,有时只有面前这个穿着黄色的确良的少年,有时是它眨巴眨巴满眼的泪水。

当然它是有欢乐和哀伤的。当你轻轻抚摸它溜光的脖颈,它会回过头来,用肉乎肉乎的嘴唇挟拽你的衣襟。当繁重的劳作把肩胛的皮毛磨破,收工之后,它会躺在厚软的虚土上不停地打滚,久久不愿起来。当你将一筐切碎的青草倒入槽中,或者在干巴的秸秆上湿湿地拌些麸皮,它不停摇动的尾巴,和大口大口的咀嚼声,很强烈地在告诉你,它是欢畅的。即便你就是把吃剩的西瓜皮,随便丢入槽中,它都会在嘴里发出吭吭吭的声音,告诉你,它是多么幸福。二哥说,马骡是我们青春最好的陪伴者。那一年,他高考落榜,坐在田埂上,我俩看着大大的太阳落山。

 

多年之后,我们搬入新宅院,只有马骡还留在老宅,马骡搬家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新建一个马厩和草料房尽管不需要专门雇工,但筹备砖瓦木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况且新宅需要添置完善的工作的还很多,总要先把人安顿好了再说。

整个老宅就剩下了马骡,每当我们过去给他喂草添料,人刚走到大门外巷子里就会听到它哼哼唧唧的嘶鸣。大门一开,就能看到它仰着脖子冲主人瞪着大眼睛,肉乎乎的大鼻孔撑得老圆。想来并不是饿,而是对主人的想念。草料倒下,它并不急着吃,总要拿头在人身上蹭蹭。母亲一开始很担心马骡单独守留在空院会招贼人惦记,但父亲说左右邻家还都住着,况且老宅墙门都很严实不会有事。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多少也是放心不下,每晚二三点都要起来,一个人回到老宅给马骡特意加一次夜草。

马骡与我们两院分居的时间并不算短,是它,作为灵性的存在,在一个个月圆月缺风霜雨雪的夜晚完成了我们对老宅最后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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