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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日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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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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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的家

《阿吉的家》

作者:娜日苏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了,可是我们居住的这个草原小村庄却依然显得一片荒芜清冷,每到阴天之时还是会有呼啸的大风卷起飘落在院中的雪花拂袖而去,与真正隆冬时节里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数九寒天毫无二致!虽然这里处于一条国道近旁但平常和外界并没有什么太多接触,所以它只是一个有着六十来户人家的小牧场而已;并且,大多数人家基本上都以继承祖辈传下来几千年之久的饲养牛羊为生,几乎不存在其它的挣钱营生,因此,前些年这里的生活水平一直是比较贫困的,甚至,有些牧民还属于国家级特困户范畴,即便最近两年情况有所改变,可仍然和那些先富裕起来的南方农民相比确实有一定差距,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与回避的现实问题。据我观察,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都不曾太关注过自己的生存条件和生活品质,他们就像一群永远栖息在这片草原上的牛羊,自始至终用自己那看似渺小的生命守护着这片赖以生存的绿色家园…这些憨厚朴实的蒙古人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都要重复相同模式的原始生活,说实话,未曾在草原久居过的外乡人是很难体会其中酸甜苦辣各样滋味的。

尤其到了冬春交替之时更会使人感到既难熬又枯燥乏味!每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每户人家的女主人们,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为全家人熬出香喷喷的奶茶。那接连不断缓缓飘然而去的阵阵炊烟恰似雨后淡淡薄雾笼罩在整个村庄周围,使其看起来极为朦胧…屋檐之下,几只喜爱叽叽喳喳一展歌喉的小麻雀们,扑闪着幼小的翅膀用欢快的音符与节拍迎接那冉冉升起的血红朝阳;而身着厚重冬衣的男人们,此时正起劲地忙乎着给自家那百十来只羊和十几头牛添草加料呢,他们首先要给那些正在哺乳幼仔的母畜喂牧草和饲料,然后再给一些体弱多病的老畜另外添加饲料补充营养,以免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季节,最后还有年轻体壮的牛羊也要喂些草料,为使它们有体力抵御暴风雪,这一系列活计全部做完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左右。等这些牛羊吃饱喝足之后,主人还要把它们赶到附近的草坡上去吃草,傍晚时分再赶回来重复一遍早晨那个繁琐且负重的劳动程序,不管遇到何种恶劣的天气,草原牧民都会顶风冒雪精心照料这些宝贝们,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这些牛羊对于自己和家人意味着什么…也许,对于那些从来没有涉足过苍茫草原的大城市人而言,如此这般随心所欲不受任何束缚的生活才叫真正的人生吧,但如果某天真的要让他们在这蛮荒之地过这种千篇一律、琐碎繁杂的日子,这些人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疯的,可是,长年累月驻守在的每个人却似乎天生便很愿意享受这样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悠闲日子,或许在他们朴实无华的意识里能够每天自得其乐地守着属于自己的那几十只牲畜平安无事地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吧,要是偶尔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最多也不过是皱皱眉头发几句牢骚罢了,可能这便是这就是属于我们蒙古人与生俱来的豁达、开朗、包容个性吧…

