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我生活在白鹿原上,虽然缺吃少穿,对于柿子的记忆,却是满满的幸福。
那时的我们吃不饱,跑不乏,打不怕。从三四岁开始,就被大人指派干活,放羊,割草,拾麦穗,捞苞谷、捞红薯、捞土豆(在生产队的地里,大人挖过,孩子们再去挖漏掉的),扛回的草笼里常常夹杂有偷来的豆荚(嫩豌豆)、柿子、嫩包谷。那时的孩子们常常和大人斗智斗勇,尤其是为了偷柿子,无师自通地用上兵法中的“声东击西”“走为上策”“顺手牵羊”“调虎离山”。
至今记得,最喜欢在桃红柳绿的春天,捡拾坠落的柿子花,把嫩黄星状的花串起来,戴在脖子上,小小的花瓣装饰了童年的天空。
一到秋天,满坡的柿子林里,柿子挂满枝头,一嘟噜,一疙瘩。扁扁的火晶柿子橙色欲滴,圆圆的火罐柿子红如宝石……我们对每棵树了如指掌,知道哪棵树上的柿子味道好吃,哪种颜色的柿子即摘即吃。我们也熟知守林员的生活规律,趁他上厕所,或做饭的空隙,迅速像猴子一样窜上树,摘那又红又软的“亮蛋”。摘到手,剥掉柿子盖,轻轻一吸,一股又冰又甜的味道瞬间爽遍全身。上不了树的小朋友急得叫起来,就摘一个,做出扔下去的样子,等人家伸手接时,又扔进自己嘴里,咬出的红汁水喷一脸,惹得树下的孩子乱叫,他们的叫声招来了护林员,护林员吆喝一声,所有人都“嗖”地窜下树,跑得无影无踪,被逮住的往往是没上树的小朋友。回家被大人发现衣服前襟蹭破了,肚皮上有蹭破的血痕,经弟弟妹妹招供,招来父亲一顿暴打。但是,第二天还会去偷吃柿子,只是不带“奸细”,也不会把战利品带回家了。
童年最温馨的记忆是除夕夜,父亲早早放下吊在树上的笼,这是用塑料和麦草封存的柿子。外面寒雪飘飘,一家人坐在热炕上,母亲取出保存完好的柿子,用热水暖暖,那一弹就破的柿子皮被剥掉,露出宝石一般的柿子肉,红亮亮,水莹莹,不假思索,吞进嘴里,一股甜润沁入心肺。母亲一边散着柿子,一边说:“这是忍柿子,吃了过年的柿子,不要给大人惹事,要学会忍事。”有文化的父亲则说:“这是事事如意、心想事成的寓意。”直到招待亲戚,母亲才拿出自己做的柿饼,柿饼是按个发给孩子的,但是对于柿饼的期盼却要历经一个漫长的冬天。我们经常笑话脸圆的小伙伴长了个柿饼脸,但是,嘴里却在偷偷回味柿饼的绵软和甜蜜。
离开家乡,每听到人骂“柿子捡软的捏”,就哑然失笑,吃柿子还真要拣软的捏,一树的柿子,又涩又硬,这可是个磨人的事,挑软的,还得有耐心,等待变软,等待洒霜。那时的我们经常在麦秆垛里,或麦糠里偷着藏些柿子,想办法把涩柿子变甜,把硬柿子变软。柿子对于我们,已经不单单是一种水果,而是紧巴年月中粮食的补给,更是一种充盈的精神食粮。
后来,和驴友翻山越岭,见到柿子树,迫不及待摘一颗柿子,甜香的柿子一入口,往昔的故事就会弥散开来。那种由春到秋、由绿到红漫长的期盼,那种每逢除夕母亲一定要给吃“忍柿子”的习俗,那种为了填饱肚子焕发出的智慧与狡黠。
如今,一到秋天,在家乡的坡沟岩畔上,柿子依旧挂满枝头,一嘟噜、一疙瘩,红通通、水莹莹,却没有人去采摘。现在的孩子,只知道大型超市、小水果店里,天南地北应季的鲜果应有尽有,没有人在意某一水果的生长过程,何谈这扎根北方山岭的柿子了。母亲常指着满坡满岭的柿子树下荆棘丛生的小径,和淹没其中的坟茔,叨叨着后人的去向,她一遍遍慨叹……我能读懂母亲话语中的忧虑。她怕没有这红彤彤的柿子树作标志,没有这甜甜的味道融入血脉,这些孩子会忘了回家的路。
我无法回答母亲,耳畔又想起在凌厉的风中,柿子“吧嗒!吧嗒!”摔落在地上的声音,不知这是柿子树的叹息?还是故乡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