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南小玲的头像

南小玲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24
分享

父亲和他的草帽

父亲走了,我没有流泪。妹妹骂我没良心,白眼狼。其实,她哪里知道,在我的心中,父亲并未走远,因为他的草帽还在。他先前出远门时,一定会戴着草帽的。

就这样,我脑海中一直屏蔽着父亲被病魔折磨后痛苦的模样和离世的情景,眼前总浮现出父亲戴着草帽、四十多岁时的模样。

那时,父亲身体健康,声音洪亮,走起路来“呼呼”生风。那时的父亲,经常戴着一顶大草帽,是村里识文断字的能行人。村里丈量土地、分地、算账离不了他,老人们写信、读信离不了他,就是哪家丢失了东西也要找他掐算。

 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对于土地的挚爱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了土地,日复一日地在田间翻地、耙地、间苗……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从不在村里闲谝,没有人理解他烦躁的情绪、沉重的叹息。只有草帽,才是他最亲密的伴侣。一顶没有任何装饰,简简单单的草帽,是父亲种植的小麦,吮吸着泥土的精血,浸渍了父亲的汗水,经受风雨的洗礼,由低到高,由绿变白,最后被姑姑的巧手编织成美丽的长辫子,再经过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它更像父亲的孩子,从众多的麦杆中脱颖而出,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回报父亲,替父亲遮蔽烈日,阻挡风雨。说也奇怪,繁重的体力活,常常折磨得父亲腰酸背痛,可是一戴上草帽,就满血复活了。

一顶草帽戴在父亲头上,从洁白到金黄,由褐色到灰色,再到黑灰朽烂,直到作为柴火被母亲投进灶膛,他才肯换新的。村里人笑他抠门,在农村,烂麦草还缺吗?父亲总是憨厚地笑笑!

一到龙口夺食时节,父亲就变得蛮不讲理了。他坚决不请麦客,还反对机械作业。他总说麦客割过的地不干净,麦茬高低不匀,像贼撵着似的;还说收割机碾压伤地,麦子糟蹋太大。他说农村人,有的是时间,麦子是慢慢熟的,又不急一晌。他不愿像别人那样在月光下去割麦。他认为,麦子是有灵性的,只有在太阳底下,麦杆才会干脆地分离,麦粒的面气才饱满。

那一阵,每天天不亮,他就磨好了镰刀,收拾好架子车、绳子,让母亲准备好吃的喝的,然后全家齐上阵。一进麦田,父亲一声令下,全家人立即投入劳动。随着一声声节奏显明的“唰!唰!”声,只见他的草帽在黄灿灿的麦子间晃动,闪转腾挪间,一大片麦子,瞬间变成了一个个捆绑结实的麦个子,整齐地排列在他的身后。站起身的他,卸掉草帽,吹着田野的风,汗如雨下,虽然有草帽的护佑,他的脸依然被晒得黝黑发亮,肩膀上的皮被晒得裂开翻卷了起来。他一面习惯性地用帽子扇着风,一面笑呵呵地看着老老实实干活的我们,等他招呼着哥哥拉麦子的时候,我们才伺机伸伸腰,偷偷懒。

每当晒麦时,别人都躺在树荫下或休息,或闲聊,或揪方,他总是带着他的破草帽,不停地翻搅麦子,扫除麦子上残存的麦糠,本来就破旧泛黄的短袖,背上被汗水涂满云团。他时而守着广播听天气预报,时而抬头观看天上云团变化,明明还是艳阳高照,他却吆喝全家人收麦子。别人笑他穷苦命,骂他急死鬼。他说:“六月天,娃娃脸。”结果,我们刚把最后一点粮食拿回家,暴雨突至。而那些嘲笑他的人根本来不及收麦子。

后来,我们兄妹参加工作了,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美观便捷的太阳伞开始流行,父亲还是喜欢戴他的草帽子。他总说,伞是城里人用的,农村人扎那势干啥。有一次,我外出学习,等回来的时候,邻居说,有一个老头,带着一顶烂草帽子,提着一篮鸡蛋,蹲在你的门外,貌似山里人。我一猜就是父亲,我知道邻居不可能不认识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在嘲笑。我越想越气,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劈头盖脸地对母亲(父亲脾气大,不敢当面说)喊:别让父亲再戴他那破草帽了,要不,我没脸见人了!

渐渐地,我发现父亲不戴草帽了,也不去我的单位给我送东西了。心里一度暗暗高兴!但很快觉得不对劲,几乎每次回家,母亲都说父亲有事不在!即使偶尔碰到了,也不太和我正面说话。先前一见买东西回家就大骂“败家子”“浪费钱”,如今,对我拿回的东西却置若罔闻。我从没想过强势的父亲被我深深地伤害了!

直到父亲病了,他一遍遍抱着自己的头,捶打着,说自己废了,说没脸见人了。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看着他一天天消瘦、沉默,我们心急如焚。

 母亲这才悄悄地告诉我,父亲听到我嫌他丢人的话后,打击很大。他本来很骄傲自己能教养出两个大学生,喜欢去送东西,其实是享受村里人招呼他时羡慕的眼神,回来后总是兴奋好多天。母亲说,父亲一生不容易,小时候在山里,缺衣少食,他备尝了饥饿的滋味,这就是他那么看重粮食,看重土地,打着骂着让你们劳动的原因……我一下子难过起来,为自己不懂事,为自己不该有的虚荣心。为了赎罪,就给他精心挑了一顶竹子编制的帽子。这个帽子,长长的舌头,上面印有红色花草,戴在头上,既有草帽子的感觉,又时尚、美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父亲特别高兴,一下子来了精神,又开始带着帽子一瘸一拐地出门了。仿佛帽子把他病后的阴郁情绪遮去了,见人就主动招呼,主动说帽子的由来。他,又开始走上地头,观察庄稼的长势,指挥哥哥进行耕种。见到柴火就捡拾,见到能吃的野菜就拔下,尽管每件事相对于健康时的他,要付出加倍的艰辛,他依然乐此不疲。

就在妈妈高兴地夸耀父亲的变化时,一天,父亲刚走到沟畔,一阵风刮走了他的帽子。帽子顺着沟坡往下滾,父亲急忙扑向前去抓,扑倒后差点儿滚下坡,多亏一位好心的过路人搀扶他起来,帮他捡回了帽子,送他回家。过路人给母亲述说着事情的经过,批评母亲没有看管好病人。母亲又惊又喜又后怕,一转身,就把帽子扔进了灶膛。

父亲走后,母亲常说父亲一生强势,打败他的不是疾病,而是丢了面子。每当听到这些,我就泪流满面,懊悔不已。

父亲走了,走时忘了戴他的草帽,这浸渍着父亲汗水的草帽,这见证着父亲能干、节俭、勤劳一生的草帽,这陪伴着父亲度过悲喜人生的草帽,被父亲挂在老屋门后,已落满灰尘,变成了灰黑色。

每当回到老家,看不到父亲戴着草帽低头劳作的身影,闻不到他的汗渍味,听不到他大声训斥的声音,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父亲不肯回来,不肯再戴那顶旧草帽,是因为还在生我的气。我常常在父亲走过的路上徘徊,在他劳作过的田地边溜达,我心中总有一种隐隐地期盼:一转身,父亲会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会立即弹掉草帽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地给他戴在头上,哪怕草帽已破烂,我也一定欣然地搀着他,走遍村里的大街小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