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大地支棱起一只半透明小耳朵,一堆地木耳伏在小区院内墙根一篷花草根部,倾听我到来的脚步声。
是谁?将地木耳带进城?
是风?是雨?还是自然生长?一切未可知。
我猜这地木耳多半是土著,若干年前,此地属良田沃土,是城市逼退农村,是农村谦就城市,地木耳一直渺小地存在,退守到这角落,偶尔昙花一现,想来留住我们匆匆的脚步。
地木耳是碰巧让我发现的,连日连绵细雨,闲来无事,下楼散步,在小区院内墙边,我脚下一滑,踩到一堆软物,低头瞧,竟是一堆地木耳。
我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拈一朵,滑腻,软和,我对了光,那地木耳透了明,闪动动的。头顶有雨滴下,落肩上,院内一棵黄葛树张了一把大伞,围着黄葛树还有丹桂树玉兰花树,更多是低矮树丛花丛,花树间有一条蜿蜒小石径,一直弯到墙角,而地木耳就在墙角花树丛根部,松软着,挤挤挨挨着,调皮着。
地木耳也叫地皮菜,还有叫地软、地踏菜、雨菌子等,也有叫地衣的,我觉得地衣名不妥,大地衣裳怎会如此小呢?明明是一道美食,怎能叫地衣?我排斥这种叫法,一直叫它地木耳,我觉得这名好听,发地木耳三个字音时,往往带上儿化音,卷了舌,木和耳切成一个me音,三个字的地木耳就变成两个字:地me,轻声,声圆润,滑溜,这声音是书面语言难以表达的,音韵听起来很柔软,带劲,有味。地木耳雨后生,择草木生,贴地生,犹如软滑大地长出一小耳朵,一夜新雨,地木耳发了体,涨起来,立起来,挤在花叶之下。
乡间草木汹涌,地木耳澎湃而生。离开乡村多年,我还时时想起坡上草木根部青苔之上蓬松着的一堆堆地木耳。只要一下雨,母亲便扯着嗓子喊,你几个,都给我统统上坡去,捡地木耳(me)。一窝蜂,我们几姊妹跑上坡,散入草丛。扒拉开草叶,地木耳嫩嫩地动,闪闪地黑亮,用手一拈,软,柔,拈轻怕重,地木耳夹了枯草,夹着泥沙,混夹小螺丝壳,裹了小石子。不管,捡进筐。捡完一处又寻另一处,筐满,往屋跑,母亲在门口巴望着我们回。
屋后一股山泉,父亲剖竹去节,引山泉水至石水缸。母亲把地木耳置于竹竿口下冲洗,拣去枯草和小石子,漏去泥沙,地木耳在筲箕里翻滚腾挪,跳着顽皮舞蹈。家里总缺油少盐,所以要吃一顿野葱外加蒜泥油盐凉拌的地木耳不易。母亲有办法,她把地里青菜用水淖好,挤去苦水,除掉苦味,加上苕豆粉等勾兑好,再佐以辣椒油盐,然后埋在锅底蒸煮干饭,随着柴火加劲,蓼叶锅盖上就冒出香喷喷的味道来。放学回家,我们闻味奔灶,守候锅边。开锅前,母亲笑骂道,几个饿死鬼站边去。我们自觉靠边,母亲掀开锅盖,一股白烟飘起,地木耳香味随之飘出,引我们垂涎。
地木耳拌韭菜炒,拌豆腐炒,除了炒,母亲还用地木耳炖汤,麦收后,母亲用地木耳做馅包包子,若家里有肉,母亲会轻奢一把,拌肥肉炒地木耳,那简直是我童年至高美味了。原以为地木耳只裹腹,没啥营养价值,其实不然,地木耳富含蛋白质,高比鸡蛋木耳银耳等,它还有药用价值,降脂,清热,明目,收敛益气,调节机理,增强免疫能力等。
后来,我一直喜欢下雨,无它,唯因雨后可捡地木耳。
院内那堆地木耳可没人捡,我也没捡。
天放大晴了,那堆地木耳便重归草根重归大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