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时常说我曾经出卖过她。那天我们一家人聚一块儿闲聊,姐姐又提起了那档子事儿。姐姐的话,犹如在我久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使我隐隐作痛而又不便伸张。
那是我六七岁时候发生的事。即使姐姐不提,我也铭刻于心,难以忘怀。那件事因饥饿引发,由姐姐操办,让爹兜着。那件事让爹在乡民们面前丢了大脸,也让我后怕了好多年,还让姐姐记恨了我好多年。
那是一个饥饿横行的年月。人们整日在集体大田里大兵团作战,肚子却常常被饥饿纠缠。当时的劳动号子是:勒紧裤腰带,干活不懈怠。爹当时担任生产大队长,每日白天带领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夜里还要上大队部去开会。
娘不在了,从家里走了就再没回来过。问姐姐,姐姐说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给我买好吃吃了,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可娘走后,一直再没回来。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了姐姐当时的良苦用心,她当时常对我讲的那句话,无非是哄小孩不哭的美丽谎言罢了。娘不在家,我只能整天跟着爹到处乱转。爹走一步,我跟一步,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跟爹下地干活,跟爹上庙开会,我成了爹的跟屁虫。
姐姐大我四岁,正在村里上学。每到夏秋收获季节,学校就停止上课,学生要到地里从事田间劳动,拾麦穗或掰玉米棒。拾麦穗,就是老师带领班上学生们到社员已收割过的集体大田里去捡拾麦垄间遗漏的麦穗。
拾麦穗那天,学生们挎着柳条编制的箩筐,排着整齐的队伍,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向田野里浩浩荡荡进发,个个脸上绽着笑容,那股高兴劲儿,真是让人羡慕!
队伍里有姐姐的时候,姐姐便将站一旁观看的我偷偷拉进队伍里,好让我帮她拾庄稼。因此我跟姐姐的关系相当亲密。
记得是在晚秋的一天早上,姐姐相跟着小姐妹们不紧不慢地行走于回村的田间小路上,每人臂弯里挎着满满一箩筐猪草,显出很吃力的神色。
村口设有一个简易关卡:用一根长木椽横架在路上,靠边留一小口,仅容一人通过。关卡上常有巡田员把守,巡田员的职责是负责检查由地里回村的所有村民,查看身上或袋里或筐里有无带回家的粮食。当天执勤的是光棍汉陈成。陈成四十岁左右,中等个,耗子眼,狭长的刀条脸上胡乱撒落着几粒麻子。讲话磕巴,要讲一句完整话,颇为费劲儿,往往一个字要让舌头揉搓好半天才能打嘴里吐出,一张嘴,就会露出两个黄灿灿的金牙来。金牙,正是他人前显摆的唯一资本。陈成手持一把从步枪上卸下来的刺刀,刺刀约有二尺来长,刀把圆孔里拴有红绸条,刀身寒光闪闪,让人瞧着,不寒而栗。
收工吃饭时,过往人流最密,检查人员也格外忙碌。通常是两个巡田员检查,一旁站立一个,对进村人员挨个搜查。这天也许特殊,也许人手紧张,位于大队部门前的关卡上只安排了陈成一个训田员把守。这陈成检查,常常是以刀代手,尤其是对箩筐的检查,塞得满满一箩筐野草,一刀下去,他便知晓筐底藏不藏着粮穗子。在十几个训田员里他是出了名的“一刀准”。查箩筐、布口袋可用刺刀去探测,但搜身,刺刀就排不上用场了。搜身,一般以言语命令被搜查者,倘若对方不听命令,就得下手撩衣服摸捏一番。陈成搜身,自有独到之处,男女有别,男紧女松。搜查男人,全身上下,每个部位他都要过手;而搜查女人,就得有所顾忌,女人的“金三角”地带便是他搜查的禁区。对于像陈成这样一个没尝过女人味的光棍汉而言,搜查女人,就意味着一箭双雕或三雕。尤其是那些已婚妇女,一站在陈成面前便张大嘴巴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眼瞅哪呢?色眯眯的!”“哈哈哈哈……”
“不光是瞅,俺还得摸哩!”陈成打了多年光棍,才不惧骚娘们的挑逗,“瞅瞅、摸摸,又少不了你一两肉,瞅你,摸你,才是抬举你,快过来,让哥摸捏摸捏!”
