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故乡的老碗会

说起白鹿原上的老碗会，就会想起合抱粗的大槐树或皂角树下的一群人，或坐或站，或蹲或靠，每人端一个口径二十几厘米，深十几厘米的粗瓷大老碗，聚在一起，闲谝的热闹场景。

那时候，白鹿原上农家普遍房子低矮、逼仄，人口多，家里别说饭桌、餐椅，就连四条腿的简易小凳子都是很稀奇的。大部分人除了睡觉，除了刮风下雨天，基本上都是在户外活动：劳作、娱乐，就连吃饭都是在户外。由于吃饭时间基本一致，地方相对固定，人员较集中，各村都有一道靓丽的风景——老碗会。

饭食很简单，一天两顿饭：九点多吃早饭，多是苞谷糁；三点多吃午饭，多是稀面条，偶尔改善就是面片、面皮、搅团，待客也会有饺子、米饭，那对于孩子来说，想都别想，因为做得量很少，仅够客人及陪客的吃。所以，家里大小人吃饭都是大老碗，端上饭直接出门，冬季找暖和的墙角，夏季就是大皂角树或大槐树底下。到了那，随便靠个树干、墙角、碌碡，蹲下来就行；要不，就脱了鞋垫在屁股底下，或捡个石头、砖块坐下。坐下后，就开始边吃边谝。因为苞谷糁特别烫，有人把碗放在脚边的地上，一遍谝，一边要赶走来骚扰的蚊蝇或凑热闹的狗。等凉些了，双手端起，捧过头，扬起脸，张开嘴，让饭一点一点滑进嘴里，这时，只见喉结的翕动，不见嘴的张合，等全部滑进嘴里，碗干净得像洗过了一样；有人，等不及放凉，左手端起碗，沿着碗沿嘬着嘴，很专注地往嘴里吸，这可是个技术活，刚好是碗最上面一层，刚好不烫嘴。随着手腕转一圈，半碗饭就没了，发出“嘘——嘘——”的声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等再反过来转一圈，一碗饭就没了。吃面的时候，更有意思，有人把面挑得高高的，轻轻地抖动，面条像跳舞一样，有节奏地摆动，这是在炫耀老婆的手艺，不但面擀得薄，切得匀称；有人挑起的面已随筷子塞进嘴里，“呼呼”几声，一碗面已不见踪影。也有人端着饭，不吃，忙着谝闲传，爱谝的人天南地北，信口开河，从播种到畜牧，从天文到地理，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从薛平贵征西到杨家将演义，从媳妇生娃到劁鸡骟牛，没有不敢谝的，而且谝到热闹处，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互相指着，争着，争急眼了，还会把好好一碗饭扣翻过去。

老碗会也是新闻发布会，也叫砸泡子会。大多时候，老碗会上都是男人和孩子，妇女除了做饭，还要加着给孩子做衣、做鞋，男人因为干的是重体力活，加上传统思想的大男子主义，除了田里劳作，在家基本上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所以，农闲时，有充足的时间闲谝。吃完饭的男人是不用回家盛饭的，老婆会派孩子专门给端饭，加饭。这就苦了一些光棍了，人家谝完了，孩子把碗拿走了，他的碗会一直放到脚边地上，有时不留心还会被踢得滚几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父母离世早的小伙，在别人吃饭时，他们得看孩子，于是抱着娃凑热闹，由于太专心听别人八卦，孩子把尿撒到说话人脸上，或撒进别人碗里的事，常有发生的。

老碗会的高潮就是偶尔从旁边走过年轻的女子，所有人把目光齐刷刷投过去，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回过神来就开始拿这个女子说事。要是陌生女子，有人会发怪声，吓得女子快跑走了，有的会神秘的挤到一起，说着怪话，两个人的坏笑还故意让女子听到。要是本村的，就会故意喊着她男人的名字，或是公公，或是大伯子的名字，有人还会拿现场某男子打趣，这女子绝不敢抬头，不敢停留，绕着走开。但是，女子走后，那个喊叫的人一定没好果子吃，会被所叫的人按住头压倒在地，直到求饶，发誓、甚或买烟才罢休。

孩子们趁着给大人端饭的空隙，有的喜欢偷听大人聊天，换个场合就能模仿有某些特点的大人说话；有的没心没肺的乱穿；有的从高处跳上跳下，甚至从喜欢他的大人背上翻来翻去。但大人说的一些玄幻的、鬼异的、演义的故事都能记住，等第二次有人再谝，出错了就会纠正，因此，这孩子被称为有出息的孩子。那时的孩子，会被大人说成岳云、杨六郎、红孩儿，甚至司马光、孔融等。

老碗会也不只是闲谝，要是谁家鸡、猪、羊穿沟里了，谁家牛掉涝池了，谁家麦垛着火了，大家齐出动，一人吆喝，应者云集，尤其救火，男女老幼，锅碗瓢盆，钩檫，刀绳都派上用场：这是一个村子村风的见证。

包产到户后，囤里粮食多了，碗里花样就多了：包子、花卷、煎饼、油糕、臊子面、油饼。这让男人的虚荣心大大攀升。谁家媳妇手巧，擀的面薄，切得细；谁家菜肉多，油多，花样多，男人都会故意把饭吃得特响，比输的会气呼呼回家，第二天就会被孩子爆料骂了老婆。但是，笨点、傻点的媳妇是不在评比之列的。

后来，许多人家重新起庄基盖成楼房，大家庭分开过了，房子装修后，家具一应俱全，青壮年外出打工，家里仅剩的老的老、小的小，小的要上学，要看电视，老的要干家务，要看着小的，加之村中心空起来，原来那种集中的住房模式打破了，老碗会自然解散了。

如今，到处都是“大老碗”饭馆，我想该创意者一定是见证了老碗会的，他想用大老碗唤回一代人的记忆。然而，装修一新的餐馆，窗明几净的大厅，挨挨挤挤的桌子，陌生的面孔，怎么可能与当年的老碗会相提并论呢。

哦，故乡的老碗会，那人、那景、那情、那笑声珍藏于心灵的深处，任岁月流逝，世事变迁，历久弥新，绝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