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转田坎。
我想背了手,学父亲或母亲在农闲日独自一人去查看庄稼长势,查看溪中枯石,查看山梁上那棵黄葛树抽芽,或停下来,坐田坎青石板上,看天高云淡,看闲云野鹤,看云卷云舒,或看大地苍茫。后者雅了些,父母懂不起,但他们确实无意识做了。在冬闲,他们无所事事。
这些年,总觉忙,很忙,忙什么又不知道,光喊忙,这是为少回老家找借口或托辞。而老家却时刻牵扯我,扯得生疼,拨刺一样疼,彻天彻地疼。
高速公路缩短我与老家距离,回老家,得找出口,转乡道,村道,最后才能抵达。年前,我与妻和儿子儿媳回老家,母亲年纪大,无法一起回。车在离老家几百米土公路上停下,我指着斜坡一块地说,看,那是咱家曾经责任地。一家人全往那地儿看。我踏上田坎,对儿子说,这地儿,我春种夏播秋收冬藏过。儿子信,似懂非懂。
在田坎上一棵桐子树下的草坝停下来,这是我曾干活累了躺下小寐的地方,杂草长势茂盛,覆盖所有痕迹。桐子树光秃秃的,上挂一颗干硬的桐子,像鸟儿,桐子旁挂一片叶子,风吹,叶子欲掉未掉。
透过树丫看出去,对面山腰是横穿村子的高速公路,汽车簌簌有声。高速公路一开,村子就开阔了,两边山势也开了,山坡上石子都做了公路地基,我家水稻田也被路基填埋。我本想对儿子说曾在开春寒潮天气赤脚下田栽种谷芽子的事,或说夏天暴晒打谷子挑谷子之事,估计凭儿子对农村有限的想像力,无济于事,便放弃。我对着沟底说,看,那是我们曾喝过的山泉水,但我没说出天旱喝水要下到沟底挑。
天空高远,寒阳在田坎上一动不动,照身上脸上,很硬。有霜结在枯黄杂草上,脚踩上硬喳喳响,走田坎有些打滑,碎霜散落坎下,裸露出鲜泥土,霜濡湿土,泛出黄金泥巴颜色来,沾上软底鞋,在我旁边的儿子见了稀泥巴浆,本能地跳下田坎,脚使劲在杂草上擦。我看儿子一眼,没言语。这泥田坎你老爸上学时可在上面往返过十多年呢。
我曾问父亲为啥要把家建在山腰,父亲的话历来简洁得令人窒息,他说,方便种地。后来我才懂,地里一年种几季粮,沟里田只种一季稻,家住山腰最科学。
从责任田向上再走几根田坎就到家。父亲早逝,母亲随我进城,老家长期没人住,破败得不成样子,好在没垮。儿子半岁时随婆婆回来住过一个月,就被我接回城,他对老家没一点感觉。他对我絮絮叨叨的讲解听而不进,心不在焉,完全应付。儿媳呢,好奇一双眼,指着门前小路上一群稚鹅问,鸭子还是鹅?儿子取笑说,鸡。媳妇给了儿子一粉拳。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老家怎会是我年少时最想离开的地方?
在老家堂屋贴上春联后,老家就喜庆了,像家了。
在后山祭奠完逝去的先人,妻子与儿子儿媳站在一旁说话。
我独自爬上土坎,俯视脚下村子,村子居然陌生起来,谁家炊烟升起来了,那炊烟里有一股久违的熏腊的妈妈的味道。
田坎上长满草,我身上沾附上草籽,拍不掉,这恐怕要被我带回家,也好,抖落在阳台花池中,让其发芽,生长,开花。
好大一块土,田坎阡陌交错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走,不知不觉到了土中间,周围全是麦苗,绿油油的。瞬时,我觉得好孤独,这孤独啥时袭击了我?我很无助,大概从进入村子就开始了,这村子太静了,静产生孤独,我让孤独包围了。
我发现,我已经很难从田坎上抽身出来。
风吹过,麦苗呼啦啦拍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