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被水泥砸死的。那辆超载的货车翻在路口,像一头被剖开肚子的怪兽,水泥倾泻而下,像灰色的潮水。六月天热得要命,太阳晒得地面都冒烟,老李的血渗进水泥,变成一滩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子焦糊味,还有粉尘的腥气,难闻得让人想吐。
我当时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老李每天都来我这儿买两个肉包子,他总是要热乎的。他拿包子的时候,手上总沾着水泥灰,黑黢黢的,像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他吃包子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包子上的油弄到衣服上。
老李在工地上搬水泥,每天扛着水泥袋,肩膀都磨破了。他像是只不知疲倦的骡子,从早到晚,不停地搬运。他很少说话,就算说话,也只是嘟囔几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的脸上永远是一种麻木的表情,像是被水泥糊住了一样,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在外地打工,儿子还在读小学。他搬水泥的钱,都用来供孩子读书,给家里盖房子。他指着远处的高楼,对我说:“等我攒够了钱,也给娃们在城里买套房,让他们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和水泥打交道。”
现在他死了,被他每天搬运的水泥砸死了。
工地上的人,很快就把现场清理了。他们像蚂蚁一样忙碌,把水泥运走,把货车拖走。地上的血迹,被太阳晒得发黑,就像一块块被烧焦的烙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意外。
老李的婆娘来了,她抱着孩子,哭得像个疯子。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她哭着说,老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和她说,晚上给娃做红烧肉。她跪在地上,朝着水泥车翻倒的地方,一下一下地磕头。她磕头的声音,很闷,很响,像敲在水泥上的声音。
我看着她,感觉自己也快麻木了。我仿佛看到了老李,看到了他每天扛着水泥袋的样子,看到了他的命运,就像这水泥一样,冰冷,坚硬,最后还是把自己给吞噬了。
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老李。他们忙着挣钱,忙着生活,谁也没有时间去关心一个死去的搬运工。工地上的机器又开始轰鸣,水泥车来来回回地跑,仿佛老李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每天都站在摊位旁边,看着那些搬水泥的人。他们和老李一样,麻木,疲惫,身上沾满了水泥灰。我仿佛看到了老李,看到了他们,看到了我们自己,像一群被水泥裹挟的人,为了活着,只能不停地搬运着沉重的水泥。
我开始讨厌水泥的味道,那种焦糊的,带着粉尘的腥气,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我甚至觉得,这水泥的味道,就像我们生活的味道,粗糙,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有一天,我看到老李的儿子放学回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他经过工地的时候,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些忙碌的工人。他小小的身体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我仿佛看到了老李,看到了他的希望,看到了他想要给孩子们创造的未来。
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只能拿出两个肉包,递给他。他接过包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着。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这包子的味道,也许比水泥的味道好一点,但我们终究,都生活在水泥的世界里,挣扎着,努力活着,也随时可能,被水泥所埋葬。
水泥,就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这个时代的繁荣与残酷。而老李,就像水泥里的一颗细小的砂砾,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过。
水泥的味道,依旧弥漫在空气中,焦糊,腥气,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时刻提醒着我,我们都在这水泥的世界里,被裹挟着,被埋葬着,最终,什么也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