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廊

那天，去四川广元，顺便去了剑门蜀道，逛了逛剑阁的翠云廊。

时值深秋。钻进翠云廊，觉有微雨在落，在滴，在飘，不知是真下雨，还是因雾气太浓太重，反正翠云廊道上，湿漉漉的，湿滑滑的，古柏夹道，遮天蔽日，苍翠葱茏，人行青石板道上，人行古柏树下，跨涧越沟，穿梭往来，越往深里走，越幽邃，越雾气弥漫，越不见尽头，一路探去，凉爽爽，清透透，心慌慌的，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感，让人觉得仿佛是行走在一方无边无际、潮湿幽深的沼泽之上，须小心翼翼。走着走着，巨柏尖巅上会掉下一颗露珠，猝不及防地砸你头上、脖上，挺实在，挺重的，有些小疼。

在蜀地，柏树不为奇，古柏也不称奇，千年古柏还是不足奇，然而由近万株古柏加持在一起的生机盎然、浑然一体、气势磅礴的翠云廊，就仅此一处，天下罕见。三百行程十万树，说的是剑门古蜀道上的翠云廊。古蜀道真古，它是一条贯通南北、连接秦蜀、牵手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绵长道路，一共八条，其北段在陕西汉中以北的秦岭中分布有四条，一条是子午道，一条是傥骆道，一条是褒斜道和陈仓道；南段从汉中至成都的大巴山脉中分布有三条，一条是金牛道，一条是米仓道和荔枝道；第八条则是沟通甘肃和四川的阴平道。这其中，剑门古蜀道是金牛道的核心路段，自古都是入蜀之正道，堪称当今世界第一条历史大道。剑门古蜀道早在战国以前就基本形成，比古罗马大道还早上百年。罗马大道、茶马古道、丝绸之路等蜚声中外的历史古道，虽历史悠久、景观璀璨、风情各异，但其道路本身早已被湮没在风沙、荒草和新路之下，原有的容貌不存，更多的是存在于人们的各种传说之中，而剑门古蜀道，虽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过风化和破坏，但是其基本形态和路基依然保持着其千古不变的样子，而且它的作用传承至今。剑门古蜀道是现存世界上开辟得最早、保存得最完整的交通遗存，被誉为古代陆上交通的活化石。这翠云廊主要是以剑门关为中心，东至昭化为北段，东南到阆中为南段，西南去梓潼为西段，绵延三百余里，绵长如廊，呈带状人字型分布。这么长距离，当然不可能一天之内走完，我选择其最具代表性的广元段走走。

边走边想，这翠，自然是指沿路古柏的常年苍翠了，苍绿得眼凉，翠碧得心幽；云好理解，天空之高云悬挂，人间布苍翠彩云，这些云在连绵不断的金牛古道之上缠绕，彩云，雾气，云蒸霞蔚，若龙，逶迤缭绕在山峦间，这人世间的美景，非此云莫属了；廊更好说，蜿蜒三百里古蜀道就这样让千年古柏加持了，翠云流辉，秀贯古今。因此翠云廊就此成为蜀道中最为美丽的路段，也因此让剑门蜀道的精华布在广元境内了。

陆游在剑门关逗留过，而且还在翠云廊流连过，那时翠云廊还不叫这名儿，因为陆游有诗名为《剑门道中遇微雨》，可见那时翠云廊叫剑门道，翠云廊名应是后来改的，这名改得好，这三个字相互并列着、修饰着、形容着、流淌着，从古至今。若再名为道，那太低级了，只说明这道是一种供人行走的路而已。现如今，蜀道不再如李白诗中的那种“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千古感叹了，蜀道已经天堑变通途，如果还叫道，就太落伍了，所以翠云廊这名改得好，廊是道的升级版呀。陆游在诗中写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那时的陆游还身披着征战的尘衣，应该是满身疲惫，按理说，他是没心情来欣赏翠云廊上风景的，但是诗人就是诗人，他把所有的寂寞、所有的无奈都付之于那片升腾的云彩，在那飘飘渺渺的微雨之中，人生的消魂就是一种寄托。如今，陆游已骑驴远去，翠云廊上，空留了一地深深浅浅的历史印迹。

长长的翠云廊在古道的墨荫中隐现着，或没入山垭口，倏忽，又现，这是一条真正的古道、官道呀，说白了，就相当于今天的高速公路。运行繁盛时期的翠云廊，宽阔无比，两旁柏树还没有今天这样茂盛，枝干自然也没有如今的粗壮。而如今的翠云廊，古柏一棵紧挨着一棵，这些上千年树龄的古柏，虬曲苍劲，高低不一，旁逸斜出，错落有致，每一棵古柏都长成了自己的形状，几乎无一雷同，像极了在四川盆地布下的巨型盆景，璀璨夺目。翠柏深深地扎根于道旁，根系异常发达，有如天使一般永恒地护卫着这条千年古道，在盆地之中飞架起了一段长长的清凉怡人的林荫栈道。

