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已深,蜗居在城市的一隅,不是埋头在备课、批改作业的日常里,就是埋头在古人的诗词文赋里。早晨顶着点点的星光来学校,晚上迎着清冷的风回家。除了上课、辅导,就是考试、批阅试卷,很少有时间,伫立窗口欣赏窗外景色。
一个周六早晨,我走进四班教室监考。发完试卷,刚站回讲台上,一股凉风吹来,夹带着丝丝雨雾,窗户发出噼噼剥剥响声。我怕打扰高三学子答卷,就顺着风来的方向,准备去关窗户。这时,一抹嫩绿鹅黄的枝条闯入我的眼帘。“榆钱”,我眼前一亮。这是一支嫩嫩的、绿绿的,缀满一嘟噜一嘟噜榆钱的枝条,它正像调皮的孩子,在窗口探头探脑。我伸出头,看到了窗外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它竟然高过站在四楼的我的头顶。鹅黄嫩绿的榆钱儿,在微风细雨里轻摇着,风情万种,摇曳生姿,在雨水浸润下愈显娇嫩了。我闭上了眼睛,口舌生津,甜甜清香味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小时候,一到二三月,榆树枝条泛绿,一簇簇嫩绿色的榆钱爬上枝头,挨挨挤挤,摇头晃脑,逗引得孩子们满坡驾岭地寻找。到了树下,蹭掉鞋子,光着脚丫子,双手合抱着比自己的腰还粗的树身,哧溜溜,哧溜溜,一直爬到树杈。岔开腿骑在树杈上,一把一把地捋下榆钱塞进嘴里,抢先享受那份甜甜的美味。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不忘给自己篮子里装。小肚子装饱了,篮子也装满了。这才想起树底下巴巴地望着,“吱吱哇哇”乱叫的小弟弟妹妹,扔下去一枝,小弟弟妹妹抓起就往嘴里送,来不及摘掉粘上的草屑。那段时间为了收获榆钱儿,衣服裤子被树枝划破,手、胳膊、肚皮和小腿被划出血口子。尽管衣服破得难看,血口子疼得难受,可我们的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圆圆碎碎、绿绿嫩嫩、边缘处薄薄的,中间鼓出来,极像铜钱的榆钱,在过去的岁月,不仅是孩子的美味,更是农家粮食的补给。榆钱麦饭、榆钱粥,农家人总是在吃食上焕发出特有的智慧。
“吧嗒吧嗒”,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勾回了我的思绪。看到楼宇之间的这棵榆树,长得如此泼辣,我不禁纳闷:这棵榆钱树怎么会长在这里的?是被盖楼的渣土车带进来的,还是本身就长在这?那一定有位好心的工人师傅手下留情。他一定如我,当时被一种情愫触动了内心的柔软。总之,有幸在不足五平米的方形天井里,长成一棵自由生长的榆树,真是它的幸运。
我很奇怪,在这座教学楼上,每到高三就要搬来度过一年,在这个教室上课,我已历经过四个春天,竟然不知道这里藏着一棵榆钱树。是自己粗心呢?还是住惯楼房,适应室内生活的孩子麻木呢?竟然从没人提到过。眼下,孩子们埋头在做试卷,他们压根就没有发现我的惊喜。也许,孩子们早就发现了这棵树,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棵树而已!他们早习惯了修剪有形,错落有致的园林景观。对于万亩桃花、千亩杏花尚且审美疲劳,对于缺少生命链接的榆钱树哪有概念?
榆钱树,一棵本该长在乡间普通的树,或与屋后香椿树、桑葚树、核桃树相依相偎,享受和煦的阳光,吹着自由的风儿,相互呢喃,互相致意;或与场畔高高的柿子树、桃树、杏树、梨树为伴,春天来了,都开满了花赶趟儿……彼时,无需挂画,举目便是清山绿水,开窗便迎来鸟语花香,每天叫醒人的不是鸡鸣,就是鸟儿的欢唱。
这棵普通的树,还应该有柳树的陪伴,有鸡犬相闻,蛙声蝉鸣,有鸟儿枝头歌唱,有青青的麦苗,绿绿的小草相映成趣;有挽着竹篮,手拿铁铲,甩着长长的麻花辫的村姑路过;该有在它的树荫下端着老碗大口吃面,大声闲谝的老农惬意坐着、靠着。
一棵本该是乡间普通的树,却艰难地存活于水泥铸成的天井之间,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惋惜?不知有几人能同我一样,有幸与它神交,尘封的心事,深藏的心语,感恩的情怀,思乡的情愫,都被撩拨起来,瞬间溢满了整个心田,让这颗困锁于钢筋水泥的楼宇间麻木的心获得浸润?
有人慨叹乡愁无处安放,我想他一定是担忧千人一面的新农村建设,四季不分的绿化园林景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了滋养他童年的那棵树做标识,找不到回家的路。很庆幸,我虽然蜗居在城市的一隅,披星戴月,案牍劳形,偶遇这一棵普通的榆钱树,足以慰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