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
霍启的一泡尿,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如果不是尿急,他不会将五岁的英莲放在门槛上坐着;如果小英莲不是在车马喧杂的元宵夜无人看管,拐子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如果拐子多少还有点良知,也不会将她卖了冯家又卖薛家;如果“金陵好大雪”的薛家男儿不是 “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呆霸王,英莲也不至于屈受贪夫棒,更不至于受了刁妇算计,“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最后“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场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从一个小人物的无心之过开始弥漫,《红楼梦》为什么一开场就敲起催命锣、设下连环套,将小英莲以及甄家的命运推向深渊?
甄士隐,英莲他爹,一个乡宦,人品好到没得说。贾雨村,一个寄居庙里卖字作文的穷书生,老甄不仅没有看不起瞧不上,还动不动就叫过来整两盅,早就想接济人家可又怕伤了人家面子。雨村兄话头一露,老甄出手就是五十两,顺带两套冬衣。五十两白银什么概念,乾隆年间七品官员一年的官俸才四十五两,像甄士隐这样根本谈不上品级的乡宦,五十两白银至少是他两三年的年薪啊。就这老甄还觉着帮朋友帮得不过瘾,第二天还想再写两封推荐信让雨村兄带上,以便去了京城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不是处朋友,简直就是当亲儿子待啊。老甄不仅人品好而且还又有个好老婆,其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贤妻娇女,乐善好施,甄家评个“五好家庭”应该没有一点问题。假设没有元宵节上奴才霍启的那泡该死的尿,小女英莲嫁个门当户对的乡宦望族之家应该是保底的事情吧。再假设,如果不是丢了爱女,老甄家估计也不会推到家破人亡的多米诺骨牌。如果时光再温柔一些,等到贾雨村求取了功名,又看上了人家的丫鬟娇杏,知遇之恩外加小妾一枚,士隐老爷家该是怎样的光景啊。
然而好人甄士隐却并没有得到好报。烈日炎炎、芭蕉冉冉之时做了一个美梦,紧接着中秋、元宵、三月十五,三个月圆之夜,曹雪芹硬生生在他们家墙上写了三个大大的“拆”字,急急如风斗转星移,寥寥几笔就将老甄逼到了下世,挤出了红尘。
我们不禁要问,why,为什么老甄家平静的日子顷刻之间就被掀翻,而且还要一翻再翻?为什么“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的英莲(香菱)一上场就被两位神仙老汉判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而且光天化日之下就明目张胆地喊“舍我罢!舍我罢”?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另外一个悲催的人物,祥林嫂。祥林嫂二十多岁死了丈夫,出来打工没几天,就被婆婆绑回去卖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虽然死活不情愿但还是和老贺有了孩子,孩子还没上幼儿园,老六就死在了伤寒上。阿毛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指望,可老天爷愣是在春天的山坳里派去了一匹狼。阿毛的死,祥林嫂全部归罪到了自己,只知道反反复复念叨:“我真傻…我单知道…”。可是,善良的人们谁不想问一句:祥林嫂究竟有没有错?
两位相隔近百年的作家,对弱者命运的阐释竟然惊人的一致,而且艺术手法并没有随着时代的更迭而 “手下留情”,反而愈益“心狠手辣”。香菱好歹还跟着黛玉学诗写诗,体验了一段生命的诗情画意温暖美好,祥林嫂的一生却完全是在漩涡中不断挣扎,直至心灵最后一根火柴完全熄灭,在“魂灵之问”中死去,死去都要被鲁镇的老爷骂为“谬种”。
问题到底出在哪?
先从老甄家的社会关系扒拉扒拉。香菱姥爷虽是务农,但“家中还殷实”。女儿女婿失女焚屋遭了天祸,封老头不仅没有丝毫同情抚慰,反而“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后来是“半哄半赚,些许与他些薄田朽屋”,再后来是人前人后嫌言漫语爱答不理。再看看甄家的奴仆,一个(霍启)抱丢了孩子后逃之夭夭,一个(娇杏)跟外人眉来眼去早就想着好事。老甄家住在十里街(势利街)仁清巷(人情巷),又是这样的家群朋友圈,不出问题怎么可能,这是街道大环境和家族小环境所决定的,不以老甄的良善厚道为转移。
再看看老甄以及香菱的识人处世。贾雨村在葫芦庙里做邻居不是一天两天,“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少说也两三年的时间往来酌谈,甄士隐居然没看出这位“穷儒”的人品禀性,又是盘费,又是冬衣,还想着“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还想着再写两封荐书让兄弟带上以便京城落脚。没想到这位“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雨村兄拿了银子后,只睡了三两小时就“不及面辞”奔自己的前程去了。老甄用满腔的热忱换来的是什么呢?贾同志一举高中成为太爷之后,心心念念的并不是老甄当年的酒、衣、盘缠,而是院子里送了一眼“秋天的菠菜”的小姑娘。后来这位贾太爷在遇到英莲案时的忘恩负义,再一次证明了老甄当年温暖过的不过是一只正在饥饿中的白眼狼。甄家命运的跌宕虽然和这只“狼”没有必然的因果,但要说顶头的晦气,这位仁兄可绝对脱不了干系,正像平儿后来骂的:“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道理再明白不过,人世间有些人渣既要看得清还要躲得快。
宝黛对香菱都有着深切的同情和照拂。黛玉教诗自不必说,聪敏如黛玉何尝不知道香菱的呆拙,但对生命意义有着独特体悟的她,还是满怀热情地满足了一位少女对诗意生活的向往,滋润了一位可怜人羸弱的生命之花,成全了野百合春天里的一段绚烂时刻。多情的宝玉对香菱自然也不例外,“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宝玉的怜爱和体贴非常人可及,薛蟠要娶刁妇夏金桂时,傻傻的香菱巴不得人家早点嫁过来,这样“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却是满心的担忧:“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没想到香菱却并不明白其中真意,反而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后来更是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他些才好。”因此,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好赖不分,是非不明,悲剧的命运必然是注定了的。这和尤二姐看不清王熙凤的凶残套路是一个道理。
香菱、祥林嫂们之所以被厄运紧紧缠绕苦苦相逼,自然是社会阶层、世风人情所框定的弱者必然的悲剧逻辑,无论他们怎样挣扎努力,都不可能突破早已被禁锢了圈层和套在他们身上的天然的枷锁。但她们性格、认知的局限性,以及因为善良和弱势被限制了的——对复杂社会的想象力,不懂得人世间的人心险恶,看不到强暴者埋设的温柔陷阱,不能不说是命运悲剧中更让人哀叹之处。尽管她们那样顽强地在困厄中向美向善向上,让人看着心疼,但就是这样美丽的凋零和美好的撕碎,才让她们所投射的悲剧意义更值得注视和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