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复杂性而言,年前的这两项大工程——杀猪和磨豆腐不差上下,都需要全家总动员,都需要联勤保障,都要花上整整一天的工夫,但就重要性而言,磨豆腐显然不能与杀猪相比。因为,磨豆腐充其量只能算是“内政”——产品全部是为满足家庭吃喝招待。杀猪可就不一样了,二三百斤的猪肉,家里顶多留二三十斤,其余的是要卖出去的,要卖出去就必须讲究——毛得干净,骨得匀称,下水更得爽利,“外交”无小事啊。
印象中,自从生产队解散后,家里就开始养猪,春天买回猪仔,年前养肥杀掉,年年如此,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几乎未曾中断。这项事业之所以能像国策一样被进行到底,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家里人口多,如果自己不养猪,过年买肉吃,那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其次是土地承包后,地里的粮食逐渐有了富余,粮价上不去,猪吃粮食再卖猪肉,总体来说还是更合算些;当然,更直接的理由是,猪这东西好对付,剩菜剩饭青草麸皮都能啪啪唧唧吃个喷香,农忙的时候,饿它们个一顿半顿的也没什么怨言,无非躺在墙角死睡过去。
出于这样的理由,村里养猪的人家并不少,但近二十年能够坚持不懈的,我们家应该算是唯一。我们都知道,母亲之所以能做到,其实有一个更强大支撑:有两头猪,俺孩们过年就能囊囊地吃一吃。
囊囊地,在那个缺钱少荤的年代,真是充满了雄心壮志。母亲过日子很节俭,柴米油盐缝缝补补都是精打细算,甚至就是做饭时多添一根柴,都会和姐姐们计较半天。但是对于该花的钱该做的事,她向来都很慷慨。在我播音员梦想最迷狂的时候,曾经想买一台录音机,尽管花费不菲母亲都能爽快答应。
过年吃肉,在母亲看来就是件极重要的事情。所以无论当年的猪肉行情是贵还是贱,每年我们家自留的过年肉都在50斤左右,小半头,还不包括下水。50斤,8口人,除去亲戚招待,腊月到正月每人至少能吃到三四斤。三四斤肉,在那个年代的北方农村,一个家庭一年也未必能够。
下水从来不卖,肝肠肚肺在父母的手里都要变成最最的美味。曾经有村人实在眼馋,不到腊月就上门央求,哪怕添个价钱,哪怕就是买一副肠,但父母坚决不松口,他们知道自家的这六头小猪娃也巴巴地馋了一年了,不能让孩子们失望。
一
每年春天,父亲都要专门进趟城去买猪仔。一般来说要同时买回两头,而且尽可能买一对亲兄妹。一槽两头才会争食,争食才会长得快;亲兄妹才会处得融洽,才不至于因为太闹腾而掉了膘。
有一年春,可能正好是周末,父亲叫我和他一起进城,说今年行情好想多买两头试试。从小路进城,回程需要上山,老旧的自行车带上那些哼哼乱叫的活物,相当吃力,有个助推就会大不一样。
买猪仔要去骡马大会,骡马大会在县城边一个名叫西门外的地方。骡马大会就是集中交易骡马的市场,当然,这样的市场并不能将牛羊猪狗排除在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真是让我眼界大开。
天气不错,市场很热闹,各种表情的家伙们被牵着拽着拴着赶着,粪便到处都是,各种叫唤各种臭。汾河就在身边,河道里并没有多少水,水也并不清澈,像一条黑紫的皮带静静地滑动向前,北方的春天,没有诗意。
村人们早已习惯了大会上的混合香型,嘻嘻哈哈裹着旧棉袄叼着纸烟卷谈笑风生。我的鼻腔一开始有点不好接受,但这种不适很快就人群中一件相当好玩的事情遮盖。
我发现,在骡马的周围有三三两两的男人聚在一起,交谈一番之后,一人会将手伸进另一人的棉衣襟下,鼓鼓捣捣好半天……在鼓捣的时候,他们并不说话,好像一下子调成了静音状态,只是点头摇头,表情也相当丰富:有坚决、有迟疑、有信心满满、有失落遗憾……
光天化日之下,一对对大老爷们有啥话不能明说,这样滑稽可笑究竟在干啥?我问父亲。
他们在议价。
议价?
买家看上牲口后,就得找“牙行”们议价。
牙行?
牙行就是会看牲口牙口的人,他们掰开牙口一看,凭经验就知道牲口的是多大年龄,而且他们掌握着卖家的底价,也掌握着集市上的大行情,就像是村里介绍对象的媒人。
那他们在衣襟下鼓捣什么呢?
摸指头。
摸指头?
