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邂逅

美丽的邂逅

南星

每个人都有某种被点燃的情感，这段情感莫过于那段乡镇岁月了。

昨晚我又梦见了好多年前那段乡镇岁月的人和事，醒来后，我整宿都没再睡着，仿佛一切就在昨天。怀念或者追忆，是一个人开始衰老的表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怀念那段生活。我时常试图触摸我的那段乡镇岁月，但总是忍不住要发抖，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了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

那一年，我从县委宣传部提拔到离县城百余里的小镇担任社会保障服务站站长。那个小镇，是一个充满寓意的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如画，气候温润。所谓的镇政府所在地，其实是一个村子，没有饭店、没有超市、没有娱乐场所……。洗不上热水澡，吃不上大排档，有的只是镇上食堂里单一的饭菜，漫长的黑夜，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喝酒。到小镇的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从乡村走到城市，艰难地绕了一大圈后，生活又回到了原点。我的手下有六名工作人员，临时人员就两名，所承担的业务和农民民生保障息息相关，业务量大、工作繁忙。我的特长搞文字工作，对于社保业务工作，我还真是个门外汉。我刚上任，两名临时人员通过考试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新雇佣的两名工作人员，业务还不是很熟练，效率很低，我的工作一下子陷入了被动状态。掐指算来，我走过的单位也不少，从最初的小学教师，到镇教育行政部门，到县教育局，再到县委宣传部，无论在每个单位工作，我都坚守在最苦最累的岗位，付出了很多艰辛，成长了很多，也赢得尊重。当时我也下定决定一定要把工作搞上去，我没有车，就自己掏钱雇车下乡；为让下属努力干工作，我自己掏钱请他们吃饭……。一段时间过后，工作进入了正轨，下属们按照各自所分工各干其事，我不用那么操心了。

“我真不知道你去那偏远的地方干什么，你是在冒险……”我的妻子在电话里大声地质疑。我正要跟她解释，她碰的就挂断了电话，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涌了上来。走进县级部门，原来很熟悉的一些人，一下子陌生了很多，他们趾高气扬，办理正常的业务工作，似乎也变的艰难了起来。我深知，自己虽是科级干部，其优越性和他们比起来，那相差实在是太远了。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社会的底层挣扎，所谓的红火，只不过是为别人写了他们嫌苦嫌累的材料。在他们心目中，我对文字是无所不能。其实，每接到他们电话后，我日夜搜集资料，敏思苦想，尽自己所能精心的雕刻着他们的艺术品，最终达到他们满意，同时也收获了很多赞赏。我深知，在中国的官场，永远认的是级别，我一个小小的社会保障服务站站长，在官场本位中啥都做不了。在乡镇，我上有镇长、书记管辖；在垂直的县级部门，别说局长，就是一个小小的干事，都是我的领导，对于工作，我必须言听必从，来不得半点马虎；对于农民，我更要耐心、热情，稍有不慎，他们就骂骂咧咧，要找书记、镇长告状。我唯有不断认识自己，看清自己，辨认自己，摆正自己，然后说出并领会。

和英子打的火热，还要从我的包村工作说起。英子原是高中语文老师，因为体罚学生，被取消了教师资格，发配到这边远的乡镇来工作。英子是一个问题女人，很滥，传说她有很多男人。我素来看不起淫荡、放浪、没有自尊的女人，她太贱了，应该羞愧而死。关于英子的故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刚来的的几个月里，我也经常碰到英子，但我正眼都没看过她，还别提说话了。说来可能巧合，也可能是机缘。镇上要求一名科级领导联系一个村，我和英子被分到了一起，我是联村领导，英子是包村干部。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怒火直冒，我实在不想和英子有任何牵连。我们所包的村距镇政府至少三十多里，好在英子有私家车。每次去村上，英子就成了我的司机。那时村上的工作还真不少，好多工作村干部根本干不了，英子每到村上一干就是一天，从档案资料的整理，到表册的填写，到材料的草拟，英子都干的很认真，也很卖力。每次英子总是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恭顺、温柔。她是年长于我的。在村上每每吃完饭，她都会默默地收拾狼藉的桌面，然后拿到外面的水龙头去洗干净。处于偏见，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一直冷漠着，我对这种冷漠感到内疚不已，我竟然漠视一个善良、纯粹的女人，即使一个荡妇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初冬，我们去村上干完工作，我们在村长家里喝酒，那天我喝醉了，吐得不省人事，弄脏了衣服。英子那晚把我的脏衣服全洗了，硬是在炉子上一件一件烤干。在回镇上的路上，我多看了坐在驾驶座上的英子两眼，发现她保养得很好，没有化妆，一张干净的脸，唇角的表情安详，目光温暖坚定。从那以后，我就叫她姐，公开地叫。

