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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平兆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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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外套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马玉兰默默地叮嘱自己,明天别忘米立的相片。按照习俗,人死了要做七头,先给米立吃一顿,让他明白自己死了,早点做投胎的准备。马玉兰住在上横,与所城的老屋隔着一片田地。婆婆安排米立的七头在老屋做,要马玉兰来来回回带米立的相片。

余米立捕鳗苗掉海里淹死了,马玉兰吃不下睡不着,双眼像两个坏了橡皮垫片的水龙头,滴滴嗒嗒地掉了六天苦咸的水,身体散了架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梅梅总算睡着了,马玉兰熄了灯,一直恍恍惚惚的。后来马玉兰发觉自己在檐廊,余米立出现了,身子隐在预制板堆后面,手长长的,伸到马玉兰面前说。给我外套。

马玉兰惊奇于余米立超长的手臂,愣在那里。

给我外套,余米立的手晃了晃。

余米立的外套一部分随葬了,旧的破的已经作为遗物焚烧。马玉兰眉头拧成一股绳,眼泪汪汪地瞅余米立。院子里黑黢黢的,马玉兰看不清余米立的脸,但感觉余米立像预制板一样坚硬。余米立打捞回来时手里抓着水成的外套,藏青色的中山装。水成和余米立是准妹夫与舅子哥的关系。水成第一次来舅子哥家拜年,穿的就是藏青色的中山装,他口口声声说,嫂子你放心好了,哥不会游泳有我在呢。可是船翻了,水成逃了回来,只给舅子哥一件外套。马玉兰看见余米立手里的外套时,脑子里闪出信誓旦旦的水成,眼里的水沸腾了,溢到脸颊滚烫滚烫的,喉咙里冒出的话也有一股焦灼味。米立,你傻呀,你不抓住船也不抓住人,抓一件外套有什么用?马玉兰扳开余米立弯曲的手指,抓过湿漉漉的外套,砸在地上,跺了两脚。

给我外套,余米立吼,显然不耐烦了。

家里没有外套了,马玉兰的心被猫抓似的,眼巴巴望着漆黑的夜空喊,谁借我一件外套。

一件外套从天上掉下来,落在马玉兰手里,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外套哪里来的?马玉兰没有想,就递给余米立。余米立接过外套,缩回横穿院子的手,悄然走了。

马玉兰惊醒了,心怦怦地跳着,梦里的惊吓延绵到现实中。余米立打捞回来时,四肢直直的,唯独左手握拳,紧紧地抓着外套。余米立是左撇子,马玉兰扳手指时感觉到他抓的劲道。

他要外套干什么呢?玉兰睁大眼想。马玉兰相信死人会托梦,小时候奶奶就托过梦。马玉兰不知道怎么办好,嘤嘤地抽泣起来。女儿翻了身,似被吵着了。马玉兰咬住被角,不让声音发出来。

阳光从窗帘缝射进来,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房间切成两半。头七是通知死亡消息的日子,余米立知道死了,会哭吗?想到这儿,马玉兰怦怦跳动的心停顿了一下,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去了一角。

女儿醒过来了,往马玉兰怀里钻。马玉兰把女儿搂住,感觉踏实了些。

妈妈,女儿望望马玉兰,怯怯地喊。

哎,马玉兰应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女儿抬头看马玉兰,这几天女儿特别在意马玉兰的神情,似乎长大了些。我应该坚强起来,马玉兰告诫自己。

马玉兰烧了稀饭,喂饱女儿,挟上镜框里的余米立,牵着梅梅去老屋。经过预制板旁边时,马玉兰脑海里闪出余米立超长的手,放慢脚步看。两幢预制板的缝隙里,一棵茅草幽幽地探出了头。马玉兰走了几步,回头看,确认是茅草。过了一会儿,马玉兰又回头,看茅草会不会变成余米立的手。

马玉兰三步一回头地走着,道路逼仄了,许多手一齐从侧面伸过来。马玉兰颤栗了一下,后退两步。梅梅被马玉兰拖趔趄了,哎呀叫。马玉兰眨眼瞅,水泾做篱笆的木槿抽出了新枝,在风中摇曳。马玉兰把女儿拉到腋下,搂着向前走。

他娘的,偷我外套裹死尸去啊。水泾的骂声瓮声瓮气的,从木槿树间钻出来,像一群穿过木槿花的小蜜蜂。

外套怎么了?马玉兰停下脚步听。他娘的,偷我外套。水泾在骂偷窃外套的贼,他的外套失窃了。水泾内衣内裤外套外裤一并清洗,并排挂在晾衣杆上。水泾的外套旧得打过补丁,不是小偷想要的宝物,水泾认定有人搞恶作剧。

