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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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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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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老井

我是从白鹿原走出的孩子,每当读到关于“井”的文字,都会想起家乡的老井。那是村民汲取生活用水的唯一来源。

我的村子是向阳的坡地,祖先把坡挖成梯田样的两个平台来建房。背靠两三米高的坡,房子建在距离坡十多米地方,土木结构的柴房。既省去了后院垣墙,还有了天然的屏障。房子都是两开间,有的前面带厢房、门房,据说是老弟兄分家,生生把四合院分开了。因为地形原因,村子两台自然形成两条街。街道不长,每条街不到二十户,东头各挖一口井,供这一台几十户人吃水。井几十米深,要靠一个辘轳缠着粗壮的绳把水桶放进井里汲水。放桶是技术活,双手一上一下把着辘轳,力度把握很重要。握紧了,辘轳不动;松了,搞不好就收不住了,辘轳就飞转成“bie辘轳”(旋转速度快,力量大),这是很危险的。要么把桶摔坏了(井底有石头),要么辘轳把伤着人了,要么绳断了掉进井里,打捞很费事的。水汲满了,摇着辘轳把,把绳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这可是个力气活,由丁壮劳力才能顺利完成。村里的井水冬暖夏凉。夏天井水刚打上来,拌点糖精可是最美味最解渴的冰镇饮料;冬天,新打的水冒着热气,直接用来洗衣做饭。那时,家家都有一个能盛五六担水的大瓷瓮,以存储饮用水。

老井最热闹的是每天凌晨。叫醒村民的不光是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还有“吱吱扭扭”摇辘轳发出的声音。街道的宁静被打破了,陆陆续续有人挑着水桶,打着哈欠来到井台边。一会儿,井口就排了一长串的桶。桶在排队,人开始闲谝。蹲着的、站着的、脱了鞋就地找个砖头块垫在屁股下坐着,或一条腿随意跨在一个高台上的,或直接把水担架在两桶上坐上去,闲谝的内容无非就是家长里短。老年人蹲在一边点着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眯上眼睛,极其享受这早起一支烟。年龄小的帮着摇辘轳,两个人一起摇,省劲。等水桶上来,主家给一只烟,当时几分钱的一只烟,都是奢侈的。年轻人高兴得在一旁点上烟,喜滋滋地听着闲话:张家媳妇不会过日子,连着几天吃捞面;李家昨天晚上丢了鸡,早上一定要骂大街;王家婆媳吵架,媳妇跑到井边要跳井,被丈夫拉着跳,又转身和丈夫厮打。不巧的是,那个被说的女人蓬头垢面挑着水桶来了,井台边迅速安静了。但是手和嘴却忙活着示意、撺掇别人去问有关细节。

搅水是力气活,来的大多是男人,偶尔有女人来搅水,多是年轻媳妇,丈夫在外工作,或农闲外出干零活的。没人和女人争次序。女人搅水时,本家的叔叔大哥就默默地帮着放桶,帮着摇辘轳。有时趁没人注意,半道把自己桶里的水倒给她。用水担挑水,每个桶最少30斤,一般女人一次挑不了满两桶。女人勾上桶,担上扁担,水桶一颠一簸往出跳水花,本就不平的街道上洒下一路的水印。大家就打趣她的公公、小叔子。不过,要是赶上一个大嫂来搅水,她会参合到大家的闲谝中。她会神秘地告诉大家某某把水挑到别人家里了。有男人开玩笑,你陪我睡,我把你家吃水包了,她会撵着这个人绕着井台跑,直到打了他,还要答应帮她摇辘轳才肯罢休;要是遇到个力气大的,反过来提溜着她吓唬要塞进井里,她就又捶又打。这时少不了看热闹的孩子,把话传到他老婆耳朵,少不得一顿大吵。

井台边每天都会发生新奇的故事。有大人的地方总有孩子追逐、嬉戏。有胆大的孩子趁机趴在井口,孩子嘛,总好奇,为什么井里的水老是打不完。可是常常只能看到一面镜子样的水倒映着一圈圈亮光。喊一声,沉闷的声音先吓着自己。有时刚趴下,就有大人在后面一推,吓得孩子退后大哭。孩子们围着井台斗鸡、甩包子、摔跤,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村子上面。要是谁家孩子不听话,脾气不好的父亲会把孩子倒提着喊叫着要塞井里,吓得孩子直回话讨饶。父亲挑水,淘气的孩子抓着扁担吊在上面,像猴一样被父亲连同水一起挑着。孩子狡黠地笑着,父亲得意地晃着水担。那可是羡煞别的小孩的一道风景。

