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复式班

@ 南来

现在想来，我小时的窝囊还是颇有些名气的。清楚地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曾经两次因为不敢在课堂上向老师请假，竟然尿了裤裆。还有一次，因为下雨淋湿书包，把写在石板上的作业全部冲掉了，既不敢进学校，也不敢回家，就在那棵大核桃树下站啊哭啊，看着树叶上的雨儿滴滴答答。

我的小学是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全村四个年级、三四十个孩子统统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后来可能是国家提倡学前教育，不足20平米的教室（以前的土地庙改建而成）里，还又进来五六个自带各家板凳猴崽子，鼻涕都擦不干净，有的还没穿上封裆裤。

这样的课堂怎么进行？老师自有办法。一般是，早上我们到校后先进行晨读，有时老师会进来布置背诵，如果老师忙着蒸馍做饭顾不上，那就自动朗读课本上要求“大声朗读课文”的课文。七八点开始上课，也不打铃也不吹哨，具体时间以老师的蒸馍上屉的时间为准。早晨一般是数学课，老师先在黑板的半边给一二年写几道题让大家抄在自己的小石板上演算，让三年级翻开练习册做某题至某题，并且吩咐，一二年纪做好之后将石板交上讲台就可以出院玩耍，三年级做好之后，要复习昨天语文课上的教过的生字生词。把这些都安顿好之后，老师开始在黑板的另半边给四年级讲新课。你可能会担心这么吵的环境中低年级怎么做作业，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天底下的所有不可能都是慢慢习惯就好了。

四年级的新课讲完布置好作业，老师笼屉上的馒头大概就蒸熟了，这时候三四年级下课，老师赶紧就得去看锅灶，搬笼下屉，焖火起锅，然后就在锅灶边把一二年级挨个叫过来现场批改小石板上的作业，一二年级的作业批改完之后，我们就可以第一次整队放学了，回家吃早饭。三年级的作业老师一般是留在早饭的时间批改的。

一二年级在早晨的时间貌似很轻松，但却是要在老师检查作业后才能放学，所以就增加了不少不确定的风险。如果差错过多，就会被老师留下，我们方言称之为扣下。如果被老师扣下，忍饥挨饿不说，关键是大人们的面子也得跟上倒霉。整队放学回去的小伙伴，会在路上满世界嚷嚷，谁谁谁被张老师扣下了……

张老师扣人，大人们虽然面子上受损，但不会有半点意见，大都会说两个字：活该！甚至还会再补充一句，就得让人家张老师狠狠收拾！村里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什么所谓的大是大非，但他们非常懂得什么是为咱，什么是害咱。不要说扣人，就是体罚，大人们都没有半句怨气话，那个年代村里人对老师的尊重和信任，比亲人还亲。张老师方言很重，她的加和减，我们常常分不清，尽管如此，教出的成绩却是杠杠的，在乡里排名每次都不出前三。我们小小的土地爷教室里挂满了各种奖状，不少还是带镜框的。

取得这些成绩，自然要有些方法手段。张老师的体罚，一般是打手心，不是用教鞭，而是用废掉的凳子腿儿。她十分生气的时候，还会在讲台放个板凳，然后让被体罚的家伙站在上面一节课。每每有人被罚站，我就会很分神，同情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台子上直愣愣地杵着这么个人，不由自主就会让人联想到那尊早被从这里请出去的土地爷——他老人家长得是什么样子呢，该不会是这般愁眉苦脸吧。这么严厉的老师，人家正讲课你敢请假吗？尿点裤裆也算正常吧。

公社不仅每学期末都要评比奖励，而且在平时还要组织教学成绩好的小学进行跨村示范课。每隔一阵子，我们就要排着队伍，在张老师的带领下，到邻村甚至步行要四五里的村子给他们“做榜样”。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自然是无比的高兴，因为这几乎相当于公费出国旅游啊。更让人心里happy的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给他们当榜样做示范，那是多么神气和牛闪闪的事情啊。我是班长，整队喊操的事由我来做。张老师要求很严格，即便出了村上了公路，队形也不能乱，快到人家地盘时不仅要喊起“一二一”，还要喊上“一二三、四”……

张老师能教出好成绩，除了教学严厉之外，很重要的秘笈是，特别注重精校园文化建设。就是那样一个土地庙改装成的学校，张老师愣是催着队长派人用白石灰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而且还从外村雇了会写会画的能人，在庙门的砖柱上写上大红的勾边立体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更让人为之赞叹的是，她从公社请了人，在校园的外墙上用黑墨画了一幅雷锋叔叔的那张带棉帽的标准像，旁边还临摹主席笔体写着“向雷锋同志学习”。

