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怪,见到田安叔,虽是多年以后,依然满心欢喜。迎上去,叫了几声,他半天没反应,表情近乎木讷。阿姨说他年过古稀了,去年冬天患了脑梗,反应、精力大不如前。大约过了几分钟,他似乎想起来了,说你爷爷姓某,显然已经认出我了,但是叫不上名字。说了几遍爷爷的姓,却说不出名字。等我自我介绍后,他高兴地拉着我,给阿姨夸我小时候多么聪明,然后说起村子里上大学的,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称赞有加。只是每说到一个人,都要停顿半天,等阿姨提醒时,他却一脸嫌弃地说“你懂啥”,然后又兴致盎然地继续他的话题。说话间,他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回家去,不一会儿拿出了几幅字,一幅四尺宣写的是毛泽东《沁园春•雪》,两幅条幅写的是古诗,他给我指某个字的某个笔画,讲书法的要领,讲运笔,大概叔叔觉得我应该懂书法,与我切磋书法。接着,感叹现在年轻人不能潜心练字,中间还不忘批评他儿子写的对联,说字体和运笔没有体。他像一个敬业的老师一样,又像一个期待赞赏的学生。一会儿又回家去,给我拿来一本书,说这是某某送给他的,这人已是副县长了,曾在他跟前看了几十年的病,对他非常信任和尊重。说完指着扉页上所题之字“闫田安先生雅正”,不无骄傲地说:“你看,副县长尊我为先生呢”。又说,你赶紧出书,我在儿子的微信里读到了你写的白鹿原系列,写得好,我爱看。你若出书,证明叔叔没看错人。叔叔说话时,思维断断续续,有时候挠头半天,似乎还是想不起来要说的话,阿姨在旁边提醒,他还不高兴。阿姨给我说,你叔叔一辈子就爱读书,就爱读书人,今天见了你,思维都灵光了,话比平时多多了。
离开田安叔时,看着他像孩子一样眼巴巴的,那种不舍的眼光,那一直在挥动的手,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在感慨岁月无情的同时,往昔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入脑海。
田安叔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从我刚会说话起,他便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他是解放后第一批正规培训的乡村医生。村里的医疗站设在距我家门口不到30米的庙里。小时候,小孩最怕去的地方就是医疗站了,一打针吃药便歇斯力竭地哭喊。父母吓唬孩子,也会叫医生的名字。我们村的医生有三个:巨才叔、齐志敏阿姨、田安叔。巨才叔是军人出身,说话干脆利落,办事雷厉风行,碰到打针的孩子哭叫,他沉着脸严厉训斥,所以孩子们都怕他,在和小朋友玩的时候,常常叫他的名字来吓唬别的小朋友。田安叔,擅长中医,喜欢读书,说话慢条斯理,为人温文尔雅。擅长写毛笔字,那时,我最喜欢去医疗站玩,每次他都会写字让我和哥哥认,我们识字快,记得牢,他非常喜欢。慢慢地教我们读五言绝句,读熟了,背过了,就奖励钙片,驱虫的糖片之类的。各类预防的疫苗,都是第一个给我们接种,所以我们跟田安叔特别亲。
记得那时候,村子里红白喜事,都要请田安叔和巨才叔去看客(就如现在的主持人)。巨才叔面冷,能维持秩序,不让乡亲们僭越乡俗礼仪,以至于慢待了客人;田安叔文质彬彬,慢条斯理,能写会读,让主家很有面子。至今,记忆尤深的,就是他写的祭文,经他一读,尤其是文末的“呜呼,哀哉”,那语气,那神情,虽然当时并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却能随着他的声音流下泪来。
后来,医疗站解散了,我也出去上学了。再见田安叔,是在大伯的葬礼上。叔叔已是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了,他头发斑白,思维清晰,依然温文尔雅,只是没有了记忆中的高大。他是作为好友出席大伯葬礼的,亲自给大伯撰写了祭文,听他读祭文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文言的词句,写尽了大伯的生平,大伯为人子,为人父的不易,大伯(几十年村干部,老党员)给村子的贡献,那拖长的语调,那略带悲痛的乡音,把作为乡党的礼赞,作为友人的哀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匆匆一别又是好多年,期间,断断续续听到田安叔的信息,均来自他的侄子和侄媳妇,我们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我知道叔叔年纪大了,不再开诊所了;知道叔叔依然爱读书,书法的造诣非常深;知道他性格散淡,不慕名利;知道他喜欢安静,乐居田园……
如今,叔叔已过古稀之年,我也过了天命之年,我能体会到老年人,尤其是在村子里,有点曲高和寡的老知识分子的那种落寞。我想,如果当初叔叔能上大学,如果叔叔能放大朋友圈,与一群书法爱好者切磋交流,如果他继续办他的诊所,凭他的中医底子足够去一些中药堂坐诊……要是那样的话,老年会不会来得慢些,想着想着,我哑然失笑了,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样,那就不是田安叔了。
不管怎样,又见田安叔,内心还是异常温暖。缘分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有些人,匆匆一别,便成永远;有些人,虽不常见,然而每次都如初见。其实,人的一生很短,碰上了就是缘,以诚相待,互相关怀,彼此珍惜,见与不见都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