我家就住在这个被人们称之为“白马群”的村子最南端,紧靠着一片夏秋季节长势非常青翠茂盛的荆棘丛不远处,而三间五六十年前用土坯和原木建造而成的老房子与屋后那几间看似简陋的畜棚,以及前年新盖起来的红色砖瓦房组成了我们如今常年居住的营地;据说,许多年之前,在不少人眼中我家这三间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屋曾经象征着一种令人敬畏的显赫与荣耀!但如今,它却因为时代的变迁而逐渐走向破败不堪并开始变得摇摇欲坠了,就像一个几十年前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现在正慢慢随着无情年轮的蹉跎岁月不得已进入风烛残年的可怜老人…虽说当时,主人是用很结实的红木为它搭建起横梁与屋顶的,可现如今它实在承受不住沧桑年轮的风吹雨打了,但话又说回来,即便历经过千疮百孔几十载的摧残,这座老房子仍然能够保有以前的坚毅风格实在很难得!由于四周没有什么障碍物阻挡视线,所以视野会显得很开阔,站在门口便可以瞭望到很远很远的景致,就连远处怀抱这片草原的那几座山都能一览无余呢,根本无需望远镜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离我家东南方向不足三四十米开外的那片长势非常茂盛的荆棘丛,如果到了夏季雨水充足的时候,它甚至能长得比人高出一头呢!不止一次听阿吉说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和自家兄弟姐妹还有村里其他小伙伴们天天在这儿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了;是啊,秋夏时节,要是在酷热难耐之际有一阵清风从什么方向吹过来的话,你就能看见那整片的金色荆棘穗,仿佛是华丽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者,在柔美的风之旋律中左摇右摆并自我陶醉的景象,那种意境真的是美轮美奂、美妙绝伦啊…其实,我还特别清晰地记得在那短暂而又美好的童年时代里,在这占据了很大一块土地的荆棘丛中有条水质非常清澈的小河潺潺流淌着,它会一直淌至山的那边去…天气晴朗的时候,明亮如镜的水面上会映出天空的湛蓝身影,几朵薄薄的轻云恰似海水的涟漪自由自在游移着,有时则像是被一阵海风吹拂到沙滩上的浪花,它们的下面时不时会有几只雄鹰或鸟儿展翅飞过;如果遇到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你想跳进去畅游一番那可是件惬意浪漫的事情哟,让阳光晒热的河水抚在身上是多么消魂啊!可惜此时它却变了另一副模样,原本那清纯得犹如小孩子装满了纯真与梦幻的眼眸似的流水,早已失去了当年小泉流过叮当响的醉人容颜;知从什么时候起,随着环境的变迁它变得越来越纤细瘦弱,甚至一度干涸了数年之久,以至于只剩下一具让人不忍去目睹的干枯开裂的身躯,仿佛一道深深铭刻在草原和这片荆棘丛身上的丑陋伤疤,成为人们永远挥之不去的隐痛…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两代人曾有多少难以忘怀的快乐岁月是与它有关的呢?无论如何,那些珍藏于记忆深处的儿时画面将会久久萦绕在脑海之中,恰似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永远记录着我和父辈们无法复制的那些个青春片段。

尤其是我的阿吉,他对这条流经我家门前这条小河有着很深的感情,因为,这条不太宽阔的小河可以说见证了他从一个玩劣小童逐渐变成经历过很多沧桑的成熟男人全部过程;如果说一个人将近六十年的光阴,如同一摞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书稿,那么,里面的内容肯定会交织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我想每页纸上的每行段落和字句,应该都是它们的主人用自己成长时所得到的体验和感悟写成的吧,但实际上,能有几个人会好好保守这些独一无二的人生财富呢?它们被我们这些沉溺于世俗当中的凡人,无意之间丢弃在心中某个落满灰尘不起眼的角落里,任凭匆匆而过的时间将它们慢慢淹没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也许是由于随着年龄不断增长的缘故吧,近两年,我愈来愈喜欢听阿吉偶尔津津有味地提起他的那些青少年往事,或许从中我可以了解另外一个完全陌生新鲜的时代。有一次阿吉突然说,让他至今最难忘的事情,就是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几个在每年的除夕夜与家人一起围坐于火炉旁,吃上一顿香味扑鼻的的牛肉炖白菜,再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放几串儿噼里啪啦直响的鞭炮,然后在十二点之前兴高采烈地穿上奶奶用白色粗麻布为他们亲手缝制的新衣服,趁着蒙蒙月色便到左邻右舍去拜年,回来时已是旭日东升的早晨了,而且每人的背包里装满了长辈们送给他们的新年糖果;能这样随心所欲吃喝玩乐的幸福时刻每年只有一次,但对于那时候的孩子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他们回味很长时间的,阿吉曾意味深长着对我说,为了等待每年的春节能早些来临,他们兄妹几人情愿在剩余的十一个月里粗茶淡饭、吃糠咽菜。

为了能给家里多挣些工分儿,阿吉十五六岁时就已经开始跟着老师傅赶大板车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拉货了,他说自己在上师范学校之前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据说还跟着公社的打井队为邻近的村庄嘎查打过机井,他做这些只是想帮艰难度日的父母减轻一点负担而已;在阿吉的只言片语中我似乎可以想象得出来,在他长大成熟的人生路上确实有可能遇到过这样或那样的坎坷,但每逢谈及这段特殊的经历,他的眼神里就会不由自主闪烁出一缕骄傲的光芒,仿佛一位英雄在许多年后回忆着自己那段引以自豪的丰功伟业似的。步入青年时期的阿吉,在上天暗藏玄机的的安排之下,居然被莫名其妙地送到师范中专学习了两年,毕业后,他服从组织分配来到了一个叫达赖的远离城市喧嚣却靠近北面国门的闭塞山乡,当起了一名小学数学教师,他在这个偏远小山村待了大概五六年吧,在这期间,他也完成了一个男人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的阿吉像当时所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样,每天踏实工作、业余时间和女孩子约会,最后再与一个相处融洽的女孩子结婚组织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温馨小家庭,似乎这一切显得那么顺其自然、顺理成章,中间竟然没有一点点爱情故事应该有的曲折苦涩,听上去平淡得犹如一杯放了很久的凉白开索然无味,就好像这两个人注定要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遇然后携手度过一辈子毫无悬念可言,可对于阿吉阿妈而言,他们的这份姻缘里面掺进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苦辣酸甜和悲喜交加的味道…