雾，渐淡散开去，有阳光从翠柏枝叶间滚下来，有若大地上斜插上了一大把一大把银针。古柏，在道旁排列如阵，这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古柏，还在向人们展示着他们对于脚下这片土地的顽强守护。我们有时不得不慨叹造物主的神奇，这些密布于古道上的柏树，就如书法家笔下狂挥的一个个遒劲有力的行草书，又如上天在人间信手泼墨而出的大写意，粗犷豪放，肆意潇洒。偶尔的一声鸟鸣，间或的一个小动物跳跃而去，寂静之中，似乎还有嘚嘚的马蹄声过，似乎还有战马仰天嘶鸣，似乎还有遗落的零星马帮铃声，这条古道，堆积、沉淀、承载了太多历史的东西，所以当你走在这条古道上，脚步定是如青石板样的沉重。

我总想寻迹翠云廊上那株异常高大威猛的古柏王，我曾听人说过，这株千年古柏王根围12米，树高39米，树冠直径达40余米，比被称为中国柏树之父的陕西黄陵的轩辕柏根围还多出2米，树高也多出十几米，遗憾的是古柏王不在广元段上，只得作罢。在翠云廊，古柏中的王者还不少，比如剑阁柏、帅大柏、阿斗柏、夫妻柏、泰山柏、飞龙柏、张飞柏、巨蟒柏等，每一位王者都是翠云廊上的稀世珍宝，每一位王者都有自己的灵魂，每一位王者都在默默地缓缓地讲述一段段旷世传奇。

我很欣赏一位学者给翠云廊的一个比喻，他说翠云廊当是世界一绝，是世界最早的行道树的活化石。的确，每当我行走在城市里，看到那一排排景致优雅的行道树时，就一定会想到翠云廊，翠云廊是大地之城上真正的、最早的行道树。

古道与驿道重叠在一起，脚印与脚印重叠在一起，时光与时光重叠在一起，翠云廊，沿山脊而行，或借石级而上下，也或伴溪涧而如水流淌，甚或依峭壁而左右徘徊，其俏丽身姿把盆地的景致放大到了极致。翠云廊已历经2300多年，它几乎与秦朝阿房宫同岁。蜀山兀，阿房出。修阿房宫，蜀地献树最多，付出最多，蜀北树木几乎伐尽，那千古一帝的始皇帝都过意不去了，下令在蜀地植树造林，封山育林，所以这翠云廊上的柏树都被百姓称为皇柏，大道也被称为皇柏大道。令始皇帝不料的是，他这一史无前例的命令促成了一大人间的浩大工程，一大人间的奇迹。沧海桑田，如今，阿房宫早已不在，而古道翠柏历经过了七次大规模种植，如今泛发出蓬勃生机。翠云廊，从某种意义上说，完全可以称之为一座古柏版的秦长城。

柏树在蜀地很受人推崇。古柏，属柏科，裸子植物类，四季常青，木质芬香，经久不朽，历来被人们视为吉祥之树，古时，柏树被视为神树，老百姓家中造房、立柱、搭梁、打家具都以柏木为主，历代帝王更是把柏树种植在各种祭祀的宫殿、坛庙、园林、陵寝等，以示江山永固，万代千秋之谓。

剑门关位于翠云廊上，一道雄关，苍翠擎天，由此出蜀道，就是八百里秦川，煌煌然，其道大光。

在翠云廊，我还见到其它一些杂树，但量少，穿行在翠云廊里，那些杂树一眼就能辨认出。比如油杉、枫树、杨树，也有楠木、樟木等。朋友介绍说，这些杂树大概是标记吧，古人以树计里，也以树计时辰，瞧瞧，古人的智慧有多高！杂树将翠云廊分了段，将时间分了段，此时，我们正在时间段上穿行。

我多次打听翠云廊名的来历，不果。后来，在翻阅一资料时，才得知，此名来源于清朝剑州知州乔钵的一首诗：“翠云廊，苍烟护，苔花荫雨湿衣裳，回柯垂叶凉风度。”从此，“翠云廊”这个翡翠一般的清雅名字就得以横空出世。

雾气散开来，翠云廊更加静了，更加净了。

一点点阳光插进来，那翠，那墨，那绿，那浓，那郁葱，那蒸腾，那茵蕴，那一场迷乱，也统统涌了进来，瞬时，我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