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用年轮记录树的成长,却把皱纹和孤独留给了母亲。一个装着老照片的玻璃相框,在母亲的擦拭下,泛起了亮光。对于母亲来说,它也是岁月的年轮。一张老照片,便能启开记忆的闸门。烟火灶头的温暖、孩子屋院的嬉闹、曾经灯下的吱扭扭的纺车……一下子在她的心里鲜活起来。
“奶,你再甭让别人看这些照片,这些黑历史,丑死了。” 每当母亲拿着老照片,给别人讲述相关的故事时,孩子就这样阻止。
的确,这多是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有光屁股坐在洗脸盆里、有坐在椅子上的,有穿着笨拙的棉衣,红红的脸蛋,怯怯、傻傻地坐在木制的小童车里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些照片对于母亲的意义。
我小时候,对于填不饱肚子的庄户人来说,照相属于闲事。殷实的人家给孩子照百天照、周岁照,给老人早早地照遗像。大多数人家是不讲究的,老人送葬时,写个纸牌位就行了。遗像多被装进玻璃镜框挂到墙上,年轻人逗老年人,张口就说啥时候吃你的捞饭(人死送葬时才能吃到大甑蒸的米饭,烹饪的过程要用笊篱捞米),要么就说啥时把你挂墙上。老人不忌讳“死”这个字的,但他会做样子追打年轻人,嘴里骂着:“你个碎崽娃子。”脸上却溢满笑容,因为比起留不起照片的街坊,这必定是荣光的事。奇怪的是,给孩子照的百日或周岁照也会被镶在老人的遗像镜框的边角上,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厅堂墙壁的镜框里照片的多少,往往昭示这家人日子的好坏。
每当游村的照相师打响自行车的铃声时(自行车很少见,不是货郎,就是照相师),就是我们的节日,不会惦记给自己照相,但都兴奋地满村跑着宣传。照相师用三脚架支起个庞大的匣子,匣子上盖块布,只见他把头钻进去,伸出一只手来指挥,头朝左朝右,下巴抬高或收低。被指挥的紧张地撩头发,扯衣襟,却总是不能令他满意。当时,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头伸到匣子后,看看这个神奇的东西怎么把人变成照片的。等照相师警示着“不要动!不要动!好!”围观的人,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等“咔嚓”声响了,心才落地。
我的第一张相片,是一寸黑白免冠照。报考中师的那天,父亲带着我去教育组报名,报名的工作人员说要交三张一寸照片,我没有。那个老师指示父亲带我到邵寨照相,父亲拉着我一口气跑到邵寨。问到目的地,照相师没在。父亲焦急地满村求人,说了很多好话,人才被找回了。那人听说急用,一照完,就钻到暗室里,一个多小时后,给我们拿出了湿漉漉的相片。父亲不敢接,那人说,没事,拿手里,吹吹风,等走到教育组就干了。父亲一路端着几张照片,唯恐风吹跑了,又唯恐干不了,他像呵护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走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上师范后,摄影兴趣班的李英同学听了我的第一张照片的故事,把这张底片洗了30张,她说:“你一生都不用洗相片了。”当时的我们怎能想到,这些稚嫩的照片根本贴不到二三十岁的履历表上了,不过,李英给我洗相片时招来的羡慕却刻进脑海。
我的第二张照片也是在师范的摄影兴趣班照的,当时任卫华有把自动花伞,我第一次见自动伞,爱不释手,李英就让我打着伞,站在阳光下照相,虽然是黑白照,却是第一张全身像,我把它镶进了家里的玻璃相框里。
后来,我们兄妹一个个像鸟一样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却不忘把各自活动的留念照片带回家,父母郑重地把一张张照片镶进了玻璃框,那是他们的骄傲,毕竟那时能考上大学的孩子在村子里凤毛麟角。
再后来,彩照开始流行,我们的结婚照,孩子出生后的满月照、百天照、周岁照,也被母亲一张张镶进了镜框。当时,尽管老屋低矮,烟熏火燎的,但是,这块镶满儿孙成长相片的玻璃镜框,总被母亲擦得透亮。那时的人窜门,走亲戚时,总爱看相框,围绕着相片的温热故事,主客间的情谊立刻升温。最有意思的是光屁股的百日照,常常落下取笑的话柄。
看着孙子的照片,父母讲述的却是儿女的故事,话语里有喜悦,有伤感,有骄傲,有遗憾。往昔生活的艰难已被过滤,只留下子女成长的温热故事。这成了父亲瘫卧床上的后几年除了吃饭、吃药外的全部生活内容。父亲总念叨照张全家福,他叮咛我要放大,挂在堂屋的墙上。可是,当我们的相机由胶片机变成数码机,再到智能手机,我们却很难凑在一起了。我们的照片,合影很多,和朋友的、同事的、孩子的,有风景照、艺术照,全身、半身,大本大本的相册,若干G的电子相册,却唯独没有和父亲的合影。
父亲仙逝后,对父亲的愧疚之情时时敲击我的心扉,我固守着一个传统,每到重要节日,景点门口,都要留影,我喜欢把照片洗出来,我相信天堂的父亲能看见镜框里的照片。我怕不懂电脑的父亲看不到孩子们在朋友圈晒的各种表情包的自拍照。孩子们嘲笑我落伍,他们不愿意把没有经过美颜修饰的照片示人,他们称其为黑历史。在一秒钟就能翻阅若干条信息的自媒体时代,随拍随发的照片带给他们的喜悦可能是瞬间的,他们的照片也只是庞大的数据库里的一个点,太多的电子相册,太多的信息链条,让他们无从知道,该点开那一张才能触摸到岁月的温度。P图、美颜后的脸庞固然完美无缺,却远没有那个流着鼻涕大哭的傻样子更可爱。
岁月的年轮永不停息地转动,皱纹渐深的我理解了父母的孤独与守望。如今,我最喜欢陪着老母亲,坐在老屋门口,晒着冬日的暖阳,一边看着母亲认真地擦拭相框,一边听母亲诉说关于老照片的那些藏在年轮里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