婆娘们身上突兀的地方,肉厚的部位,柔软的所在,都是陈成的关注点,着手处。大姑娘、新媳妇接受搜身检查,当检查者的手按摩于其高挺的乳峰及肥厚的臀肉时,脸上往往会呈现浓浓羞涩。但过来的是三四十岁的半老荡妇,你检查人员倘若吃不了,那就得兜着走。巡田员陈成就遇到过一桩轻易不愿提及的倒霉事。
那是个初秋的中午,中天日头,依然炎热。正是玉米穗灌浆之际,郁郁葱葱的玉米大田里弥漫着鲜嫩果实的缕缕甜香。身着背心短裤的陈成在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上来来回回,转悠巡查。村支书在大会上强调说,眼下玉米棒灌浆,也是防盗护田的关键时期,要求各位巡田员务必做到白天黑夜连轴转,严防死守!陈成生性胆小,可又极具责任感,就把支书的指令当作皇帝圣旨来执行,一刻也不敢懈怠。中午也不敢打会儿盹,草草吃了几口自做的早饭就往田野里赶。当他打大片玉米林经过时,玉米林里发出的“咔嚓咔嚓”的怪异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人偷盗!”
发现“敌情”,陈成也不急于往里闯,而是选择了“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拿定主意之后,他就坐在道旁地头田埂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白兰”叼嘴上,又掏出打火机点上着,边抽烟边等待。
手上的烟卷儿燃了将近一半时,听到玉米地里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脚步声由远而近,随了声音显出人脸。打玉米林里钻出来四个皮坚肉厚的矮胖婆娘。婆娘们个个身穿长袖衣长腿裤,且衣裤格外宽松,宽松的衣裤竟被撑得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里面必定有“货”。“站住!”陈成站起身形大声喝道,“大晌午的不在家睡觉,跑地里干嘛?”
“俺们睡不睡觉,你管得着吗?”领头的那个婆娘嬉皮笑脸道。
“睡不睡觉俺不管,可你们在地里糟害庄稼俺要管,必须得管!”陈成当仁不让,“快吧外面衣裤脱下来,接受检查!”
“俺们不会脱……你来呀……哈哈哈……”婆娘们异口同声。这显然是把巡田员的命令当成了耳旁风,明白着是向他挑战。
“来就来,敢情俺一个堂堂男子汉还怕你们不成?”陈成手提刺刀就上前拦住婆娘们的去路。搜身,刺刀只是个壮胆的摆设,表演的道具,真正搜查起来,还得劳驾手指。陈成开始逐个摸捏婆娘们的腰身,摸完一个,无果,正要摸下一个时,冷不丁有人喊了一嗓子:“陈成耍流氓……把他裤子给脱了!”说时迟那时快,陈成还没来得及防备便被一婆娘从后面拦腰抱起,他不得不双脚离地,仰面倒下,摁手臂的摁手臂,压腿脚的压腿脚,抱头的抱头……
眨眼间,一个大男人就被四个五大三粗的胖娘们剥了个衣裤精光,其中一个将脱下来的背心裤衩卷吧卷吧,一扬手,衣裤飞进了玉米林里。
“记住,你要再敢来找俺们的麻烦,就将这事在村里宣传……”扔下这就话,婆娘们欢笑着踏上了回村的田间小路,那神气,俨然凯旋的母夜叉。
有了那次教训,吃过那回亏,陈成再搜查妇女时就变得特别谨慎了。啥女人敢碰,啥女人不敢碰,碰哪不碰哪,他都得好好动一番脑筋。
姐姐与她的姐妹们走进关卡,将草筐依次放到地上,等候检查,默默而立,谁都不言语。陈成手拿刺刀挨个向筐里刺,刺过之后,又让她们将筐里的草全部倒出来。面对陈成的威逼,姐姐她们哪敢不倒?草尽底朝天,潜藏粮食毕现:或豆粒,或小玉米穗,或半穗红高粱,零零碎碎,不成体统。之后,陈成让她们把偷盗的粮食放入各自筐里,提进大队部去。
“我们是拾的,没偷!”姐姐说。
“少废话,谁能证明你们没偷?”陈成将耗子眼一瞪,“赶快提溜进去,别磨蹭!”