我们学雷锋绝不走过场。张老师专门准备了一个本子，让我们在本子登记每天做过的“好人好事”。别以为这样的登记是做做样子，张老师是会调查走访的。二小曾经登记说，某天帮他母亲洗了锅，张老师一问他母亲，根本没有这回事，不仅挨了批评，还被罚了站。还有臭蛋，因为家里就他一个男娃，父母很是娇惯，结果逐渐学会顶撞父母。张老师知道后，不仅把“红花墙”上他的德智体美劳各项红花全部拿掉，而且让我们整起队来，专门让臭蛋在大家面前做检查，这样的检查做了三次，才勉强过关。臭蛋父母听说后，虽然也心疼孩子，但还是跟村里人说，人家张老师就是有办法。臭蛋学名叫赵志文，虽然名字立志成文，但长大后书并没有念成个样子，一直在煤窑上当矿工，娶了个邻村的姑娘，很泼辣，但志文和媳妇对父母都很孝顺。

公社的奖品除了带镜框的奖状，一般还会有铅笔、钢笔（我们称之为水笔）、文具盒等等。那时候，一个供销社卖的文具盒对我们来说，那是绝对的奢侈品，因为我们用的文具盒，大都是大人们感冒发烧打针后从医生那里讨来的，放注射液的纸盒子。我有一段时间用过父亲给爷爷治哮喘的蛤蟆蛤蚧精盒子，盒子又大又硬，而且外面图案还是红通通的，惹得小伙伴们很是羡慕。公社的文具盒奖品分两种，一种是铁的，一种是海绵的，相当于运动会的金牌银牌。金牌我没有得过，但二哥得过两次，所以他有两个海绵文具盒，就是那种塑料包着海绵的盖子，摸上去肉乎乎的，底座上藏着磁铁，可以自动把盖子吸住。打开里面还有钱包一样的分层，可以插尺子和三角板。我对二哥的绵文具盒都快馋死了，但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点转赠我的意思，人家是用一个，存一个，过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地主富农般生活。

公社奖励是“国家级大奖”，一个学年才有一次。为了鼓励我们向“国家级大奖”冲刺，张老师会在平时测验后，对我们进行“部门奖励”，奖品是她亲手制作的作业本。那时，我们一二年级的作业都是写在石板上，所谓石板，就是一种薄薄的长方形石材，用木条包了边，相当于一个小黑板，但两边都能写字，也就现在iPad大小。石板上写字需要专门的石笔，石笔也是用一种岩石切割来的，类似老师用的粉笔，但颗粒要粗很多。石笔磨在石板上会吱吱作响，用的时间长了，摩擦系数就会降低，响声就会更大，哧啦哧啦很影响心脏。老师检查完石板的上作业后，就可以擦掉，按照正规做法，擦石板该用湿布子或者买专门类似黑板檫一样的工具，可我们讲究不起，一般都是伸出舌头，舔一下自己的手掌，然后用湿润的手掌把字迹抹掉。有时候急着出去玩或者老师又布置了新作业，那就直接舌头上阵，冰冰凉凉，干干净净。

三四年级就告别石板，开始学习用铅笔、圆珠笔、水笔，作业就得写在纸上。这个时候作业本就成了大问题，供销社虽然有卖的，但需要好几毛钱。这种的“正规”的本子，只能用来写“正规”的作业，比如数学的思考题，语文的小作文之类，平时的演算根本经不起这样奢侈的。这就需要买一种叫做“粉连纸”的白纸，很便宜，大概一分钱就能买整开的两个大张。买回来后，折叠成16或32开本，拿刀子沿对折线齐齐割开，再拿订书机装订起来。别小看这个工作，要想装订这样一个整齐漂亮的本子，再配上牛皮纸的封皮，对一个三四年级的孩子来说并非易事。村里的大人整天土里泥里，才不会帮忙管这种小事。所以，张老师亲手制作的粉连纸本当奖品，那几乎和康熙乾隆爷们赏赐黄马褂是一个道理。

现在即便是村里的孩子，也大都不会再为一个文具盒、一个演算本犯难，也不会知道石板为何物，粉连纸又是什么东西。生活在向前，每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童年的珍贵，记忆不会因为困苦而忘掉成长、爱和情感，恰恰相反，那些珍贵无一不是靠它们来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