嗯,出价还价都用指头表达,这不能让外人看到听到,不然买卖不成泄露底价就会影响人家继续交易。
父亲说着,伸出指头给我打起了比方,指人一,剜眼二,耧腿儿三……基本上和酒桌上的人们划拳出指有点像,只不过还要表达出十百千这样的计数单位。
卖牲口居然都可以这么好玩——即便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生活都会设下美妙的玄关。
猪仔交易不像骡马那样复杂,不需要牙行,更不需要在衣襟下面鼓捣,因为猪仔的价钱不及骡马的十分之一,也不存在看牙口断年龄的问题。更最主要的是,即便没买对走了眼也是很小的风险,无非是嘴刁一点的,不好好吃食,长膘慢些,不像骡马要耕要驮要驾,当着村人的半个家,一旦买不称手,影响的是地里的活计家人的饭碗。所以比起骡马场的热闹好玩,猪仔摊边就冷清不少。只有当仔细一点的买家为了判断条顺不顺好不好养,在议价后揪起它们的耳朵或者尾巴时,它们哇哇的叫唤声才会吸引点人们的注意。
父亲分别从三个卖家的藤篓里挑了四头,它们四个两黑一白一花,都没有血缘关系,父亲知道这样很不好养,但他说想试试不同的品种。
猪的品种很多,父亲有一本关于养猪的书,第一章讲的就是猪的种类,有实图有插图,热闹非凡。出于好奇这本书我很认真地看过,而且还拿着书到好几家的猪圈旁边与实物进行了仔细的对照。当时,母亲和哥姐们对我这种严谨的学风狂笑不止。
但实践出真知。通过对照,我认为本地圈养的基本上都是马身猪。书上说,马身猪属黄淮海黑猪类型,通体黑毛,具有产仔多,护仔性强,臀肥腿壮等特点,在高寒低营养水平下仍能成长。而且抗气喘,抗下痢,板油率、花油率比较高,肉脂品质好。按照体格大小和分布的区域特点可以将其分为三个类型:大马身、二马身(中型)和钵盂猪(小型)。马身猪被誉为“中华黑土猪”,是黄河流域最古老的猪种。
我认为,我家养的应该是中型的二马身。
我还认为,邻居家养白猪应该属于乌克兰大白猪,但我没勇气告诉他,告了他,他也肯定不信。
眼前“永久”车上的这四头,纯黑纯白色的自然应该是二马身和乌克兰了,可这头花色的是什么型呢,作为曾经猪院士的我一时想不起来。花猪在书上也有介绍,但因为村里没有实例,我对此项课题的研究自然也就没怎么上心。父亲说,这花猪属于湖南花。
湖南花,我一听,觉得好有趣。
回程的路都是步行。本来在进入石村沟的河滩之前是可以骑一段的,但“湖南花”们在后座的篓里吱吱哇哇挤挤撞撞很不老实,父亲试着蹬了两下,实在不好平衡,如果我再坐在前面的横梁上,老“永久”肯定会出问题。
接近正午,“十里铺”上并没有多少人和车。 “十里铺”是柏油路,连接城里城关,很平坦没有上下坡,弯也不多,相当耐走。父亲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推着车快步走着,不说话。我跟在后面,透过藤篓的缝隙,看着里面的它们——肉肉的鼻,大大的耳,不停哼哼的嘴,一双双略显惊恐的眼睛。我看着它们,它们也在看着我。
上山爬坡之前,父亲把自行车靠在旁边的崖石上,我们进行总攻前的休整。春天,正午,山下的一条小溪穿行在大大小小的青石之间,哗啦啦啦,显得特别欢畅。但山上的藤木松柏并没有完全苏醒,仍然干巴巴的,背阴的树根下甚至还有雪冰没有融化。
可能是车子停下后不再晃荡得难受,也可能是正午的暖阳晒得正合心意,“湖南花”们在车篓不再怎么哼唧,我高度怀疑这几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正在抓紧时间进行午休。
父亲问我饿了没有,我摇摇头说,不饿。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很饿了,尽管早上出门前母亲做的拍饼饼吃得很饱,但毕竟一上午已经走了近三十里的路。父亲说,忘了在城里给你买点吃的了。我说,没事,就剩下这道坡了还。
这道坡叫吴甲坡,坡中间有个村子叫吴甲村。吴甲村是方圆最小的村子,大概住着不到十户人家。进城如果走小路,下山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走矿工路,煤窑上的工人在荆棘乱石中踩出来的,虽然很难走,倒也纯天然,而且到煤窑上说不定还能搭上拉煤的顺风车。另一条路就是走吴甲坡,吴甲坡担负着村村通的任务,虽然常常被雨水冲刷得不成个样子,但总还有勤快的村人农闲的时候义务去修一修。村人只要没什么急事,多会选择吴甲坡,一来这边路况好很多,二来中间有个村子,可以歇歇脚喝口水。
我第一次见到吴甲这两个字是在父亲的会计账本上,在我四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常常会交给我一些誊写的任务,特别是在年底结算或者交公粮的前后,表表册册很多,他真是忙不过来。父亲会把印蓝纸给我垫好,张王李赵一家家一行行我认真地照着草表填写在格子里。可能是因为吴甲村的人口少,乡里的一些统计任务经常就合并到了我们村。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次写下吴甲这两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好生喜欢。