撞上了“严打日”,她们几个也真够倒霉的。有路过的人小声议论。
其实,对这严打日,我早就知道了。早在前几天晚上,我跟爹开会的时候,就听说了,是村支书武大爷在干部会上讲的。他还说打的对象就是那些投机倒把,盗窃拐骗分子。真没想到严打竟打到了姐姐头上。要说也怨我,若不是昨晚饥饿难当的我哭闹着要吃炒豆豆,姐姐也不可能今天早上就去地里拾豆豆。姐姐是红小兵,才不去干那些偷盗的事,挖社会主义墙角呢!要怪的话,只能怪我嘴馋。回家吃早饭时,姐姐说被陈成没收的豆豆,是她在刚收割过的黄豆地里一粒一粒捡的,用了好长时间呢。然后用花手绢将所有豆豆包起来,藏到筐底,上面塞了满满一筐草,短草在下,长草在上,遮了个严严实实,没想到还是被磕巴陈成的破刺刀给扎出来了,就好像那刀尖长了眼睛似的。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委屈。
挂在电线杆顶端的高音喇叭传递着村支书洪亮的讲话声。支书讲话的内容主要是向全体社员通告近两天来的严打战果,最后再三强调说下午要将抓获的犯罪分子挂上牌子游街示众。喇叭里的声音把正吃窝头的姐姐吓了一大跳“:这不要我的好看吗?不行我得……”
大队部里挤满了人。其中有工作队员,有本村干部,也有犯罪分子,还有看热闹的孩子们。工作队员与本村干部都聚集在里屋开会。几个被称作犯罪分子的男人靠墙或立或蹲,耷拉着脑袋,神色颇为惊恐。看热闹的孩子们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干部会上,大队支书武大爷先说几句话,接下来就是工作队王队长讲话,王队长讲话的声音很大,讲的话也多,其中多数话听不懂,唯有一句话知道意思,竟牢记在心:对这些犯罪分子一定要严加惩办,深入揭批,游行示众,杀一儆百。
当时,大搞阶级斗争,斗私批修。斗私批修中最有趣的活动就是让被批斗者脖子上挂纸牌游街示众。纸牌上写有所犯罪行。有时还用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绳将每个被批斗者串连起来,走动起来,相互牵扯,防止他们逃跑。这在我们那帮小孩子眼里特别搞笑,特有看头。可眼下将要搞的这次游迎批斗活动,我却打心眼里不想看。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姐姐出现在被批斗者行列中,都是因为我,姐姐才把拾到的豆豆藏到筐底的,藏到筐底也没躲过陈成的破刺刀,最后还是要按盗窃犯接受众人批斗。我也觉得姐姐今天倒霉,偏偏遇上光棍汉陈成执勤把关。巡天员当中,只有他有把废弃刺刀。他对十几岁的大孩子最是不留情面,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搜查得相当仔细。
姐姐不见了。爹让我去找,说找到告他一声。我就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去找姐姐。找来找去,在堆放干草的棚子里发现了姐姐,只见她蜷伏着身子藏匿于柔软温暖的干草间,一动不动。见我进来,浑身打了个激灵,显然是受了惊吓。稍后,慌忙说,“快出去,快出去!对谁也别说姐在这儿!”
“嗯,保证不说!”我答应着姐姐离开了草棚。
见到爹时,我早把姐姐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爹问找到你姐姐了吗?我就让爹蹲下身子,嘴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爹又让我通知姐姐到大队部。我只好再返回家,钻进草棚去找姐姐。可没想到的是,当我再次走进草棚时,发现草棚里连姐姐的影儿都没了……
若干年之后,我在与姐姐聚会的餐桌上提及那次“历险记”,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小叛徒,可能会出卖我,我就提前转移了。我问她到底转移到哪了?她却笑而不答。我也不便再去追问,毕竟是我做的欠妥,愧对于她。
流逝的时光会淡化一切。那件事现在看来也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在当时那种特殊环境下,却不亚于八级地震的震撼威力——
我一路奔跑,向大队部急进。见到爹时,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汗珠子像蚯蚓似的在脸上爬,爬得我怪痒痒的。但也顾不得拿手去擦,就那么汗流满面的对爹讲:“我姐姐又不见了!
