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蛙鸣(散文)
(四川)黎杰
“呱——呱——呱——”。
蛙声混合热浪滚进窗。
夏夜过半,除却蛙声,皆平淡。
我在蛙声中醒来,窗外皓月如瀑。
思绪沿月光寻找蛙鸣源头,蛙声时断时续,让我清醒。
我懒懒地想披衣下床,我想伏窗细听蛙声。
蛙声似有似无。有人曾质疑朱自清写荷塘月色的蝉声,事实上无庸置疑,如此夏夜,明月如昼,蝉鸣绝对真。听到蛙声,自然不唐突。我甚至还有些兴奋,拿起手机想告诉我最好朋友,但一想到如此夜深,便又黯然按熄屏幕。
一直有些怀疑住在乡下,但我又明道这里是嘉兴路146号五楼,城里,城中心。蛙声沉下去,又浮上来,一声声蛙鸣长短不齐,高低不律。我不敢推醒熟睡妻子,怕她说我神经。第二天,我问妻昨夜听到蛙鸣否?妻说没。我讪然,自感无趣。不甘心,又择一个闲聊时机,冒着有可能被认为矫情风险去试探邻居们,邻居倒没取笑我,反而主动告诉我,城里有蛙声,不稀奇。回去二十年,这整个蚂蟥堰坝就半条农民街,周围全稻田,到夏天,嘉陵江边金黄一片,稻香四溢,蛙声一片,唯美得很。敢情我住在了稻田里?令我没想到的是,平时很木讷的邻居说起郊区,描述很文艺,让我瞠目。其实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桃花源,只不过平时没人去触及,深藏内心罢了。到了夜深人静,潜意识里埋藏的陶渊明似的精神鸦片跳将出来,在梦中反复呈现。我这样偷偷摸摸旁敲侧击转弯抹角、试探性地向邻居探问蛙声,反倒说明我内心深处存有一些虚伪或说是肤浅了。我摇摇头,尴尬地笑。后来,我坦然询问住在附近的人是否听到过夏夜蛙声,回答五花八门,模棱两可,有说听到过,有说压根儿没听到,还有人高度怀疑这钢筋混凝土森林里会有蛙声?是的,听没听到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听到过,这足以证明蛙声真实存在,同时也说明这不是我个人从寂夜中醒来而产生的幻觉或无中生有的妄想与杜撰了。
曾受邀去一乡村采风,被安排住乡村酒店,酒店搭在稻田里,玻璃屋,夜里拉开窗帘,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稻谷。夜深,蛙声若山谷中稻田里稻子一样高低错落,此起彼伏,萤火虫成群飞,亮闪闪的,小溪顺枕流过,溪流淙淙,在大自然混响中,我们睡得很香甜。
听过夏夜蛙声之后,只要一落枕,就觉得睡在乡村稻田酒店了。每晨,天未亮,嘉兴路人来攘往,这条街最兴隆的早餐店当数146号附近米粉店了。店前排长龙,店里坐不下,店主将折叠桌凳摆到阶沿人行道,各色人等或单身或一家或呼朋引伴聚一起,端一碗米粉,或站或坐或靠,呼呼地当街喝,满大街都是喝粉声,喝粉声很响,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窗缝挤进来,让我误为是昨夜遗落下的一地蛙鸣。妻子不喜早餐粉,她早起煮稀饭,规定一周最多喝一次粉。妻有说辞,早上不吃油腻东西,对身体不好,浪费钱。我呵呵一笑,依了她。伸了懒腰,涮了口,刷了牙,将身子伏窗前,使劲嗅楼下米粉味。