马玉兰的心跳加快了,感觉水泾外套失窃与自己有关联,梦里喊完借我一件外套,外套就到手了。梦里马玉兰焦急,是不是有补丁没有看,但望的是水泾家方向,这点马玉兰记得清晰。

胆小鬼,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水泾接着骂,水泾与堂弟水渭有仇,经常指桑骂槐。他的狗跟着汪汪叫了两声,他的狗也叫胆小鬼。

梅梅听见狗叫,惊恐地抱住马玉兰的腿,哭泣着向上爬攀。马玉兰弯腰抱女儿,手臂松动了,装余米立的镜框慢慢地往下滑。余米立已经没了,镜框不能再摔。马玉兰放下刚抱离地面的女儿,抬起膝盖,顶住镜框。

胆小鬼,偷我的外套,不得好死。水泾又骂,他的狗又狗仗人势地叫。

妈妈,梅梅尖叫起来。马玉兰挟住余米立,抱起女儿。梅梅把马玉兰的脖子搂紧了,马玉兰喔喔叫着,喘不过气来。

水泾走到栅栏处,发现是马玉兰和梅梅,扭头对他的狗说,胆小鬼,别叫了。胆小鬼不叫了,跟着水泾进屋去。

梅梅的小手松了,马玉兰喘出一口气,望着水泾的背影忐忑。水泾的外套打有补丁,米立会发现吗?

 

堂屋是余家办红白喜事的地方,余家人的生命在这里出发,灵魂也在此转世。堂屋的墙壁灰不溜秋的,有的地方粉刷剥落了,一块块大小不一,像不同人留下的一个个脚印。

七天前,余米立就躺在堂屋里,现在摆着一张八仙桌,马玉兰放下女儿,将装余米立的镜框靠墙放好,扶了扶。相片里的余米立对马玉兰笑,露出两颗粗壮的门牙。余米立死得突然,遗像是从生活照反拍的,那时家里刚购置了预制板,梅梅又挺乖,余米立没法不乐。马玉兰感觉余米立笑得调皮,想起了水泾的外套,觉得是他拿了水泾的外套。

你坏,马玉兰瞪了余米立一眼。夫妻久了灵犀相通,很多事不需要说,只要一颦一笑。

刺啦,厢房里响起鱼下油锅声。民以食为天,灵魂世界也一样,祭奠亡故人,就是实实在在地为其做一桌子菜。马玉兰牵着梅梅去厢房,婆婆在做红烧鱼,背对着马玉兰。公公烧火,黝黑的脸被照亮了,透着一层悲情的光。看到爷爷奶奶,梅梅活泼了。公公望着可爱的孙女,阴沉的脸漏出一丝光亮。梅梅喊过爷爷奶奶,蹦蹦跳跳跑去看姑姑。

余米珍在正屋的后半间,那里阴暗潮湿,马玉兰还没进去就闻到眼泪的气息。水成与余米立搭档捕鳗苗是她介绍的,那时候水成和余米珍的关系刚刚确立。那个黄昏,余米珍趴在哥哥身上伤心哭泣,听见嫂子砸外套,嚯地站了起来,冲向肃立一旁的水成,双拳击鼓似地擂打,要他赔哥哥。邻居们把余米珍拉住了,推水成离开。余米珍跺着脚喊,你给我滚,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哥哥没了,余米珍断了与水成的关系,自己也被伤及了,寝食难安。

这两天睡得着了吗?马玉兰适应了阴暗,忧虑地望着蓬头垢面的余米珍。米珍,你跟水成的关系你自己决定,我担心水成的心太活,怕以后靠不住。

余米珍咬了唇,大幅度点着头。我恨死他了,坚决跟他一刀两断。余米珍咳了两声,喉咙嘶哑得厉害。哥哥的葬礼进行到一半,余米珍就把嗓子哭哑了。余米珍五岁那年,掉进田边的水沟,是余米立将她捞起来,背着往家跑,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余米立后来镶的门牙结实粗大,这事婆婆经常唠叨。余米立意外了,余米珍哭得比谁都凶。

没有事就好,你再睡一会。马玉兰站起来,去抱梅梅。

嫂子,余米珍把马玉兰拉住了,嘴角抽搐着有话说。嫂子,我对不起你。马玉兰放了梅梅,温和地望着余米珍。米珍,这事不能怪你的,你,你只是看错了人。马玉兰说着哽咽了,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这个骗子,他不会有好结果的。余米珍撕开破嗓子,骂水成。

我们开始吧,公公摆好了祭品,站在门口喊。马玉兰用手整理了一下容颜,抱起女儿去堂屋。

八仙桌上摆了鱼、肉、蛋、菜,满满的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酒酌了半杯,香烛已经摆上。婆婆从马玉兰的怀里抱过梅梅,对马玉兰努努嘴,示意马玉兰点香烛。