二
也许,喜欢这两个字是和那个老头有关。
老头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吴甲老头。吴甲老头个不高,严重驼背,比我们村开小铺的王老令公驼的程度还要严重好多倍,胸口几乎快与地面平行。冬天又爱戴一顶平顶的雷锋帽,当他每次从塬上从小来的时候,远远看就像一个“5”在移动。吴甲老头操一口被本地化了的河南话,据说是某年某月黄河发威遭了灾,他爹带带他讨饭到了山西,吴甲人民用一孔原本圈羊的土窑洞接纳了他们。方圆十里八村大人小孩几乎没人不认识吴甲老头的,因为他很早就走村串户做着小买卖:卖丝线、卖顶针、卖扣子、收购芝麻,收购花椒,还卖我们最最喜爱的——糖豆豆、米花糖……
糖豆豆米花糖在我们的童年真算是稀世珍宝,因为这种东西家里做不来。糖豆豆不知是拿什么原料做成的,药片那么大,圆圆扁扁,好几种颜色,经典款是白色黄色和粉红色。含在嘴里不会马上化掉,没有“大白兔”那么甜,但却比糖果要有几丝丝别样的香,而且如果你舍得——嘎嘣嘣把它咬碎,甜香迅速融化并在嘴里瞬间扩散,直接冲进喉管——妙不可言。
米花糖是用大米做成的,具体是炸还是烤,或者是否灌进了爆米花用的黑炉先爆爆,不得而知,反正成品是膨化后米粒用糖浆粘在一起的,乒乓球大小的颗颗圆球。米花糖的口感有点像现在的萨琪玛,但不像萨琪玛那样完全没有烟火的味道,膨化的米粒也没有那么夸张,而且脆脆的也不腻歪。
无论糖豆豆还是米花糖当时的供销社并不卖,也许是利润太小的缘故吧,这就直接导致我们这些山里娃们要想美美地来上两口,必须等到吴甲老头,那个小小的“5”从塬上缓缓地移动下来。
在那个口里都能淡出个鸟来的年月,他可真是俺们的大救星。
而且,这两样宝贝吴甲老头每年只在冬天才来卖,夏秋时节他还忙着收芝麻收花椒做那些“大买卖”。
冬天,干巴的塬萧索的村,他穿了一件很厚很旧的对襟老棉袄,左右那么一掩,腰里拿细绳那么一栓插着烟袋锅,佝偻着咳嗽着,来了。
吴甲老头来啦,吴甲老头来啦……不知是谁首先放倒了消息树,整个村庄很快就会被这动人的消息点燃。小伙伴们奔走相告,眼睛里充满了圣诞节一样的光芒……踏踏踏踏,都是小跑,各自回家筹措可能的钱款……
宝贝们就在他的怀里揣着,贴着胸骨,当然,糖豆豆和爆米花是分开装的,是两个已经被油脂染黑了塑料袋。
都是钢镚儿,吴甲老头会慢腾腾地一个一个数清楚,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白布袋——一个也已被染得黢黑的白布袋子,把钢镚妥妥放进去,收好揣好后,才会从怀里的另一边把塑料袋取出来,你要买糖豆豆,他就把米花糖先揣回去,你要买米花糖,他就把糖豆豆先揣回去。接下来就是把那双,布满裂纹老茧的手,伸进袋子里面一捞,然后,眯着他昏花的老眼,一粒一粒,发货。
那样的冬天现在回想起来,嘴里都会甜甜的。那样的幸福,不只是因为贫穷和匮乏所造成的欲望的简单满足,更主要的是两样吃食里包藏着山村孩童对山外世界强烈的好奇和渴望。
佝偻着的吴甲老头不知道何时从塬上消失了,人们只是说,他不来了花椒没人收了。他没有婚姻也没有儿女。
湖南花们安静了一阵子又开始哼哼,可能是午睡够了,或者是挤在一起睡得并不如意吧。父亲把擦汗的毛巾缠在了车把上,对我说,咱们上吧,我说,上吧。
如果把眼前的这座山当作珠穆朗玛峰,那么我初中复读时往来的仁义方向算是它的南坡,现在需要攀越的吴甲坡是它的北坡,西岭村基本坐落在峰顶。如果说海拔,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虽然是北坡背阴,但春的正午阳光也燥得够劲,再加上母亲迟迟不让褪去棉袄棉裤,不大一会儿我就汗水淋漓。尽管是“副驾”,承担的也只是“后轮驱动”的任务,可这样的长途奔袭越野拉力毕竟很少有过。
怨气不知不觉开始悄悄滋长。
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然会出现一位女同学,她在班上学习最好,老师常常让她写黑板报,她的字不仅工整而且很有力道,特别是收尾的那一笔很干脆。她常穿一件红色白点的衣服,扎一根粗粗的短辫,梅红色的头绳利利索索。话不多很爱笑,只有单侧的酒窝,另一侧鼻翼的地方有颗小小的痣。同学们说,她的父亲是一家煤窑上负责技术的头头。
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想起了她。
我想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做作业?跳皮筋?或者在田里帮着母亲准备春播?不不,大中午的,该是在吃午饭吧,或者已经吃过午饭正在看闲书,又或者是在睡午觉吧……
想着想着,我不免沮丧起来。她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在这弯弯绕绕陡陡长长的北坡上,汗流浃背饥肠辘辘。她也不会像我一样,闻着猪仔的臭气一步一步艰难向上。
我甚至有了一点点的嫉妒、委屈和耻辱。
父亲感觉到了我力量的变化,对我说,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气,你搭把手扶着就行,如果累了咱们就再歇一歇。