有一个住在距井不到十米的媳妇,男人在煤矿工作,她每天拿个大缸子,笑容满面地来到刚搅到水正卸迷魂锁的人跟前,甜甜地说:叔叔(大爷),我最爱喝刚打上的水。不等叔叔大爷回应,她把缸子伸进桶里,舀满满一大缸子水,边走边喝,回家倒进盆里。看着这一帮人走完,她又故伎重演,几次下来一天做饭的水就够用了。都知道她懒,没人和她计较,毕竟她家离井台近,偶尔借个东西还是很方便的。

每到秋天,妇女们要腌制过冬的菜。这时,能干的妇女就把大盆、筛子、笼都搬到井台边。三个女人一台戏,井台边非常热闹,男人搅水,女人坐在盆边洗菜。撸起袖子,露出白白的胳臂,一个个圆乎乎的大白萝卜、白菜,红艳艳的胡萝卜被清洗后整齐地码放在筛子里、笼里。手在忙着,嘴也不停,交流着腌菜技术,更多是笑话不会过日子,手脚笨的小媳妇。有时不小心让对方或家人听到了,就会打闹起来,好好的菜成了武器,摔得满地都是。整齐的头发被抓得披头散发,被撩一身水,或被泼成落汤鸡。过一夜,该帮忙照样帮忙,该合作劳动,仍然一起协调劳作,只是刚吵过、闹过的女人得有一阵子不说话。

早先,井台上没有房子。有一年,一头猪掉进去了。当有人发现搅的水里有猪毛,生产队马上就组织人淘井。那时候,村里有的是能人,放一个人或两个人进去,其他人一起放绳子,直到把里面的死猪连同水全部清理出来,过几天,井里的水又蓄满了。后来加盖了房子。

鸡狗猪掉进去是常有的事,最可怕的是人跳井。

记得有一天早晨,一个大叔刚把水桶套上,还没放桶,就听有人叫他,他四处看看没人,刚要动,又听到有人叫,细分辨,声音来自井中,吓得他扔下水桶跑了。终于有胆大点的爬在井口,才听出是村里一个媳妇,和婆婆吵架,跳了井,没死。那次,用绳绑着一个胆大的小伙子,喝了半瓶酒壮壮胆。结果一下去,黑乎乎的扑上来一个人,死死地抱住了他,把小伙子吓得半死,人救上来完好无损,小伙子却病了半年。

村里最大的工程是淘井,天旱了,水少,水就浑了,村民生活就受影响。这可是人工劳作,放进井底下的人在里面挖,不管泥水还是石头都要运上来,不仅用桶,还用笼。井上几十人,要保证井下人的安全。据下井的人说,底下很宽敞,很凉快,但是淘井的人要定时换,上来都是满身泥。大人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挖井人在当时不仅享有大工分,还会有物质奖励。

…………

后来,村子向外围成倍地扩张,家家另选新址盖了楼房,村里拉上了自来水。

每年回家上坟,都会在老街徘徊,在老井边良久伫立。老房子早已坍塌,椽头和檩条横七竖八戳在被风雨剥蚀的垣墙上。老井废弃了。井房坍塌了,井台、井绳、辘轳也不知所踪,四周围杂草丛生,虽然阳光依然照射,却显得异常荒凉。

远去的老井,沉寂的村庄,偶尔,看到一两个腿脚不便的老者,在老树下、老石头上坐下来。他们静静地守护着村落,不时发出一声叹息。不知他们叹息声里是否有井台边那些热闹的家长里短,是是非非。老话说的好,一眼井是兴旺一个村子的龙脉。不知走在异乡的街衢,喝着矿泉水、果汁,沐浴着现代文明的福祉长大的孩子,是否能如我一样,无论走到何处,心中始终有一个温热的地方,留给曾滋养我和我的祖先,浸润着宽厚、淳朴、乐观民风的那眼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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