火柴划着了,余米立的目光跳动了一下,好像有话说。马玉兰想起了水泾的外套,在心里对余米立说。打过补丁,可能是水泾的。

火柴熄灭了,马玉兰还没凑近蜡烛。我来吧,婆婆瞟了马玉兰一眼,将梅梅放在地上,从马玉兰手里取去火柴,果敢地划着了。

烛光映红了余米立的脸,余米立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恍若活了过来。偷窃不是光荣的事,不管梦里还是梦外。马玉兰跟余米立眨了眨眼。我们要保守秘密,家里人也不说。

婆婆将香引燃了,插在香炉里。梅梅,拜拜你爸。婆婆说,婆婆的脸上挂着泪水。

马玉兰牵来梅梅,在垫子上跪下了,自己先向余米立磕头。梅梅跟着磕起头来。婆婆对梅梅的表现很满意,在一旁抽泣着说。米立,你女儿给你磕头了,你要保佑她。婆婆的印象里,死了的人都有通天的本领。

马玉兰站起来,公公也对马玉兰努嘴,示意给余米立斟酒。

酒讲究三巡,马玉兰添了些。

余米珍从房间出来了,蓝色的运动衫荡来荡去,像是向胖子借的。余米珍看一眼哥的遗像,扑嗵地跪下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滴滴往下掉。哥啊,你不该死呀,哥。余米珍拉扯破嗓子喊,像锯子锯铁钉似的。马玉兰心痛了,泪水也在眼眶里滚动。

哥,你不该死啊,是我害了你。余米珍声音发颤,像折断翅膀扑腾的小鸟,让人难受。余米立睁着眼,惊奇地看余米珍。马玉兰感觉余米立不忍心了,就在余米珍身边跪下,扶摸着余米珍的手臂说。米珍,你哥不会责怪你的,你别太自责了。

不,嫂子,是我害死了哥哥,你是我的好嫂子,余米珍边哭边说。余米珍眼睛大了,人已经消瘦了一圈。米珍,起来吧,你哥不想看你伤害身体。马玉兰抹了一把泪,替余米立搀扶余米珍。

米珍,起来吧。婆婆也在一旁说,别太自责了,你嫂子不会怪你的。

余米珍颤巍巍地站起来,望一眼哥哥粗大的门牙,膝盖又软了,咚地掉下去。

酒过三巡,米饭也上过了,婆婆烧纸钱。婆婆给余米立准备了一大堆纸钱,人活世上无非吃穿,钱是必不可少的。纸钱熊熊燃烧着,铅色的灰飘荡着升起来,越飞越高。马玉兰出神地望着,感觉余米立的灵魂归去了。

仪式完成了,婆婆撤香烛,余米珍还跪着那里。马玉兰捋了捋梅梅的头发,给女儿递个眼色。梅梅领会了妈妈的意思,走到姑姑的身边拉。姑姑,起来吧,姑姑,起来吧。

米珍,是水成言而无信,这事不怪你。马玉兰又劝余米珍。

不,嫂子,是我给哥介绍了坏人。米珍摇晃着站起来,我恨死他了,什么诺言,都是他身上的外套。马玉兰望着余米珍,想象海底的情形,脑海里全是痛苦挣扎的余米立。

公公目光暗淡了,一脸愁容。米珍和水成的恋爱早已越过界线,公公是过来人,对板壁之隔的动静,心知肚明。公公担心米珍的未来,劝米珍,缓缓吧,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这种人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嫁他。余米珍用嘶哑的声音喊,态度坚定决绝。公公和婆婆对望了下,眨巴混浊的泪眼说,我们可以依你。米立已经没了,你们得好好活着。

 

阳光明媚了,邻家楼房投在院里的阴影越发浓重。邻家去年造了楼,夺走了马玉兰家的部分霞光。两叠预制板堆在阳光下,像算术题的等于号,等于号那边还是邻居,水渭家的楼是前年造的。等于号代表什么?预制板很沉,马玉兰回答不了这题。

马玉兰面对半阴半明的院子,目光虚无了,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梦境。马玉兰正和女儿一起吃饭,余米立进来了。余米立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有一股怒气。给我外套,余米立把手伸向马玉兰。马玉兰没有外套,慌里慌张的不知所措。余米立瞪着马玉兰,手慢慢膨大,变得粉色透明,像一只手形的气球。马玉兰的心怦怦地跳着,希望再从天上掉下一件外套来,马玉兰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手里真的又有了一件外套。余米立笑了笑转身而去,马玉兰手里的外套跟着不见了。

