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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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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

村的年是从腊八开始的。

冬至过后,进入腊月。开始了数九寒天的日子,冰天雪地的景致是自然的,人们已经习惯,仿佛没有一年的冰冻,就过不了年。九里来,九里去,人们习以为常。对于父亲来说,结束了一年的劳作,再冷的天也是惬意的。于是,对年的渴盼也就开始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跟着谚语走就是跟着农时走,绝对不会错。这也是寒冬里美好的希冀,对年的向往蕴含着对春的期盼和对来年丰收的希望。

盼着过年的当数小孩子。等着穿新衣服,等着杀年猪吃年肉,等着给压岁钱。怕过年的是父亲,他在忧虑如何置办年货和一家人过年的新衣服。邻里亲戚的红白喜事,东家长西家短的礼节礼数自然也得细细划算。他的潜意识里,再怎么难,年必须得好好过,像模像样的过。礼尚往来要认真细致地准备,用喜庆撂下过去一年所有的不幸和霉运,这样才不枉一年的辛劳,讨个好兆头,盼来年风调雨顺,家业兴旺。

腊月头上,父亲用一对骡子碾完了最后一场麦子。把麦草垛成麦草摞儿,顶上铺成圆顶形,打瓷压实,这样就不怕风吹日晒了,任你再大的雨雪,除了顶上的麦草会淋湿发霉外,下面的草绝不变质,是大牲畜一年的草料。地里还有好多柴草也要拉回来,一部分要粉荞花,一部分是全年的烧柴,煨炕、烧饭少不了,菜杆子、菜衣子、麦衣子都要背在草房里放好,都不敢浪费。粮食柴草颗粒归仓,收拾好家具家什,父亲开始了他一年里算计着过年的日子。

首先迎来的是腊八。俗语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母亲在腊八早上5点多就起床去泉儿路上担水,一定要挑个第一担水,她说是讨个满堂彩,挑一桶腊八水,一家人全年没病没愁。父亲则拉着我们兄妹几人去河沟里打腊八冰。父亲专挑头天晚上泉水刚冒出冰面又冻结成冰的河面打冰块、凿冰疙瘩。冰块净白透亮,如一块洁白的玉,没有一丝的杂质,晶莹剔透。在村里,村民都认为,“腊八冰吃不坏”能解渴,关键是能降火去热,治咳嗽。父亲把打下的冰块用背斗背回家,码放在南墙根,上面盖上一层墙根的雪,腊八冰不会轻易融化,可以放到正月过年。南墙根里的腊八冰就成了孩子们的最爱。平素里,家人不允许小孩喝生水,吃冰块,但对于吃腊八冰却是允许的。每当玩疯口渴时,就跑去拿一块腊八冰含在嘴里,吮吸着,清凉又解渴,含在嘴里的腊八冰,轻易不化,吸溜着,哈出一口气来。玩嗨了的孩子们有时会拿起自家打的腊八冰和别人家交换,说是换腊八冰结兄弟情。那时,谁家打的腊八冰多,保存的好就会炫耀一番,很是骄傲的样子。

那年冬天,打腊八冰,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父亲发现,河里没有了冰。河沟里流淌的水越来越小,到了冬天基本干涸了,根本结不了冰,薄薄的冰面板结在沙砾中,守护着最后的阵地。孩子们没有了滑冰的河滩,父亲自然打不到冰。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河水四溢的河沟没有了水,没有了可供孩子们玩乐的冰滩。他巧手做的冰车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每年冬天他都会用木棒钉个方方正正的框框,如架子车一般,再在两边的横梁上钉上8号铁丝,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冰车。拿两截手能握住的短木棒,一头钉一根8到10厘米长的铁丝,一头在石头上磨尖,做成冰锥,在冰面上四处滑行。我们一整天在滑冰玩耍,乐在其中,而父亲也乐在其中,他是有一颗童心的。但在,现在这一切都用不上了,就连打一块腊八冰也变成了奢望。父亲只好来到母亲担水的水池边,在水管下冻结的冰凌上凿下几块来,背回家中,权当是打到了腊八冰,给了我们兄妹一个交待,但其实,我们知道,父亲心里并不认可,他认为腊八冰就要在河里打,打上最透亮的冰块才是最适合的,才吃不坏肚子。

腊八后的日子应该是父亲最忙的日子。但是那年,父亲反而闲了下来。原来,远在县城的姑姑捎了话来,她在县城联系好了学校,要把我们兄妹转到县城上学。一向沉稳的父亲急躁起来,动不动就骂人,对我们几个人也是不管不顾的。我们等着父亲杀年猪,吃年肉,可是父亲说不杀了。他的说辞是要把猪卖了,给我们凑学费。我们很是不解,家家都在杀年猪,怎么我们家不杀年猪了呢。但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阴沉的脸,我们都不敢说话。母亲也不说话了。她私下里告诉我,村上的小学没有了学生,学生都转走了,快空了,父亲急,他不想让娃娃们转学,可是学生一个个都转走了,再不走就没学上了,要上就到更远的村小住宿上学。母亲说,父亲不愿意让孩子们走开,眼前看不到我们,他着急,离开他的视线去县城,他更不放心。但是,父亲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子,有的到了县城,有的到了川里学校,他只能委托在县城的姑姑帮我们转了学。我们一走,父亲的心也就空了。他觉得,他的生活里少了什么,过年也就没有了滋味。那一年,父亲的年过的最憋屈。他第一次没有在家杀年猪,第一次没有请邻里乡亲到自家吃肉,他准备的年酒也没有人喝,他仿佛在别人面前低了一等,不再愿意出门了。而我们也在懵懂无知中离开了村子。自那以后,腊八冰渐渐被我们遗忘,我们不再吃腊八冰,我们喝上了装在瓶子里的矿泉水。

父亲老了,我们也一年年成长起来,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虽然我们每年都回家,但我们很少在家过年。转一圈,就又回到县城,在楼房里舒舒服服地过了年,不用受冻。但我们也没有了打腊八冰,滑冰车的乐趣,快乐的记忆少了许多,似乎过年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几个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过去了,而童年里的年味也慢慢远去了。少了打腊八冰、扫厨房、拜年等繁琐的程序,我们似乎轻松了许多,我们不必为过年担忧,但那些童年的欢乐和愉快的回忆也离开了我们的生活。我们都找不到家的记忆,不知道家究竟在那里。我们想回去,但是我发现,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因为父亲走了,母亲走了,隔壁的大伯、大婶也走了,村子里已没有了人,只有那口打不出水来的古井还依然耸立在村口,孤零零地诉说最后的荣光。

又一年腊八就要到来,我还在犹豫,该回老家过年还是在县城过年。自然,腊八冰是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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