我说,不累。说出这两个字后,我听到了自己哑哑的哭腔。
上到一个平处,父亲将车子支靠起来,把毛巾解下来递给我,让我好好擦擦。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四十来岁的父亲,额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一颗颗细细的汗珠从皱纹里渗出来,透着光亮。
父亲说,这就快了,前面就是吴甲村,翻上吴甲,就是咱们村外。我只嗯嗯地应承,不敢说话,怕父亲听出我的心思。
吴甲村有户人家,和我的表兄,也就是你爷爷的外甥是连襟,你要是实在饿了,咱们去他家喝口水吃点干粮。
不饿,稍微有点渴。我在伪装,也并没有弄清父亲所说的亲戚关系。
那好,那咱歇一歇,再用用劲,去他家那里喝口水去。
我正要答应父亲,突然,藤篓里的湖南花开始吱哇吱哇地尖叫起来,我和父亲都被吓了一大跳。父亲急忙松开篓上的绳索掀开盖子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湖南花的叫声持续不断痛彻心扉,像是挨刀一样。
我们还没来得及查明原因,吴甲村的狗已经闻声而动,汪汪汪汪,两三条,在山顶的村口简单集结后,野狼一样刨起尘土从坡上冲了下来。
我家从来没有养过狗,老宅院在上头道区的正中间,背靠山包面向井沟,左右都是户连户,院墙是两米多高的夯土,安全系数杠杠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看家的狗。即便是整个村子,养狗的人家也很少,而且似乎也没养过什么恶狗,它们都绵善到徒有其名,并无任何先进事迹。
我不知道这个常有野狐石虎出现的小山村,为什么如此天然地拒绝了狗的存在。
在一个接近无狗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对狗怕得要命。吴甲村的狗名声在外,在此之前我是听说过的,常有被吓到咬到的人在闲坐时大骂吴甲村的人不厚道,养狗不看狗简直如猪狗,特别是谁谁谁家的那条,特么狼一样也不给拴个链子……
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两黑一白就冲到了近前。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父亲已经迅速把自行车支了起来,并且顺手从路边捡起了一根干枯的的树枝,吩咐我躲在他的身后。“三条”们在离我们大约五米的位置来了个急刹车,因为它们看到了父亲的下蹲动作,狗是最怕人下蹲的,再厉害的狗如果你突然下蹲,都会对它形成震慑。然而这种震慑也就止于震慑,只能吓唬吓唬那些狗种怂货,如果你没有更强有力的办法,恶狗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和人际国际关系差不多,越南菲律宾是可以震慑震慑,但朝鲜或者小日本好像就不会太在乎你的震慑或者抗议,你不结结实实给上一棍子,不行。
父亲的一蹲一捡吓住了白的,它只是原地汪汪,不再向前,可两个黑货在短暂判断形势后,发现这样的防御对它们并不构成太大威胁,再加上湖南花们听见狗吠后叫唤的更加要命,越发激起了它俩战斗的欲望。几乎没有会商,它俩迅速分兵两路,一只正面进攻直扑过来,一只绕到我们背后噌地窜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我本来躲在父亲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可是敌人突然的变阵,让我不得不急忙转身面对来自身后的危险……
父亲手里有树枝,正面战场陷入僵持。背面的黑货,身下是吱哇乱叫的猪仔,面前又是一个两手空空的娃子,不由分说,它的两条前爪从车座上跃起,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千钧一发,父亲果断转身,一手推我一手抡起树枝啪的一声打在了后黑的脑袋上。树枝打折了,后黑也跌在了地上,但我却又变成了正面战场……
眼看着更大的危险即将来临,父亲一边挥舞着半截树枝就像游戏里护小鸡一样护着我一边扯开嗓子喊骂:这是他妈谁家的畜生,赶快出来管管啊……
父亲的喊叫立竿见影,可能正是午饭的时间,它们的主人正好在家咥面没有下地,山顶很快村口有了回应,大声地喝止他们的畜生赶快回家……
狗这东西,特别是认了主做了奴的,都很听话。就像《西游记》里那些菩萨帐下偷偷下凡为怪的金角银角玉兔精,只要主子来了,随便吭个气,它们就会立马怂歪歪地卧倒在地。
两黑一白瞬间变了个狗样,相跟着,屁颠屁颠沿着土坡回家去了。
山顶上的人问,没咬住吧?
父亲说,没咬住。
山顶上的人又问,是不是西岭村的谁谁呢?——看来他听出了父亲的声音。
父亲说,是么。——父亲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对我说,那人正是他表兄的连襟。
敌人撤退后,父亲赶紧再次打开藤篓看湖南花究竟为什么要命似的喊叫,——原来是蠢货活生生将两只小蹄子卡在了藤条的缝隙中不能自拔。