马玉兰想不起梦中望的方向,正是二七,马玉兰乞求不要再有外套失窃。余米立在世时是清白的,死了也不能坏了名声。

玉兰,还没有过去呀。过路的水渭娘见了木讷的马玉兰,拐了进来。马玉兰把虚无的目光拉回来,给水渭娘搬椅子。

玉兰,婶跟你说,人得相信命。水渭娘坐下后拉了拉马玉兰,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水成身体也出问题了,他看见海心跳个不停,听见别人说海,也心跳不停。你就别伤心了,水成已经得到报应,你要向前看,先安心养梅梅。

梅梅扑进马玉兰的怀,马玉兰的悲伤苏醒了,眼眶里滚动着泪花。米立,他、他,马玉兰的嘴张一半又闭住了。

婶跟你说,人得相信命。水渭娘抚摸着马玉兰的手臂,给命中注定做解释。我也在天天受水泾的气,院子里常常出现死蛇死老鼠,都是他的恶作剧。他真是个小人,昨晚竟偷了水渭的外套。

外套?马玉兰轮圆了眼,急急地问。水渭的茄克衫,半新旧的。水渭娘叹息了一声,举着的手掉了来去,好像一下子没了力气。

是水泾干的?马玉兰抿了抿嘴,把话咽了下去。余米立要外套的梦境又跳了出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这件没有补丁,下次别再偷了,马玉兰低着头默默地告诉余米立。

与这种人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也是命,你说是吧。马玉兰走神了,水渭娘用膝盖蹭了一下马玉兰。是的,是的,马玉兰回过神来,惊慌地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老屋。

公公婆婆已经做好了准备。马玉兰走进堂屋,感觉余米立神秘一笑,像有不可言说的高兴事。不是中山装,你将就吧。马玉兰望着余米立,在心里说。

唔,婆婆对马玉兰努嘴,示意马玉兰开始吧。马玉兰点香烛,做着祭拜的事,心里还想着外套。余米珍又悲悲戚戚地哭,反反复复地诉说,哥,你不该死,是我害了你。

唉--,公公叹息了一声。

马玉兰心不在焉,担心被婆婆发现,慌乱地拉过梅梅,叫梅梅拜爸爸。秘密是有重量的,马玉兰被压缩了,木讷得像一段木头,怎么也哭不出来。

哥哥啊,你救我干吗呢?不救就不会有事了。米珍声音的翅膀有些愈合了,哭诉像布满卵石小溪上的流水,曲曲折折,源远流长。

骨肉兄妹到底不一样呀。婆婆拿出一大袋纸钱,乜斜了马玉兰一眼。马玉兰觉得委屈了,瞪着余米立,眼泪哗地下来了。都是你,你光顾自己,也不想想我们娘儿俩?

公公和婆婆不明白马玉兰跟谁说话,互相望了望。

你,你这样搞,以后叫我怎么活,还让不让梅梅走出去?马玉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动了真情。婆婆听糊涂了,忧心忡忡地望着马玉兰。

梅梅也嘤嘤地哭了,因为妈妈一直哭。

玉兰,别太伤心了,梅梅还这么小,你也要保重身体。公公反过来劝马玉兰。米立,你究竟要什么样的?你说呀,明明白白地对我说呀。马玉兰望着余米立的相片,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玉兰。婆婆塞给马玉兰两张纸。马玉兰擦了泪,斜着余米立。余米立还是玩世不恭地笑,马玉兰感觉余米立变了,一点也不体谅人,刚擦干的眼泪,又哗地流淌了。

好了,好了,玉兰,我们会帮你一起养梅梅的。公公将孙女抱了起来,替梅梅擦眼泪。女儿的哭声轻了,马玉兰睁眼瞅,眼前飞出无数金色的星星,堂屋旋转起来。马玉兰眩晕了,摇晃着倒下去。

玉兰,玉兰,婆婆把马玉兰搀住了,余米珍爬起来帮忙。马玉兰在余米立葬礼中晕倒过两次,都躺一会好了。婆婆和余米珍把马玉兰扶进后半间,让她躺床上。

马玉兰昏昏沉沉睡了会,余米立的手又伸进马玉兰的梦,我就要和那件一模一样的。马玉兰没有在梦中说余米立,也没有与余米立吵,醒后恨自己窝囊,又默默地流泪了。

妈妈,梅梅跑进来,轻轻地喊。马玉兰拉住梅梅的小手,突然希望自己会缝纫,能做和那件一模一样的外套。

玉兰,好点了吗?可以吃饭了。婆婆进来了,站在床边问。马玉兰摇了摇头,微闭上眼。那你再睡会吧,婆婆把梅梅领了出去。

马玉兰想到了开缝衣店的表姐,第二天去了镇里。表姐说你想来学就来好了。马玉兰就跟婆婆商量,要求婆婆带梅梅。婆婆的眉头跳了一下,扭头躲开了马玉兰的眼光。做七头我会回来的,马玉兰觍着脸望公公。儿子不在了,儿媳妇得自己撑起一个家。公公摸了摸大鼻子,点了点头。