“什么?你姐又不见了?快去找啊!”爹听了我的话显然很是着急,但再急也不能亲自去找,大队正有更急的要紧事等着他去办呢。
就在我正准备找姐姐时,大队部门口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有人跳井了。
跳井的人,又瘦又矮,大眼,窄脸,突嘴头,尖下巴,短脖子。名叫财源。谁也没留意财源会跳井。财源也正是趁人不备悄没声息地溜到井边,一弓腿,脚朝下,“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有人听到井里传来“扑通”的声响,跑过去往井里一瞅眊,才发现是有人投井了。于是,便扯起嗓子喊:“快来人啊!有人投井了……”
听到喊声,有不少人向井台上跑去,有从村街上跑去的,也有从大队部里推门出来跑过去的,其中就包括我爹,还包括工作队王队长。我爹俯下身子往井里一看,就知道了跳井的的人是谁。
“救人啊……救人啊!”还没等我爹开口说话,井里的那位却喊上了。那喊声让我爹听了真有些哭笑不得:“财源你吓唬谁呢?想死的话,就该头朝下栽下去。跳下去又后悔了?怕死吗?”
工作队王队长也伸出食指指着井里的人厉声喝道:“你这是畏罪自杀!”
财源是今天抓获的犯罪分子之一。他所犯罪行是盗窃罪,早上起来,在早已收割的集体大田里捡拾到六穗大小不一的玉米棒子,将棒子转着圈别在裤腰里,结果在关卡上被巡田员搜查出来,就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盗窃犯。财源老婆死得早,眼下与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儿过活。他是男人身子女人相,肩膀窄瘦,面部细皮嫩肉,不见胡须。财源身穿个大棉袄立于井水中。水面只淹没他的腰部,他仰着头朝上不住的叫唤:“救人啊……快救俺上去!”
也不知是水浅,还是身上的棉袄起了救生圈的作用,竟把财源的半个身子浮在了水面。我爹见井里的人没什么生命危险,便想着不急于捞救,而是先戏耍他一番:“井里舒服,你就在里边好好呆着吧!朝上看啥?”
“井里冷,快冻死俺了!快拉俺上去吧!”
“谁让你跳下去了?就多待会儿吧!哈哈哈……”也有人扒在井口取笑着井里的财源。
熟悉财源的人,谁都知道他根本不想死,知道他留不下他那尚未成年的女儿。只是因为他脸皮薄,胆子小,觉得被上街游斗太丢人,或许是一时想不开才……
我爹晓得财源是个体面人,若不是被难挨的饥饿煎熬,他也不至于到大田里捡拾生产队里的庄稼。这就是说,他被打成偷盗犯,实属无奈。过了一会儿,我爹就招呼跟前的人找来根粗大绳,又吩咐拿来绳子的人将绳子伸下井里……
当财源被人用绳子拉上来时,他站都站不住。王队长命令他站起来,他腿脚用劲想站,却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腰腿都不听他指挥了,腰还没成九十度,便又瘫软下去。王队长随口骂了句什么,就命俩民兵把软若面条的财源架起来拖回了大队部。
出了跳井的事,大队部里就热闹起来了。财源瘫坐在队部大会议室的脚地上,湿衣湿裤,正值晚秋寒露时节,直冻得皮包骨头的他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不住地碰撞。围着他看的人很多,有的说风凉话,有的厉声指责,有的耸鼻子耻笑,而没一个大人可怜他。
“让他换换衣服吧!冻死的话,我们还咋批斗?”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这一近乎沙哑的喊声响彻大队部的每个角落,同时也触痛了一些村干部早已麻木的神经。“王队长,我看还是先派人押着他回家换衣服吧!”支书武大爷在工作队长面前小声提议道,“冻坏了罪犯,也不利于群众批斗。”见王队长没言语,只是点了点他那颗肥硕的大脑袋。
“你姐姐找到了没?”爹打发走押送财源的人之后,才看到了我。我其实一直就站在水井旁边。水井在路南,离大队部的房子也就十来步的距离。
“没找到。”我只能这样回答爹的问话。其实,此刻的我并不想让爹发现。之前,爹为财源跳井的事一直忙活,忙得连站在近旁的我都顾不上瞅一眼。忙完手头急事,闲下来时,才发现了我站在一旁。说实话,我根本就没去寻找姐姐。本来是计划寻找的,可财源一跳井,就打乱了计划,我是个特爱看热闹的小孩,有比找姐姐更有趣的事摆着,我只能选择观看有乐趣之事了。等到爹发现了我询问,我只得信口胡诌。