父亲没有接受表兄连襟满含歉疚的邀请。听见是自己人后,兄襟一路小跑下来生拖硬拽死活要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尽管父亲知道我此时应是饿极,但还是委婉地拒绝了连襟兄的好意 —— 他儿子现在更需要的肯定是尽快离开这个烂地方。
吴甲村,这个谷歌地图中都没有标注的地方,这个大山山中宛如一粒芝麻的村庄,既有怀揣了糖豆豆米花糖,让我们在许多个冬日里幸福无比的吴甲老头,又有让我回想起来都失魂丧胆的疯狂恶狗——人世间,许多事,大概都是这般爱恨交织。
三
湖南花们到家后并没有立即被投进庭院外的猪圈,父亲说,今年天气回春晚又买了新品种,得让它们先在院子里适应适应,两个高管简单的会商后,一扇门板横着挡在了圆门上,两对猪娃开始哼哼哼地满院乱跑。为了几个蠢货,我们这些小主们出去进来却要忍受两尺多高的“门槛”,心里的难受跟谁说去。
以圆门为界老宅分为内院外院,内院是起居之地,只要不是特别农忙,母亲每天早饭上笼后,都会拿大扫帚打扫一遍。椽廊、芍药、玉黄,这些精贵之物也都在内院配置。为了尊享内院的安宁,母亲当年甚至想把老母鸡们也隔绝在外,无奈对手们完全没有底线变法失败。现在,随便拉屎的鸡换成了又拉又尿又拱的猪,母亲居然能够同意,可见对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高层确实下了很大决心。
决心归决心,大概不到十天,母亲实在不能忍受,以湖南花为首的小集团纯粹没把自己当外人,拉、撒、拱也就算了,挨刀货们竟然学会游行示威,肚子稍微有点饿,就在集中上访,哇哇哇地排着队站在门前叫唤,甚至还有出现了冲击政府的苗头倾向……
稳定压倒一切,再大的代价,哪怕被人偷被狼叼被天冻死也得把它们投进去,投进它们只配的臭圈里。不然它们不会知道自己姓什么。
没有意外,猪就是猪,不仅没有冻死而且活得很滋润——想撒就撒想尿就尿,吃饱了青石围栏上蹭蹭,或者烂泥里一躺,太阳一照,哼哼歪歪,美得很。
猪圈的位置在老宅的外面,靠着邻居家的外墙。按理说,臭圈在别人家的院墙外,这样的布局说不过去,可多少年从来相安无事,父亲说,这个猪圈比他家的院子修得还要早,怪不得咱。由此看来,养猪吃肉自给自足在我们家是有着光荣而又悠久的历史传统的。
猪的生长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说其快是因为只要品种适应喂养得法,半年出栏没有问题,说其慢是因为,遇上嘴刁挑食的货,任你如何青菜麸皮任你如何煮烂炖软,你就是把心掏出来喂给它,它也只是抱定一条:坚决不上膘。湖南花就是这么个货。
父亲本来是奔着“双创”去的,觉得本地人很少养花猪,是因为观念太保守,再加上一代代传下来传统的喂养模式,才没能让像湖南花这样的偏才们大放异彩。所以,自从放进藤篓起,父亲对它就格外关爱有加,不仅把最好的猪槽——不知道哪代祖上传下来的,月亮盆石槽给了它,甚至还在圈里另盖了一间小舍,让它像高级干部一样享受单间。而且,即便是龙口夺食的农忙时节——累死累活的马骡都不可能享受青草的时候,都保证了湖南花至少每天一顿的青草供应。而且,还按照书上说的,尝试着喂生料喂泉水,然而,湖南花并不怎么长,一两个月之后,比起同期的两黑一白来,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半个多身子是有的。
世间许多事,往往真心错付事与愿违。
父亲如此的用心,引来村里一些闲人的讥笑,他们从来没养过花猪,甚至连猪都没养过,但别人的失败对他们来说显得很满足。当然,更多的邻里亲戚会同情和关心地问:这花的劁过了没有?
劁过没劁过,对于一头猪的成长来说至关重要,劁过了就会老老实实一心吃食,没劁过就会整天哼哼唧唧胡思乱想。尤其是对于一头公的来说,那一刀划开的仿佛不是肚皮而是天上人间,公字一去两眼一黑,天蓬元帅分分钟就啪叽到了高老庄,乐颠颠地过起了凡间的生活。
和杀猪匠一样,乡村专门有一种职业叫劁猪匠。说是职业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这活儿毕竟市场不大,如果光靠这三下两下显然不足以糊口养家。然而它又确是一项专业技能,没有一定的师传和临床,吃不了这口饭。
劁猪匠不像杀猪匠那样需要带着尖刀、砍刀、刮刀、剔刀、挂钩、捅棍等一应家什,他们常常是甩着手就来了,由于大都是预约,所以进村后都会直奔主家,既不需要吆喝叫卖也不需要称斤称两,轻松的像是串门走亲戚。
记忆当中,能让小伙伴们奔走相告的也就三件事情:赵老四的拖拉机,吴甲老头的米花糖,再就是这劁猪匠拽起猪娃要临床。拖拉机满足的是对世界的好奇心,米花糖解决的了口舌之欲,只有看劁猪好像才是真正的文娱活动,是为了热闹而热闹,动机很纯。
这样的文娱活动可遇而不可求,主办方肯定不会提前预告,表演者又低调的很,所以靠的完全是运气和人脉——必须正好是周末又提前得到了情报,还要有个够意思的朋友圈。