 

马玉兰穿梭在村和镇之间,发现村人望过来的眼光一波一波的。马玉兰猜想村里的外套还在失窃,感觉村道高低起伏了,自行车骑在上面向像驾驶一条小船。

家里和店里的缝纫机都是脚踏的,一个牌子,可是踩踏起来的声音,怎么听都不一样。在表姐的店里,缝纫机嗒嗒响,流畅而有节奏,像是乐器打击出来的音乐,缝在碎布上的针迹均匀笔直,马玉兰踏着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回到家就不一样了,一踏缝纫机,听到的是哒哒的马达声,感觉像坐在出海的小船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晃。马玉兰下过一次海,是余米立和水成动员去的,目的为打消马玉兰对海上安全的顾虑。马玉兰待在船上的时间不长,留下了全是晃荡颠簸和眩晕的记忆。马玉兰缝的针迹弯曲了,像海面上滚动的海浪。

给我外套,身后传来余米立的声音,真真切切的。马玉兰回头看,余米立的遗像摆在被橱上,还是那个微笑的脸。马玉兰怀疑自己瞌睡了,被余米立钻了空子,抖擞一下精神嘟嚷。我已经在学了,你就不能耐心一点。

妈妈,抱抱,梅梅丢了布娃娃,扑向马玉兰。梅梅乖,妈得抓紧练,你再玩一会。马玉兰抱抱梅梅,给她一块奶糖,又踏缝纫机,又迷失在不停涌动的海浪里。

慢慢地,马玉兰缝纫的针迹会转弯了,能够将一块块碎布拼接起来,做成坐垫和靠垫。表姐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将裁剪好的裤子交给马玉兰缝。

余米立灵魂转世的日子近了,马玉兰希望余米立灵魂转世,不再来要外套。马玉兰在婆婆家放下梅梅,骑车到镇里后先去布店,买了块藏青色的布,叫表姐裁中山装,给了余米立的身高体重。表姐疑惑地望了马玉兰一会,还是替马玉兰裁剪了。

中山装缝纫远比裤子难,马玉兰怕被表姐笑话,带回家缝纫。那件焚烧的外套就在脑海里,马玉兰两眼放光,把缝纫机踩踏得山响,像加足油门的柴油机。外套的领口袖子不好缝,超出了马玉兰的缝纫技术。马玉兰缝了拆,拆了缝,赶在七七前夜缝制好,长长舒口气,进入梦乡。

给我外套,余米立的手又伸了过来,神秘地微笑着。在梦里,马玉兰忘了日常的怨恨,依然认余米立做老公。这是我缝纫的,马玉兰自豪地拿起中山装给余米立看。生活中马玉兰做成事也有自豪感,给余米立编织毛衣欢喜叫余米立试。余米立没有试毛衣的热情,抓过一件外套就走。马玉兰发现手里的外套还在,意识到村里又会有外套失窃,追着喊。给你这一件,给你这一件。余米立不见了,像一股升空的青烟。

马玉兰惊醒了,做好的外套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马玉兰怪自己梦里多事,把手放在嘴里咬,滚下热泪来。

七七的祭奠开始了,马玉兰拜得潦草。婆婆一离开,马玉兰就瞪余米立。余米立置人于不义,马玉兰要给他颜色看。余米立不恼也不惧,依然一副玩世不恭的坏笑。

余米珍从屋子里出来,像行走在泥泞的海涂上,滞重飘忽,到了哥哥的遗像前,又咚地跪下,漫无边际地哭泣。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的。公公的叹息很重,像一块巨石,马玉兰被压着了,心里闷得慌,泪眼婆娑地趴在余米珍的肩头。米珍,我已经学缝纫了,能把梅梅拉扯大的,你别伤心了。

米珍,你嫂子不怪你,你别自责了,夜里没睡着你接着去睡吧。公公把余米珍扶了起来。让我换哥哥好了,余米珍挣扎,坚持不肯回房间。公公老泪纵横,把米珍按在靠墙的椅子上。

是你哥一定要下海的,我命苦不怪你,要怪只怪水成。马玉兰站在余米珍身边,眼泪纷飞。

婆婆把马玉兰拉到一旁,塞给一块毛巾。马玉兰擦了擦泪,迷蒙地看婆婆。婆婆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含着泪诉说。我愁死了,米珍整天无精打采的,睡下就听见哗哗的海浪声。医生说是心病,叫去康宁医院看心理。米珍还得嫁人呀,精神病医院哪能去。婆婆忧心忡忡的,悄声问。你娘家那边有合适的后生吗?得给米珍换个环境,快点嫁出去。