“这孩子,能跑到哪去呢?”爹眉头紧皱着自言自语。又看了我一眼就回到大队部里去了。爹没再让我去找姐姐,我也就不找了。说实在的,我打心里就不想去找,怕找到了,姐姐会骂我。
午后的秋日依然有几分温热,微风舔着人的脸面,让人感到冷而不寒,反倒有种凉爽的舒服滋润在心中。我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不去,就活动于大队部附近,不是在大队部院子里,就是在大队部门口,无论哪个地方,我都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无论哪一件玩物都可引发我长时间的关注与思考。比方说,在犄角旮旯见到一张圆圆的圈圈套圈圈的蜘蛛网,我会盯住网中央的四脚八叉的黑蜘蛛出神:这丝它是咋吐出来的,这网它又是咋织成的;比方说,碰到一朵开得正艳的小黄花,也要扒在地上瞧半天:那浓浓的金黄颜色到底是咋涂上去的?再比方遇到一条弯曲爬行的草绿色小蛇,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要尾随它走好长一段路:总想弄明白蛇没脚没手,咋就能爬那么快!难怪有好些大人们说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虽然我不明白“好奇心”是啥意思,但还是觉得这是句夸奖的话,听起来也便格外顺耳。
有人说我是个贪玩的孩子。可那天守在大队部附近不远走,并不仅仅是玩耍,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爹正在大队里办公事,我得时刻等候,以防他随时溜走。那时,我只知道成天紧跟爹,却不晓得爹当时的心理状况。好多年以后,跟爹回忆起财源跳井那天发生的趣事时,通过爹的深情讲述,我才明白了他当时的心绪是何等的糟糕,何等的焦急。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严打”日子里,斗争气氛相当热烈,敌对矛盾格外突出,政治倾向非常敏感,一句话讲不对,你就会被打入阵营的反面,沦为群众批斗的对象。身为大队长的我爹正处于那样的高压环境下。行伍出身的爹,心直口快,能说会道,又性情豪爽,心里想啥,嘴里就说啥,不会拐弯抹角。不明白的事,必问;不公平的事,必管。至于管了管不了,或能管多少,那是另一码事。在村里人眼里,爹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可在爹心目中,他所经手事情,无论大小,没一件是闲事,都属于他管辖范围内的正事,因为他甘愿做全村百姓们的大管家。也就是说,爹在全村这台大戏中扮演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可是,那天姐姐为满足我口腹所做的事,却无意中给爹白净的老脸上抹了点黑。姐姐被搜查出来的那用手绢装着的一小包黄豆豆,成为偷盗集体大田粮食的物证,被摆在大小队干部会议的桌面上。工作队王队长指着那包黄豆豆让我爹表态。面对王队长的威严指令,爹面不改色心不慌,说表态就表态。接着他就当着全体干部的面,客观而全面地分析了那包黄豆的来龙去脉及所属性质。说完之后,让众人评议。王队长第一个发言,说大队长的表态不彻底,不全面,缺乏主观上的认识。工作队长一亮明观点,一些随大流的人马上就找准了目标,很快便统一了口径,纷纷说大队长是只找客观,不挖主观,表态发言的深度不够。听了众多干部非议,担任大队长的我爹不急不恼,轻轻咳嗽了一声,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语调,不无幽默道:“无论怎么讲,我女儿把这些撒落在地的黄豆一颗一颗捡起来,总比在地里让田鼠糟蹋了强吧!我不是说她私藏黄豆应该,但绝不认为她辛辛苦苦在收割后的地里捡拾豆豆有错,更不应该给她定罪,她毕竟才十一二岁,小小年纪的孩子根本不明白啥叫盗窃,只是割青草时见着地上撒落的粮食可惜。”讲到这儿,爹又咳嗽一声,接着说,“眼下,我女儿已被下破了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倘若硬要治罪的话,我甘愿替代!”