湖南花们的这场尽管在周末,但我根本没有提前得到情报,劁猪匠都掏出小皮囊准备上场了,我才从隔壁回来——早饭后驴驴过来约我去看他爷爷新到手的美人杯。他爷爷早年当过生产队长,后来自说神灵附体,歪打误撞吓醒几个撒癔症的妇儿之后,成了方圆小有名气的神汉,常常出去给人驱妖降魔。老神仙营销得法身价越来越高,信徒自然就会送一些稀罕吃食或者新鲜玩意儿。驴驴是个大胆又大方的哥们,好事从来没落下过弟兄们。那天一早他爷爷早早又出工了——神爷对他极严厉,所有的东西都不让他动,并且告他,不是爷不让你动,是怕你不小心动了神。但驴驴是能爬石塄敢下地窖的主啊,神爷的话根本不会当回事,越不让动偏要动。
那美人杯确实开了我等小民的眼。一个玻璃的小脚酒杯,空的时候和一般酒杯并无二致,往里一倒酒或水,一个美人头像立刻就会从杯底荡漾上来,婀娜生姿娉娉袅袅,端的不赖。驴驴没拿酒给我们演示,他说爷的酒上了锁,钥匙实在偷不出来,所以只好从灶边的水瓮里舀了水以水代酒让弟兄们一一赏鉴品玩。弟兄们虽未成年,但对“美”也还是略知了一二的。于是你一杯我一杯,看着荡漾着的美人,半个多时辰灌进肚里不少的凉水。在我喝到大概第二十杯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画面:仙爷晚上一个人,神神道道忙乎了一天之后,在这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倒上信众们的送的好酒,一杯一杯地嘬着美人下肚,该是怎样一种惬意的光景啊。
好事差点耽误了好事。当我们酒酣胸胆从驴驴家的院子出来之后,劁猪匠已经把他口袋里的小皮囊掏出来了,父亲正在猪圈里用草料诱捕湖南花。众家弟兄见此情景都向我投来了责怪的目光,他们的意思我懂,这情报都不提前掌握,白混了。
四头同门师兄弟,三公一母,只有纯白色的那头是母的。那天骡马大会上买它们时候父亲就说,这头母的是准备作老母猪养的,要尝试着让它生几窝仔的,所以诱捕湖南花的时候它已经被分流隔离进了舍里,不参与今天的活动。
劁猪匠在圈边站着,他松开了小皮囊的束口,取出了里面的布卷,又拽开布卷,拿出了——锋利的小刀、精巧的铁钩以及弯针和麻线。小刀往嘴里用牙一咬,撸起了袖子,准备趁湖南花到槽头吃食的时候,冷不防将它拎将出来。
逮猪绝不是单纯使用蛮力就可以,揪耳朵拽尾巴是最笨的办法,极容易脱手,而且还有不小的安全风险。家猪一般不咬人,即便明知道是宰杀前的抓捕,它们也只是用逃窜来抗拒,宁可拼劲全力蹦上一米多高的围栏,也轻易不会对杀手施以还击。但千万不要以为老实人好欺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抢他的老婆、诱他的宝刀,烫他的双脚,还要大雪天再烧掉他栖身的草料场。猪天生可不是吃素的,掉入圈里烂泥里的麻雀小鸡,啪叽两口就会下肚。方圆乡里因为逮猪被断骨断筋的事也常有耳闻。
逮猪最安全管用的方法是抓后腿。无论肥的瘦的大的小的,只要把它的后腿抓住一抬,可怜见的就只有吱哇嚎叫的份儿了。
那时间,吃货湖南花真以为幸福来敲门,又是青草又是麸料实在对极了胃口,兴致勃勃一马当先冲在两个黑的前面将嘴脸浸入槽中。然而,锐利的刀锋正在等着它,劁猪匠躬身一把,稳稳抓住它的后腿,单臂就将它拎了起来——可怜的花货嘴上的汤汁根本来不及吸干,在空中甩出一条弧线,嗵的一声就被摔在了圈外的地上,然后一只大脚踩住了它的腮帮,挣扎,嚎叫,四蹄乱蹬,统统无济于事。
大脚一直没有松开,众人过来摁住后臀。劁猪匠腾出双手,开始他的勾当。——圈里的黑的白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突如其来的印尼海啸和福岛核事故,美美的生活猛然被撕碎,风在吹,人在吵,同伴在嚎叫,它们疯也似的冲向圈角顶着墙根瑟瑟缩缩傻不拉几不知如何是好。
不消毒也不备皮,劁猪匠在湖南花的肚皮上简单地摁了摁找了找位置,哧啦就是一刀,刀口一寸来长,鲜血顺着毛皮流到了地上……紧接着,第二件工具,一个铁弯钩从割开的刀口伸了进去,就那么一转一钩,一对肉丸就肚里被拽了出来,噌噌又是两刀,肉丸的牵连被割断,肉丸滚在了地上……
带着细麻绳的弯针左穿右扎没几下,伤口就算缝好,随手一把黄土往肚皮上一撒,劁猪匠松开了大脚,再一次拎起了湖南花的后腿,将它投进了圈里……
一头猪,以及所有的猪,就这样失了性器,失了性别,失了造物主赋予它们的,繁衍的权利以及欢乐的念想,剩下的日子就只能在臭泥烂窝里卧吃等死,什么也不盼。
生而为猪。
一切的尊严、自由和欢乐,都是在独立和抗争之上。寄人槽头无爪无牙,等来的只有圈杀和宰割。
湖南花被劁过之后,食欲是增加了些,但和两个黑的突飞猛进的生长速度比起来,慢的像是故意,不仅自己嘴刁长得慢而且吃食时还窜来窜去干扰别人发展进步,活脱脱一个差学生的模样。父亲说,看来它真是水土不服,猪就是猪,不像人,为了闹革命哪儿都能适应。
四
到年底湖南花才有七八十斤,父母觉得这样宰杀太可惜了,决定留着它继续喂养——长得慢反而多活了大半年。第二年秋天村里有个小户人家结婚办酒席,才勉强把它卖了出去。
两个黑的顺顺当当当年年底出栏,宰杀的那天,天不亮大舅就带着刀具挂钩来了,大舅是杀猪匠。
头一天父亲已经垒好了杀猪用的临时锅灶。锅灶不是用来煮肉,而是用来剃毛的,锅是大铁锅,口径一两米,能容下整个猪身;灶是柴火灶,地上挖个坑前后留了火道烟道就OK,虽然是临时一用事后还得填埋,但坑口和锅圈必须很配套,因为剃毛工作水温很关键,火力出问题就会耽误事。
从抓逮宰杀到剃毛剔骨处理下水,一天一头是妥妥当当,一天两头实在有些紧张。
