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白鹿原村村都有涝池。多位于村子外的低洼地带,聚集四面八方流下的雨水,是每个村子必备的生活用水基地。从记事起,走亲戚,经常被问“多长时间没洗脸了”,或说“塬上人,宁给一壶油 不给一碗水”,后来才知道,是嘲笑塬上缺水,白鹿原也被称为旱塬。
我们村的涝池坐落在村子西南角。涝池呈不规则四方形,东南、西北两边紧贴沟棱。转角上生长着直径大约三十公分粗,两颗并肩而长的柳树,与西北方向紧挨的那座三进三出的土地庙一起,守护着涝池,护佑着村子,见证着村子的繁衍变迁。
每年夏天的黄昏时分,是涝池最热闹的时候。
男人挑着担子去涝池,给牛羊挑饮用水,或挑水浇菜,或挑水洒扫庭院,但都是先把桶放那里,拿条毛巾,脱得只剩裤头,跳进涝池,洗去田间劳作了一天的疲累,胆大的还会游几圈。
女人们拿上衣服来这里,她们根本不为洗衣服,是为了凑热闹。但是,她们此起彼伏的槌布声,却是完美的开场乐。
孩子们把牛羊拉来饮水,老人也会拿着烟袋锅子和旱烟袋子蹲在涝池边。每个人都不会急着回家,于是这里就成了新闻发布站。
男人往往关心国家大事,发布者往往是儿女在外,或自己经常听广播的人,他们说起新闻来那可是煞有介事,大伙争论起来往往面红耳赤。
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村子里的事。没有什么不能拿来说的,东家牛下了崽,西家的鸡丢了,南头的媳妇怀孕了,北头的女婿翻墙进屋了,甚至别人床上的悄悄话,也被绘声绘色地传播开。
“老李头,孩子的奶够吃么?”一个泼辣的中年妇女,撩起衣服当众用毛巾擦身,嘴里不忘拿刚得了孙子的老李逗乐。
“扑通”一声,她被水中的一个年轻人拉下水,旋即又被托出水面,呛水后缓过来,发现是老李的儿子,忙用手里的毛巾抽打他。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老李抽着烟,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周围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害羞地低下头。
“妈,我要吃奶奶,”孩子一连叫了几声,发现妈妈忙着和其他人打嘴仗,一把扯开妈妈的衣襟,直接把头埋进胸前吃奶。
“快吃,不吃了就让叔叔吃。”
“你家除了你吃奶,还有谁吃奶?”
一个小伙子一边逗着孩子说话,一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喂奶的妇女,这时,一群妇女冲上来把他压倒,一会儿把他的头埋进水中,一会儿抬出来,直到求饶。
大人们斗嘴,最喜欢拿公公和儿媳说事,拿小叔子和嫂子取乐,要是谁家有了婆媳矛盾,或邻里纠纷,也会成为一段时间的主题。
孩子们乐趣不在水里,而是上柳树捉知了,或折柳条编帽子、编手枪、编篮子。那些柳树根部庞大、盘旋曲折,高高地露出水面,是天然的座椅。女人抢着坐上面洗衣服,男人站上去弯腰洗毛巾,洗脚,或用水担把桶勾上扔向中心,像钓鱼一样拉回来,就是一满桶水,这要在边上,最多舀半桶,其余得用勺。孩子要上树,就得在大人身上蹿上蹿下,被热心的大叔大哥托起再送一程,是最惬意的事,但男孩会被捎带打屁股,或摸小鸡鸡。挂在树上的小朋友会表演猴子荡秋千,一不小心落水,也会被大人救起。
但是,小孩子是被限制游泳的,因为年年都有小孩子被淹死的。不过,大人们白天要出工,孩子没人监管,男孩子便偷偷地去游泳。
“快点,放工了”负责望风的小女生一声喊,水里的“小鱼”像鸭子一样,“扑拉!扑拉”着跳上岸,抓起衣服,跑到靠阳的墙背后,一边穿衣服,一边晒太阳,等妈妈来找时,身上的水早干了。妈妈自有妙招,用指甲在胳膊上挠一下,皮肤变白,证明游过泳,免不了一顿暴打。但是,男孩子很快找到对付妈妈的办法,就是用绵绵土在身上涂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妈妈贿赂小点的孩子监督大孩子,但是大孩子只要把他们拖进水里玩一圈,他们就叛变了。最后,村里的男孩子都会游泳,尽管只会狗刨式。
爱美的女孩子往往在一大早,或众人散后的月下,相约来洗衣,用石头支好搓衣板,却把衣服放盆子里,不急着洗。她们一边放下长长的头发,一边把修长的白腿伸到水中,脚一上一下地撩着水,头仰着,任长发自由飞扬。年轻的后生则藏在不远处,捡块石头打水漂,溅起的水花吓得姑娘大叫着跳起来,不小心把鞋子、衣服、肥皂或自己滑进涝池,一场英雄救美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涝池便废弃了。修村村通公路时,因原路沿沟棱边,会面临塌方问题,加之庙宇年久失修,前殿和厢房都被拆了。于是,新修的路横穿涝池,从此涝池便消失了。所幸寺庙主殿还在,柳树还在。
那些曾在老柳树边打情骂俏的人大多已长眠于这片浸透着自己汗水的土里了;尚在的几个老人偶尔凑到一起,还会忆起男女老幼群聚一起说笑逗乐的涝池,忆起那时的热闹、温馨,甚至鲜为人知的秘密。当时那些吊在树上荡秋千,像泥鳅一样在涝池穿梭的小孩子也步入中老年,对涝池的记忆渐渐淡去,他们的儿孙相继离开村子,外出务工,散落于城市的角落。
日渐萧条的村子,偶尔窜出的猫狗,寂寞地蜷缩于合抱的柳树下。柳树无声,陪伴它的只有疯长的野草、坍塌的庙宇、嘶鸣的乱蝉。或许在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它会忆起那些曾为它伴奏的捣衣声、蛙声、牛羊撒欢声;或许在某个清晨,它会忆起曾身披霞光凌波漫步的美妙感觉;或许在寂然无趣的暗夜,它还会记起曾在它身边海阔天空、肆意欢笑的村民。或许,它老了,再也无力忆起昔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