我们这栋楼后面是还房小区,鸡鸭鹅声都有,他们是本地拆迁户,当初还房,大家都没想到若干年后,行政中心规划建设在附近,这条街就此繁华起来,尽管街道不长,但人居、商场、单位等都是其他街道无法比拟的。我入住此楼时,户口薄上填的街道号是临时编的,后来,办房产证时才统一成嘉兴路146号。这座新城只有不到三十年发展期,但嘉兴路146号相较于新区来说,算老旧小区了。前段时间,小区改造,嘉兴路146号榜上有名。我猛醒,小区18年了,有点老了,该改造换代了。比如加装电梯变压器增容水电气户表升级等。听说装电梯,86岁母亲很高兴,她爬楼梯吃力,安装电梯是好事。电梯运行时,母亲急着拿了感应牌上下坐了多趟。我笑说,不用羡慕别人家电梯公寓了吧。母亲说,嗯,不稀罕了。我们楼加装电梯在楼外,透明,坐电梯可看风景。母亲在电梯里笑了,笑得很灿烂。我知道,母亲站在电梯高处可能看到了远处的稻田或倾听到了蛙鸣。
嘉兴路146号这块地,以前是划拨给师培中心建设用地,1997年开始建设,最先耸立起来的是两栋职工宿舍,宿舍底楼是门面房,东面是待建的综合大楼,但综合大楼的建设夭折在图纸规划之中。我们先在宿舍门面房办公,宿舍区内办公挺方便,一办就十多年,综合大楼一直没建起来,空地块则成了小区绿化区。2002年,鼓励集资建房,中心职工将地块西面临街按政策办理集资建房手续,建四栋集资房,我由此有了一套自住房。我拈阄儿拈到五楼,五楼不算高,当时城区高楼不多,我能通过楼房间空隙看见远处金黄稻浪。记得搬家那天已是仲夏,稻子已收获,远远地能闻到稻草让阳光暴晒出的味道。搬家当夜是否有蛙声记不得了,我想大抵是有的,可能由于搬家兴奋而忽略了似有似无的蛙声。后来,城进田退,城区越来越大,偏僻的嘉兴路居然成为城区中心,城市里到处奔忙着脚步声、汽车声,还有越来越浮躁的各种声音,就是缺少了稻田里那一声悠远深沉的蛙鸣。是的,城市大了,人心宽了,人们与草木和自然的关系疏远了,谁会去故作矫情地在深夜缝隙间倾听和分辨是否有蛙声呢?
晚饭后,在小区漫步,小区绿化面积大,树林多,花草茂,空气清,累了,坐黄葛树下休息,聊天,黄葛树下总坐满人,人们像当初在乡下村子一样,爱聚在村头老黄葛树下吃饭、吹牛、下棋等。昨夜下了小雨,我在一株白玉兰树底下杂草丛中发现一堆地衣,在小区院子见到地衣,尚属首次,很多人围观,地衣这东西大概只有像我们这种年代出生在农村的中年人才知道,现今年轻人没见过,所以当有小孩子想用棍子去挑那黑乎乎、软沓沓的地衣时,我忙阻止,莫糟蹋好东西,这地衣在我们那时农村可金贵着呢。只有生态好了,才可见地衣,地衣对生长环境要求蛮高。在乡下,母亲常在雨后催促我们去坡上捡地衣,一筐筐捡回来,淘过,或炒或煮或凉拌,在缺吃少穿年代,地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美食。我们从美食又谈到江边的黄金江岸,江岸全长十公里,江滩湿地,斜坡,江滩,山湾,广场,主题公园,江风习习,垂柳依依,波光粼粼,渔舟唱晚,那是外滩呀。黄金江岸建成后,我们散步范围大了,不再在院内打堆堆。有一天,我在江岸一个坡湾潭里听到蛙声。瞬时,我愣住了,这是我晚上听到的蛙声吧!仔细听,又有些捉摸不定。
散步回来,进小区门,我看到门牌上146几个数字,猛悟,原来蛙声在不知不觉间已由呱——呱——呱——演绎为哆——发——啦——的声音了,这唱和声在静夜里弹奏出一曲小夜曲,至此,我沉浸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