准备宰杀的前两天就不再喂硬货了,只倒些汤汤水水,为的是让它们提前排空肠肚便于事后处理下水。每当这个时候,听到圈里饿得嗷嗷直叫,母亲就不忍心,就会自言自语:谁让你们生成猪来着,谁让你们生成猪来啊……有时候母亲实在坐不住就会背着父亲稍稍舀些麸料倒进槽里。
其实,母亲心里还有些舍不得,喂了大半年年,一天三顿,尽管喂养就是为了杀吃,可终归是活生生的东西。母亲说过,猪也有脑有脾性哩,它们嘴里哼的调调配合上眉眉眼眼,不仅会表示高兴、感谢而且还会撒娇逗趣呢。
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察觉大难临头,主人的突然断粮在它们的大脑里会进行怎样的分析处理,应该不仅仅是一点点的莫名其妙吧。
据说死刑犯执行前的最后一餐会比较丰盛,即便是罪大恶极者人们都会施以人道和温情,然而,猪就是猪,在死亡来临前,它们得到的是——饥饿。
生而为猪。
清汤寡水两天之后,它们的精神会迅速萎靡下去,抓逮不再费什么力气。其实,即便精神好,它们哪里还能跑跳得动啊,拖着一身的肥膘。根本不需要草料诱捕,一人进圈精准发力单手就可揪其后腿将其放倒,和当年被劁时它们的青春年少相比,场面平静的如瓜熟蒂落。
宰杀一般不在圈里进行,抓逮之后,拿绳缚了四蹄,众人合力抬出圈外,就算是押赴刑场。嚎叫是肯定的,但大都闷声闷气,只有极少数能嚎出几分肝胆来。
头朝下被摁在一个缓坡,这样出血快,而且,喷出的血会顺着雨道沟渠流走,省得清理。
母亲说,大舅属猪却学会了杀猪,所以一辈子穷命。大舅说,属猪的杀猪才无灾无祸,哪有本家记恨本家的。
大舅其实不是职业杀猪匠,只是年轻时生产队杀年猪,别人嫌脏嫌累能躲就躲,他却十分乐意给人打下手挣这样的工分,一开始只是拖拽摁吊的力气活儿,渐渐的就真刀真枪地上阵了。生产队解散后,大舅并没有拿这门手艺挣钱过活,只是四邻亲戚们养了猪不想请杀猪匠,他才义务过去帮忙。他说他喜欢弄这。
猪并非胸口一刀那么简单,剃毛剔骨处理下水都有相当的技术含量,手艺不精的活就会弄成带毛的肉带腥的肠,即便是胸口那一刀,多少年的老杀猪匠都可能下刀不准,杀下活猪——众人撒手后,猪却站了起来,红着眼滴着血满村跑。
大舅说,那才是伤天理,要杀就得让它痛痛快快地死。捅刀前,大舅都会让大伙儿尽量摁得松一点,他说那样猪才不紧张,才会死得快,杀出来的肉里才不会有淤血。
大舅的刀有一尺长,每次到家后行动前都要再磨磨。从进刀到猪儿完全不再动弹,前后也就三两分钟。大舅不会像别的杀猪匠一样把抽出来的血刃就手在死去的猪身上擦拭,他会先抓一把黄土撒在上面把血吸干,然后再抓些枯叶将上面剩余的残血清理干净。
即便从未失手,但每次清刀的时候,我都仍旧能听到大舅喘气的声音。我有一次问他,你是不是很紧张?大舅说,那当然。
血流尽后,一刻也不能耽误就得进入下一个程序——脱毛。这个活必须趁着体温尚在,否则毛根就会嵌死在毛囊里。
脱毛之前有个必须做的工作,就是将猪吹起来,吹得圆圆滚滚,这样褶皱里的毛才好清理。吹猪是个技巧活儿,先得用刀在后蹄上开个口子,然后拿专门的捅棍——一根笔管粗的铁棍,前端已经被打磨的光滑秃溜,从开口处向猪身的各个方向疏通。技巧正在这里,懂得肯綮才会贯通气道,否则瞎捅胡吹,憋半天憋出的只有自己的屁。
捅棍深入皮下五六次之后,就可以在刀口处用嘴吹气,这个动作像极了人工呼吸,只可惜,躺在地下的它们永远不会出现奇迹。
如果有,它们笨拙的灵魂应该还走不出村外,肉身早已被吹得圆圆滚滚,蹄上刀口处拿细绳扎紧防止漏气,众人抬将起来移至锅边,只待水温合适就可下锅脱毛。
我和二哥是相信它们的灵魂的。
就在两个黑货被宰的第二年,它们的同门师妹——大白猪怀孕了——当然和它俩没什么关系,和长不大的湖南花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它们早就被︿劁︿了。大白怀孕是出门相亲的结果,父亲驾着马骡拉着它去乡里专门会的大帅哥。
大白一窝生下十三崽。父亲很是高兴,他规模养殖的宏伟计划由此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从大白受孕、临产到下崽,父亲费了很多辛苦,不仅买了书自学母猪喂养护理知识,还专门向公社时期在兽医站工作过的老兽医登门请教。
十三个小崽出生后的那天中午,我和二哥放学归来,立马被圈内的景象惊呆,一个个粉嘟嘟憨愣愣,小嘴小眼小尾巴,就像十三个会动弹的存钱罐,特别是它们一起扑倒妈妈身上吃奶的样子,一人叼一个奶头,你挤我拱太可爱了!臭烘烘的猪圈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好奇和喜爱,端着饭碗趴在栅栏上边吃边看。
然而,大白的奶水严重不足,尽管它除了吃食就是躺在地上让孩子们吮吸,可十三个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根本不能满足供应。父亲说,十三个,是母猪一窝产崽数量的极限。
不幸还是发生了。第三天,有两个小家伙出现萎靡,父亲赶紧抱出来拿提前买好的炼乳来喂,可它们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喂不进去——不是我妈那个味儿!喂米汤糊、喂馒头渣……父亲母亲把喂养缺奶小孩的所有办法都用上了,全都无济于事,两个小家伙第五天下午死了……紧接着,不到一周,又有三头相继死去……