公公咳了一声,马玉兰回头瞅。余米珍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感觉一阵微风就能吹倒。马玉兰焦急了,第二天就去了娘家,问娘村里有没有年龄相当的小伙子。

娘挠着灰白的头发想,慢慢梳理村里的未婚青年。小伙子不是太小就是太落魄了,与余米珍不般配。马玉兰愣愣地望着娘,希望她从某个角落里翻出一个来。娘的手指被头皮的疖子阻挡了一下,想起邻家媳妇的堂弟。邻家媳妇从里山嫁来的,说过有个堂弟不小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马玉兰和娘一起过去问,邻家媳妇的堂弟大余米珍四岁,个子矮,结巴,父母双亡,家里有两间靠山的小屋。邻家媳妇强调,人挺老实,很好的。马玉兰觉得勉强般配,余米珍身体虚弱,处过对象,能找到不残的已经不错了,便回家给婆婆复命。

婆婆提出先看看。马玉兰与对方约了时间,叫婆婆睡前让余米珍多吃两颗安眠药,相亲也需要有点精神。

一行人乘了大半钟头的车,邻家媳妇等在里山的村口。男人黑黝黝的,矮而结实,依山的小屋和他一样黑咕隆咚。男人一说话就口吃,看着让人吃力。余米珍默默地坐着,看别人说话,好像不是她在相亲。

男人的姐夫能说会道,他说小舅子今天紧张了,平时口吃只有一点点。他夸小舅子是打猎的好手,现在野味越来越值钱了,姑娘嫁过来,把把家,很快就能把平房升起来,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马玉兰掂量了一下,觉得余米珍要紧的是换环境,吃点苦也应该。

一群山雀落在窗外的树林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余米珍望着窗外,侧头听。马玉兰感觉时间成熟了,跟婆婆对视了一眼,指指窗外说。小鸟叫声蛮好听的,到这里不用听烦人的海浪声。

余米珍咧了咧嘴,一脸哭笑不得。

 

 

村民们重新穿上外套,马玉兰满师了。表姐叫马玉兰做个缝纫加工的牌子,再做几件样品,展示缝纫技术。

马玉兰挟着缝纫加工的牌子去墙外,看见预制板缝里的茅草枯萎了,就想起装在镜框里的余米立,缝纫加工的牌子与装余米立的镜框差不多大。马玉兰钉了牌子,回屋看余米立遗像。余米立在笑,真诚的。把你爸挂起来吧,马玉兰摸摸梅梅的头,将一枚钉子钉墙上。镜框里的余米立站高了,灿烂地笑。马玉兰自豪地甩了甩头,开始缝制展示用的样品。

余米立要一模一样的那件,那件外套是水成的。展开布料,马玉兰想到用水成的尺码,回头用眼光询问余米立。余米立的目光跳动了一下,像是微微点过头了。水成在马玉兰脑海里跳了出来,笑眯眯的有一些害羞。马玉兰目测水成的胸围、臂长和肩宽,觉得水成还是蛮英俊的,要是心口如一就好了。

马玉兰用心缝纫,领口袖子都服帖,感觉比焚烧的那件还好一些。马玉兰又做裤子和女孩裙,一并挂上檐廊的晾衣架。村人失窃的外套都晾在檐廊,房门和窗户都关着,灵魂可以进来,要将外套带出去就难。马玉兰想着,狠狠地敲了自己几下头,把中山装挂在醒目处,夜里也留在屋外。

水渭娘拉水渭爸来做外套,水渭爸穿上后去村里走了一圈,为马玉兰做宣传。村里人认可了马玉兰的缝纫技术,陆续有人来加工衣服,同时也带来外套失窃的消息,还有人说水成的不幸。说水成的不幸也是安慰的手段,马玉兰没有往心里去,只从因果关系上分析。余米立要外套导致外套失窃,外套失窃又成了加工外套的原因。马玉兰有些窃喜,也常处在苦闷和慌乱中。

马玉兰希望余米立早点取走外套,从此村里不再有外套失窃。马玉兰睡觉前,望着镜框里的余米立说,你那只神奇的手呢?我做的外套和那件一模一样。

余米立来了,望着马玉兰哈哈笑,没有要外套。马玉兰心里暖暖的,指了指靠窗的缝纫机,告诉余米立。我会做衣服了,能够赚钱养梅梅,你放心吧。这件中山装和那件一样,你试试看。余米立瞟了一眼中山装,伸手摸梅梅的头。梅梅在睡梦中,闭着眼甜甜地笑。你还是试试吧,马玉兰拿来中山装,往余米立怀里塞。余米立摇摇头,突然不见了。