后来才知道，英子很不幸，嫁了个没有良心的男人，是英子找关系给他安排了工作，又让他一步步当上了领导，而那个男人最后抛弃了英子。英子所谓的淫荡，是她被几个花言巧语的男人给骗了，那几个变态的男人四处散布说他睡了她，她在床上如何如何……人们似乎更相信一个人的恶。我也是其中之一，让人痛心啊。

在与英子的交往中，她确实给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她是正宗的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的，在县城重点高中担任语文年级组组长，书不但教的好，文章也写的好。我的本科文凭是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函授取得的，我后来又叫她师姐。我一路走来是靠写文章趟出来的，从写文学作品、到公文材料，我写的很多。但看了英子的文章，我觉得她写的比我还要好，而且潜力很大。英子告诉我，她很喜欢教书，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她也很喜欢文学，上大学时，就写过剧本。她对豫剧、京剧、秦腔、商洛花鼓都很有研究。她说，她最喜欢商洛花鼓，她一直在研读商洛花鼓。

对于乡镇工作，我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这样的情感让我战栗。乡镇工作是母性的，不仅是因为，我们要靠她吃饭。这就像农民面对他的土地，充满敬畏的感恩。我如此了解这一切，对于每项工作，我都是那么尽心竭力，参加会议、召开会议、接待检查、审核报表、下乡督查……，我都不敢怠慢，生怕完不成任务，时刻都有被问责处分的可能。而对于很多工作，我就没办法完成，即使有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完成。我陷入了这可怕的漩涡，日复一日，这漩涡裹挟着我飞快地旋转起来，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失，像一头驴围着一口石磨，机械，单板，浑然不知疲惫。我要让自己慢下来，我要感受到阳光，梦想，爱恨……我努力的想走出去，就像小的时候，我是那么强烈地想离开故土。

我没料到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会那样难过，我从来不知道我对这里怀有这么深的情感。两年中，英子带着我走过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这里留下了我们许多美好，春天我们一起摘樱桃，夏天一起打杏儿，秋天一起剜核桃，冬天一起去踏雪……。这里没有饭店，错过饭点就要饿肚子，但英子的饭菜不但做的麻利，而且非常可口，艰难的日子因为英子的陪伴，我不再感到孤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这次告别。现在写到这次告别，人是如何把告别写出的？人们通常是怎样告别的？人是无法写出告别的。

我要走的那天，英子眼里满是慌乱，突然地，她失声痛哭起来：“小弟弟，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和谁搭档哩，我在这里会呆不下去的……”

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阵悲伤。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的英子，那廋弱的肩膀，薄薄的身体，父母生病、孩子成长，都是她一个人去料理。和英子在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见人就夸她，在众人的心目中对她改变了不少。

我相信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一刻，命运是相同的。我们如何能连在一起呢,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了上来，我给她擦去了眼泪，跟她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快乐起来，去追求你想要的一切。”

她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为什么给她说这些无用的话。我能为她做什么？生命本是一次庄重的告别，当我告别那段艰难的乡镇生活，面对以后更长的人生路，除了微笑前行，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不仅在走自己的路，我还要为英子创造一个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