“你……你这是啥态度?”
“就是这个态度!绝不胡说半句,我以党性担保,以一条被敌人子弹打穿的残腿担保。”爹在工作队队长的质问下,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参会者除工作队王队长之外,谁都知道我爹保卫延安时扛过枪,战场上挂过彩,是有证可查的革命伤残军人。伤残军人的胆略与豪情,村干部们平时多有见识,而初来乍到的王队长却是首次领教。听了我爹的答复,王队长没再说什么,而是端起画有红太阳图案的搪瓷大茶缸:“咚咚咚咚……”让茶水暂时占领了口腔。
在大小队干部会议上,军人出身的大队长的话历来是很有分量的。从大队长嘴里说出来的话朴实,通俗,很接地气。解读一些政策与路线,他能掰开揉烂,用浅显的大白话破解深奥的政治理论。谁都佩服他有那样的能力,尽管他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几个。大队长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谁还敢定年仅十来岁的姐姐的罪?其中包括上级派来的住村工作队队长在内。
财源跳井,姐姐失踪,还有几个所谓的犯罪分子身体因饥饿过度而引发肚疼疾病。这些都属于始料不及的突发事件。突发事件最终让工作队王队长取消了当天下午让各类犯罪分子游行示众的决定。
浓浓夜色使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目。我的小手拉着爹的大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乡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走着,边走边吆喝姐姐的乳名:“丹丹……你在哪儿?”“姐姐……快回来吧!”我喊,爹也喊。爹喊的是姐姐的乳名,我喊的就是“姐姐”二字。我们从这条路喊到哪条路,由这条街转到那条巷,转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喊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儿。我们的喊声没换来姐姐的一丝回音,却惹恼了村里的狗们:“汪汪汪,汪汪汪汪……”此起彼伏的狗叫与我们忽长忽短的吆喝交相呼应。
爹一手拉着我,一手把着能装三节一号电池的长手电筒。手电的光柱将乌黑夜幕凿出一条长长的,亮亮的隧道。手电往前方照,隧道就伸向远方;手电往天上照,隧道便耸入太空。望着那道又粗又长的光柱,我常常突发异想,若能攀爬着光柱登上天去,那该多好啊!但我又不无担心,一旦关闭电门按钮,光柱就会消失,正爬的人就得掉下来……这样的想法我只让它在自己心里呆着,从没告诉过人,甚至连爹这样最亲的人也不曾告诉过,怕别人听了笑话我。
村里找,村外也找,村里村外找了个便,连姐姐的影子都没看到。爹走累了,我也瞌睡了。“回吧!爹。”我说,“时间不早了,我想睡觉。”
“嗯,不找了,咱回家睡觉!”
躺进被窝里,爹的习惯动作是点一支烟,手指夹纸烟,抽一口,吐个圆圈,圆圈旋转着袅袅上升,上升,直到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我的习惯是搂着爹的腰入睡。自从娘走了之后,我就跟爹一个被窝里睡觉。睡觉时搂着爹,我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可那天晚上,我搂住了爹的腰也没安下心来,替姐姐担忧,姐姐不回来,我就睡不踏实。爹不停地抽烟,我不住地盯着一个一个的圆圈上升,破灭……我们父子俩都有心事儿。
门没上插,虚掩,为姐姐留着。爹说,想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随她。说是这么说,可他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没回来,他只能一根接一根抽烟,毫无睡觉的心思。
起风了,很大。大风吼叫着敲打薄薄的窗棂纸,发出“嘭嘭噗噗”的声响。这声音起初格外真切,听着,听着,渐渐的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早晨,刚一睁开眼,我就往东屋里跑,东屋是姐姐睡觉的房间。推开门一看,炕上的景象让我大吃了一惊:姐姐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呢。
想推醒姐姐问问昨夜情况,又怕她责骂,知道睡梦中的人难惹。只好静静地坐在姐姐身旁,等待她睡醒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