马玉兰醒来了,坐起来打开窗看,中山装好好地挂在檐廊,马玉兰眼前一片迷茫。

又有人来加工衣服了,又带来外套失窃的消息。马玉兰糊涂了,再坐到缝纫机前,仿佛坐上了大海中航行的小船,时儿忐忑,时儿恍惚,时儿眩晕。缝纫声响响停停,停停响响。缝纫的质量飘忽不定,马玉兰不得不经常返工,效率一落千丈。

晚稻还没收割,婆婆决定嫁女儿了,叫马玉兰过去帮忙。

堂屋内外摆满了八仙桌和凳子,送走余米立地方,现在成了余米珍的婚礼殿堂。马玉兰牵着女儿走到天井,内心灌满忧伤。

总管挟着一支烟,穿着崭新的灰色茄克,气宇轩昂地给帮忙人派活计,像指挥若定的将军。总管的茄克出自马玉兰的手,人需要衣妆,马玉兰望一眼总管想。总管咳了一声,笑笑对马玉兰说。不给你分派活计了,你就迎迎客做个照应吧。

马玉兰放了梅梅的小手,穿过餐桌之间的空隙去看米珍。余米珍穿着大红的棉袄,默默地坐在房间里。余米珍化妆过,嘴唇红彤彤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但目光依然忧郁。

新娘子,快看新娘子,有孩子在门口指指点点叫。姑姑,梅梅跑了进去。余米珍搂搂梅梅,眼睛潮湿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米珍你要高兴起来。马玉兰赶紧牵住梅梅,把梅梅带到外面玩。

水渭妈从河埠头洗菜回来,瞟一眼余米珍,凑近马玉兰说。水成刚从穿堂外走过,穿着一件棉大衣,双手抱在胸前,像包粽子似的,也怪可怜。真的?马玉兰怀疑似地扭头瞅,穿堂外的路上空荡荡的,有一张废纸在半空中飘飞,恍若纸钱烧后升起的灰。马玉兰想起了余米立走了半年多了,心里沉沉的。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孩子们闹烘烘地去拦轿门,把新郎堵在穿堂外要糖钱。新郎和孩子们交涉,家里并不富裕,希望糖钱少出一点。新郎口吃,这时结巴得越发厉害,引起一片哄笑。马玉兰斜看余米珍,余米珍背过身去,头耷拉得低低的,肩膀在抽动。马玉兰瞅瞅人声鼎沸的穿堂,走过去做调解人。

喜宴开始了,热菜刚上桌,电工跑来找村长,说有人发现偷外套的贼。老村长瞪了电工一眼,放下筷子站起来。电工尴尬了,凑近老村长耳语。老村长听完电工的细说,随电工回村了。

发现窃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院子,马玉兰的心提了起来,会是余米立吗?马玉兰走到村长的桌位听消息。窃贼一下子偷了好几件外套,露出了尾巴,老村长去抓了。酒食上议论纷纷,有人说应该把窃贼交给警察,有人说给窃贼挂上黑牌游街,也有人说干脆打断他一条腿。马玉兰提心吊胆地听着,还是没弄清窃贼到底是谁。

梅梅坐在桌上吃了,有亲戚照顾着。这个窃贼情况特殊,村长应该谅解。余米立的坟墓在村后的小旗山,马玉兰想跟村长说说,溜出院子,小跑着去村后。小旗山上的茅草枯萎了,山腰的墓群突现出来,旁边没有人。马玉兰眺望着,心在两个世界跑了个来回,独自窃窃地笑了起来。灵魂来无踪去无影,村长哪能捉住?

派去请村长吃饭的人回来了,说村长已经追回村里丢失的外套,有五十多件,村长要处理事务,不回来喝酒了。坟墓早被陪葬塞满了,哪能藏下这么多外套?马玉兰拨拉下一碗饭,坐在餐桌边发呆。

阳光懒洋洋的,余米珍在众人的催促下,缓缓地从屋里出来,跟随迎亲队伍向外走。梅梅站在穿堂边,余米珍看见梅梅,蹲下去抱。姑姑,梅梅脆生生地喊。梅梅,以后要乖,余米珍说着眼眶里泪花涌动。米珍,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马玉兰夺过梅梅,推了陪娘两下。快走吧,山里的鸟叫好听着呢,快走。

送亲的爆竹响过,迎亲的中巴车开动了。广播开始播放村里通知,说追回一批失窃的外套,丢失外套的村民赶紧到村里认领。广播里是治保主任沙哑的声音,没有说窃贼是谁。

也好,这会他应该被吓唬住了,马玉兰怅然地望向村后的小旗山。

水渭娘从村里回来了,兴冲冲展示领回来的外套,并描述村会议室的场景。会议桌上摆满了外套,吵吵闹闹的一屋子人,场面十分壮观。老村长躲了起来,骂骂咧咧声称要把窃贼绳之以法的村民,问治保主任小偷是谁。治保主任脸上隐藏着秘而不宣的兴奋,说他也不知道,只有老村长一人知道。