时过境迁,如今我的阿吉已然变成了一个年近花甲的半大老头子,虽然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范,但不得不承认他那张日渐苍老的面容上不经意间已刻满了人生沧桑的印记,还有原先高大挺拔的身躯也明显变得驼背了,终日不得清闲的消瘦身影与两鬓渐白的头发,仿佛在每时每刻提醒着他已不再年轻了;可能他这一辈子在别人看来并没有什么富有传奇色彩的东西存在,甚至有些庸庸碌碌的意味,或许某些人认为,阿吉虽然在外面辛苦打拼了几十年可最后连一个令人羡慕的高薪职位也没得到,更别提什么飞黄腾达的事业了,最终还不是携家带口灰溜溜地回到草原故乡老老实实当起了牧民,这似乎确实有点可笑,然而,他本人却好像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反而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十分满意!的确,阿吉在他这一生之中所得到与拥有的东西,能称之为珍贵的确实少之又少;一个不算太富裕而且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些许琐碎麻烦的温馨小家,一份表面看上去安逸实际上却平淡无趣的工作,一位愿意跟着他吃苦受罪毫无怨言的贤惠妻子,一双不太出类拔萃的儿女,也许对另外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我的阿吉却相当满足。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季,阿吉为了帮助刚刚办完提前退休手续的妻子,还有身患严重残疾的女儿尽快适应草原生活,每日骑着摩托车往返于相距二十多公里的城乡之间;其实,要从县城搬回到阔别将近二十余载的家乡是阿妈首先提出来的,因为那时她才从工作岗位退下来没多久,于是,我们全家人便按照她的想法重新过上了地道牧民原生态生活,并且依旧住进了那三间父辈留下来的土坯老屋,说真的,那个时候我们是如何在这所不仅外表残破不堪,里面也因为多年无人修缮打理而变得阴暗潮湿的屋子栖身的?

当时阿吉阿妈和弟弟花了整整一个暑期才把这座古老的房子从里到外修理收拾整齐的;周围的亲朋好友都不太理解阿吉与阿妈所作的这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们不明白阿吉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好端端放弃城里的安稳生活想要搬回草原受这份儿洋罪,想当初我们刚搬回来不久,便听到有一些负面的议论在村子里传播开来,说什么阿吉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还说什么他们两口子是为了发横财才到这儿来受苦的,等到哪天了财以后就会离开等等…但阿吉和阿妈从没有理会过这些质疑,他们心里最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不仅仅是物质财富,更重要的是,他们是真的喜欢这片绿意盎然的草原,因为在这里可以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过自己一直所向往那种田园式生活,不必再为那些尔虞我诈、功名利禄的俗事所束缚了;即便想当初阿吉和阿妈搬回老家的一部分原因正如某些人所猜测的那样,的确是为了给两个子女攒点儿钱,以便让他们在长大以后日子过得比父母长辈要好一些,尤其是那个身患严重残疾的女儿,要是不不抓紧为她积攒一些金钱的话,那么,将来她拿什么存活于世呢?我想这是人世间每一个父母对儿女的怜爱之心吧,没什么可怀疑的吧…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吉与我们一起仍旧在草原过着并不似想象中那么逍遥自在的生活,他像所有勤劳善良的牧民一样,一年四季自己去放牧羊群,每个秋季要开着那辆震耳欲聋的拖拉机和打草机,去自家的牧场打储草为牛羊准备过冬的牧草,一个月下来,他和阿妈会因为劳累变得如同晒透了的牛肉干;还要在冷风习习的寒冬腊月里为百余只母羊接生,那时候是草原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厚衣服并坐在热气腾腾的火炉边都会感觉凄冷无比,可我的阿吉和阿妈却要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日复一日从早忙到晚!

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亲爱的阿吉对故乡以及亲人们的深深眷恋之情,这是一种用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的特殊情感,也许,它就隐藏在所有人心中最诚挚浓厚的爱意,迄今为止,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过自己是多么依赖着这片草原啊!每当我看见阿吉迎着那初升的鲜红晨曦,一脸安详地站在院子当中目送着自家所牧养的一群牛羊,悠闲自得地走向远方那片碧绿的草场时,那种不自觉浮现出来的心满意得的神情,真的会使我为之动容,因为我懂得那种自然而然的表情与眼神只属于永远生活在草原上全身心热爱它的人,也许我也是它的女儿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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