父亲心急如焚,把老兽医专门请了来,老兽医进圈看了看剩下的八小崽,出来边洗手边对父亲说,放心吧,剩下的都能活。父亲急忙给点上一支烟,问,这咋说?老兽医猛抽一口,悠悠地说,就凭我公社里多少年的经验。
果然,八小崽都没出问题,最终长大成猪。
那死去的五个小家伙都是我和二哥给处理的后事。父亲本来吩咐找个地方简单埋了就是,野狗石虎闻到就会翻出来吃掉,也算是它们没有白活。我和二哥却不这么认为,那么可爱的家伙就是因为体质弱了点儿转眼就悄无声息,命不长也就算了,怎么能反而要成为那些偷鸡拽兔者们的美餐呢?我俩决定为它们厚葬。
二哥手巧,早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简单的木工手艺。我们找来废旧的木板,二哥用刨子刨出新面,锯成合适的尺寸,拿钉子钉成一个一个的小木盒,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放进盒子里。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哭……
我们端着把它们送出村外的时候,碰到了领家的大婶,当她得知我们盒子里装的是死去的小猪时,竟然哈哈大笑……
我们选择了老宅窑背后面一处背风的山坳空地,挖了一尺多的坑,将它们合葬。填好土后,拽了好几把荆棘罩在上面,防止那些坏东西轻易发现。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相信它们是有灵魂的,每个生命都有。我们愿意世上每一个善良的灵魂得以善待。
回来的路上,我问二哥,你说大白会不会知道孩子少了不在了?二哥说,会。
回村后我们直奔猪圈,猪妈妈大白闭着眼躺在地上,一声不哼,任凭八小崽在它的肚上挤来拱去,就像世界不存在一样……父亲说,刚才这顿它只是过来闻了闻,一口没吃。
水温合适不合适得大舅亲自拿手试,完全凭的是经验和感觉。试过之后,他会吩咐添进或者撤出一根半根柴火,三五分钟后再试,一般来说木有问题。这时候舅就开始挽袖子,这就相当于导演的那个Action,,众人见此情形立马拽腿抓耳——死猪下锅。
一生都在臭粪烂泥里度过,终于可以躺在温水里泡一泡,然而,灵魂已经走远,再温暖又有什么用?它闭着眼,嘴巴微张,这遗容,很难说是哭是笑。
两人分别拽了后腿,要一直保持它在锅里晃动,不然趴在锅上烫了皮,毛是肯定下不来的。这当然是个力气活儿,要把一二百斤在锅里晃动起来,不仅得有臂力还得两人配合默契。
它在锅里翻过来倒过去。
噌噌噌噌,大舅拿了专用的刮刀——很像山西人削面时用的那个弯弯刃的家伙什,以极快的速度来回刮剃。不用看我都知道,他这时候一定是上齿叩着下唇的,他一专注就是这样。
一股特别的气味开始在宅院弥漫,它身上的脏泥污垢化作浓汤升腾起来……这应该是灵魂最后的告别,生而为猪没有香魂。
满身的黑毛很快就被剃净,赤条条躺在了展展的案板上,一瓢一瓢的水不断地浇在它的身上。冬日的太阳虽然冷淡,但在这里却反射出了白腻而洁净的光,宅院因此变得生动起来……尖刀一闪,它硕大的的头颈被剜割了下来,鼻孔里渗出些淡淡的血水。
它的头被剜割了下来。身首异处。
这不算屠戮,这被当做是理所当然的法则。生而为猪,从集市上的藤篓到宅院外的圈栏,不需要名字,不需要爱抚,不懂得邀宠,不知道谄媚,就这样,在太阳下经历一个雨雪之后,死去。
很多年以后,当我的亲爱的小山村经历生死劫难时,我不禁想起了它,想起了它们。
后腿上开两个洞,挂钩穿刺而过,宅院椽廊下的横梁上,粗绳已经搭好,它,不,它的身子被倒挂起来,准备接受开膛破肚……
傍晚的时候,村邻们端着大盆小盆拿走了他们中意的那一部分。两头黑猪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两头黑猪送走了老宅院最后的年。正如母亲所说,那个年确实过得囊囊地。不仅自留的肉是历年之最,两副下水做出的各种花样更是在我们的味蕾上储存了最美最深刻的记忆。因为是在老宅院过的最后一个年,所以全家上下都怀着一种不舍的心情。母亲父亲自不必说,在置办年货准备吃食的事情上都贯彻了“哪怕剩一点”的方针,就连姐姐们在大扫除的时候都特别认真,都在嘴里念叨着“就扫这一年了还”。我和哥哥们那年砍的“年柏”也是最好的,又圆又尖挺挺阔阔,立在庭院正当中好像天安门前的哨兵一般。我们还专门去姥姥家把电影放映员舅舅的唱机和大喇叭驮回来,呀呀嘿嘿唱了大半个正月。也就是那些黑胶唱片里的《空城计》、《捉放曹》、《十五贯》……,让我对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寒假开学的时候已经能跟着喇叭里的丁果仙、张鸣琴唱上两三段:
正在堞楼我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兵乱纷纷
手搬着堞楼我向前聆
原来是那老司马统来大兵
在堞楼,司马懿呀
我将你一声动问
问一声魏都督你驾可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