不会再有外套失窃了,马玉兰朦朦胧胧地意识到。

 

 

阴雨绵绵,一连几天没有人上门加工衣服,仿佛领回失窃的外套,村里人一下子丰衣足食了。余米立也没来找马玉兰,马玉兰有些失落,感觉被两个世界抛弃了。

傍晚,雨密集起来,夜趁机吞食了天空残存的光亮。细细的雨在啸风的鼓动下,恣意狂奔,无孔不入。马玉兰担心梅梅受冷,早早地关上房门,拿了裁剪好的裤料,坐在缝纫机前,像坐上航行在大海的小船,恍惚眩晕。

笃笃,突然响起犹豫不决的敲门声。

给我外套,马玉兰隐约听见随风而入的喊声,愣了一下,打开门。橘黄色的灯光倾泄出去,泼湿了一双黑色女胶鞋。瘦小的水成娘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两卷布料,堆起笑,尴尬而别扭,像见不得人的债务人。

马玉兰脑海里出现了双手抱胸的水成。那个夜晚,水成被余米珍打出后,一直在老屋外的小路上徘徊。公公去叉路口烧余米立的遗物,马玉兰拎着潮湿的外套追出去,看见水成后拖外套的动作夸张了,像拖一条死皮赖脸的狗。颤抖的水成双手抱在胸前,瞅着外套被火吞噬,眼里的光跟着慢慢暗淡。

水成娘抱的布料男款,马玉兰判断是给水成做的。水成的手指细长,梦里的手都能伸很长的,也能变幻。一阵寒风叫嚣着挤进半开的门,像一身黑衣的盗贼。马玉兰寒颤了一下,侧身让在门边。婶,进来吧,外面冷。

玉兰,麻烦你给水成做两件衣服。水成娘瘦骨嶙峋的手将布料递到马玉兰面前,嘴角哆嗦,好像第一次开口借钱。

水成还行吧?马玉兰盯着水成娘。

不行呀,他老是睡不着,感觉冷,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水成娘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穿再多也不顶用,都捂出汗了,还哆嗦。

现实中也有一双需要外套的手,马玉兰脑子转过弯来。水成和余米立同时出现在脑海里,时儿并立,时儿重叠,马玉兰眼花了,站在房间中央晃荡。妈妈,妈妈,梅梅警觉地喊。马玉兰甩了甩头,甩掉余米立和水成的手,回到现实中。

玉兰,水成娘抽吸了一下鼻涕。马玉兰觉得内疚。水成的外套是马玉兰焚烧的,还将余米珍介绍去了里山。婶,对不起,我不该烧水成的外套。马玉兰站直了,向水成娘鞠了一躬。

哎,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水成。水成娘瞅瞅墙上的余米立,扶住马玉兰,泪眼闪着光。危险的时候,水成只顾自己逃命,把你害苦了。

婶,你叫水成别太伤心了,和米珍做不成夫妻,是没缘分。马玉兰说着怯怯地看余米立。余米立还在微笑,没有愤怒,马玉兰就对水成娘说。婚姻靠缘分,缘分来了也快,你不用担心的。

这孩子,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感觉没有穿外套,明明穿着,还是到处找。水成娘举起黑瘦的手,擦了擦泪。医生看了,菩萨也求了,真急死我了。

唉―,马玉兰重重地叹了声,安慰水成娘。水成年纪轻轻的,人也长得俊,还能找个漂亮姑娘的,婶,你相信我好了。

谢谢你,水成他、他希望你的生意好。水成娘举着布,一脸憔悴。马玉兰惊诧地瞪大了眼,抓住水成娘的手。生死关头谁能那么清醒呢?婶,你要好好劝劝他。叫他别自责了,也不要做傻事。

我会把你的话说给他听的。水成娘望着马玉兰,你帮他做两件外套,就当味药试试。马玉兰接过布料,水成的新模样在脑海里跳了出来,脸色苍白,眼眶深陷,目光暗淡。水成消瘦成这样,马玉兰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

玉兰你帮帮婶,做快点。

好的,我明天立马做。

谢谢你,玉兰。你是个好人,我会劝水成的,希望他能好起来。水成妈说完回去了,消失在风雨中。

马玉兰展开布料,打量脑海里的水成,胸围、肩宽、臂长。水成弱不禁风,不停地晃荡,仿佛是大风天水里的倒影。马玉兰把握不准尺码了,想起做样品的中山装,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责怪自己没立刻送。

给他外套吧,马玉兰听到一个声音,来自远方,抬头望余米立的像。余米立在微笑,似乎还点了下头。

水成才是需要外套的人,马玉兰给了梅梅两颗奶糖,抓起软尺,取了藏青色的中山装,冒雨奔向东头水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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