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白鹿原上一到秋冬季节,就有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个个女人头上都戴着头巾,时兴的是七八十公分的正方形方巾,带有边穗的,针织的,白鹿塬上叫头巾。有纯色的、有花色的:纯色的以绿色、红色、粉色、蓝色为主;花色的多是在粉色、黄色、红色的底色上绣上大团花、小碎花。已订婚的姑娘人手一条,所以,大凡戴头巾的姑娘就表明许配婆家了。
那时的姑娘十三四岁就会定亲,有的是双方父亲相好,俩人口头协定就算数;有的是家境殷实,早早挑选方圆最出色的姑娘定下亲事;有的是家里困难,急于用钱,给女儿早早定下人家,换取彩礼。不管什么原因,定亲的风俗四样礼之一就是头巾。而我这样的小孩子想都别想,贫瘠的土地,多子女家庭,辛苦劳作的父母,光张罗着糊口都捉襟见肘,哪有闲钱给孩子买头巾。
头巾的功能本是保暖,在年轻姑娘那里却是以装饰为主。冬天,冷飕飕的风刮起来,塬上的中老年妇女喜欢把头巾对折,把长的一边从头上包下,在下巴底下打个结,耳朵、脸蛋都包裹在内;有的还在下巴处交错,绕到脑后绑个结,仅露两只眼睛,很暖和。年轻媳妇则不这样戴,她们把对折后长的两个角在脑袋后打个结,半个脸,四分之一耳朵露出来,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尤其是白白的耳朵,有点撩人遐想。到了春秋季,换上了薄点的衣服,女孩子红花的衣服上,围条纯色的围巾,或者纯色的衣服上围条花色的围巾,折成红领巾一样的,好看极了。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块自己的头巾。
如果有人穿红衣服配块绿色或蓝色的围巾,会被人诟病的,那时流传着“绿配红,狗不睛(口语:看的意思)”“红配蓝,猪狗嫌”。但是,集市上花色有限,这些搭配在中老年那里却也是司空见惯的。不过,老太太穿上青布薄衫,把头巾也像年轻媳妇样顶在头上,咖啡色、蓝色或绿色的头巾看起来清爽、朴素,有如菩萨样的平静、和善。而且,因为衣着,头巾的颜色单一,村子里的老太太都很像。
印象最深的是,在田间劳动的大姑娘,新媳妇累了,就会取下包的头巾,一头瀑布样的头发瞬间滑落,丝丝缕缕的随风飘扬,会引来很多眼光。有的男子会凑过来搭讪,女人们则趁机放下风,闲聊一阵。有孩子的母亲则会在劳动间隙,拔点野菜,拾点豆类,顺带摸点瓜果,她们往往会用头巾包裹起来塞到一边;走亲戚的老人也会用头巾当包袱,包裹上东西,挎在手臂上,一边赶路,一边聊天,东西给亲戚一放下,头巾戴头上 。
农闲时候,女人们喜欢凑一起,边聊天,边做活。有的纳鞋底,有的织毛衣,有的补衣服,有的做鞋帮子,还有的就是凑热闹。凑热闹的头上围条头巾,背靠在门框上,双手抄在肚子前,由于穿着厚厚的棉衣,活像一个弥勒佛。最有趣的是孩子跑到眼前,她会迅速取下头巾给孩子擦下鼻涕,旋即又包上;有时站累了,还会把头巾铺地上坐,起来时,双手捏俩角一抖,又包到头上。这时,旁观的男人就会打趣“邋遢婆娘”,因为不干活的妇女大多都是好吃懒做的,料理生活能力有点差。但是,能低头干活的女人,不管新旧,衣服都会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头巾包裹得有模有样。
女人们的话题,最多的是关于新媳妇、大姑娘和头巾的,他们对于头巾的花色最敏感,对于头巾的围法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她们还会秘传谁家姑娘被人送头巾的八卦。尤其是兵哥哥或在外上班的工人给媳妇带回新头巾,新颖的花色,可是媳妇一季的骄傲,当然引起其他女人羡慕、嫉妒、恨,也是常有的事。
记得那时,母亲经常戴条绿色头巾,在灶间做饭时,麦秸柴火,浓浓的烟熏得母亲泪眼婆娑,随手用头巾的角擦下泪水,继续烧火;母亲在田间劳作时,头上也是顶着头巾,一场劳动下来,头巾上落下厚厚的尘土,干完活,取下来抖一抖,顺带拍打身上的土;要是出门在外,母亲也会把她的头巾给我带,但她的头巾又旧又破的,我不喜欢。我喜欢姑姑婆家买的那条,淡粉色底子上绣着大大的牡丹花。一个村子,就她的头巾花色好看,和所有衣服百搭,可美死姑了。除了重大场合,从不舍得拿出来,别说让我戴,连摸都不让。我经常趁她不在家时翻箱倒柜,可她藏得我根本找不到。
有一天晚上,邻村演电影,姑姑想去看。但是,爸爸妈妈把我交给她带,她的同伴嫌我小,碍事,不愿意带我,她为了甩掉我,就说只要乖乖在家,就让戴头巾。我高兴坏了,就同意了。我戴着头巾满村去显摆,可是,村子里除了个别腿脚不便的人,其他都看电影去了。我转悠了一圈,有点扫兴地回到家,在屋前屋后臭美了几圈,终于抵挡不了电影的诱惑,毕竟也是一年才能看上一两次,我就跟在其他大人的后面去看电影了。
到了才发现,人山人海,有就地坐的,有站的,有坐在板凳上的,有站在凳子上、桌子上看的。像我这没大人带的小孩,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就在人群中窜。人群中拥挤不堪,吵、骂、叫、喊声震耳欲聋。我一个小孩子,一会儿被挤到这边,一会儿又推向那边,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到,不知多久,被几个大人带挟着出来。突然觉得脖子凉凉的:围巾丢了!我大哭,连忙往进挤,可是,根本不可能再挤进去了。于是,我又疯狂地跑到来时的路上找,整个晚上我都在这条路上流着眼泪找头巾。难过、害怕(被姑姑打)、后悔充斥头脑。我不敢回家了,直到妈妈喊我,我才哭着跑向她。姑姑听说我丢了她的头巾,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妈妈因此和姑姑闹了矛盾。
后来,我外出上学,最先接触到的是拉毛围巾,一米五长,三十公分宽,厚厚的像毛毯样,上边还有长长的毛,我买了一条,那份激动、欣喜,使我长时间不舍得戴在头上,更多是没有人时静静地抚摸,用脸碰触,感受那份柔软舒适。
如今,大街小巷橱窗里,一年四季都挂着各式各样的围巾:薄的、厚的,长的、短的,三角的、方的,丝的、线的、绒的,花的、纯色的。年轻人更在意与服饰搭配:有的给短袖搭条围巾,有的给小西装搭条小方巾,有的直接在毛衣上挂条彩色的长丝巾。拉开女人的抽屉,哪个都能翻出十几条来。
每当在旅游景点,看到女人一次就拿出好几条鲜亮的丝巾来凹造型的,被嘲笑为中国大妈,我就想笑,因为她们多是和我一个年龄段的,也许围巾对她们的意义,如我一样,它代表一段岁月,一段只要想起内心就会泛起阵阵暖流的美好记忆。那条丢失的头巾,那条永远包在母亲头顶,如今还被当成包袱用的绿头巾,都已变成了岁月的琼酿,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