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不经意地打开尘封的记忆,总有一串串铭刻在心的人物形象跳跃出来。
他们或是我的亲人,或是我的好友,或是我的同学,最让我萌生崇敬之情的是我从小学到大学的老师们。
在那段轻物质重精神的简单岁月里,他们犹如夜空中熠熠闪亮的北斗星,为我指引了一条追求知识、完善人生的光明之路……
孙秉英老师
孙秉英老师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老师。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便服,留着盖过耳朵的乌黑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体态优雅。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脸庞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孙老师说话细声细语,带着软软的山西口音,特别好听,在为人处世比较粗犷的连队职工当中别树一帜。她说话办事分寸把握得很好,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她大声说话,更不要说和别人红脸争吵了。
孙老师的儿子叫侯向东,寓意是心向毛泽东。他自幼在山西的老家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才回到新疆,皮肤洁白细腻,穿着干净整齐,全身上下洋溢着兵团孩子缺乏的洋气和傲气。让我十分羡慕。
由于我们家的大人和孙老师一家人关系很好,我因此在孙老师面前也就无拘无束,没有一般老师和学生之间的那种遵从关系。
也许是现在有了洁癖的缘故吧,如今我特别不愿意在别人家吃饭。可是说来好笑,我刚刚9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到孙老师家蹭饭。
每天中午放学,牛木林跟着侯向东来到他们的家,和他一起比赛写作业,看谁写得又快又对。孙老师在一旁给他们做饭。等他们吃完了午饭,孙老师又拿起灌着红色墨水的钢笔,给他们批改作业。
那时候,我的自尊心特别强,不允许自己的作业本上出现被判为错误的标记红八叉。如果算错被孙老师打上了红八叉,我就会躲到一边,悄悄地用橡皮沾上口水,把红八叉擦掉,然后写出正确的答案,再请孙老师打个表示正确的红勾。
孙孙老师看到几乎被我用橡皮擦透的作业本,顿时收起了招牌式的微笑:“喂,不许耍赖啊。”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可惜我没有记住。
二年级的时候,我听说学校要办一期迎接六一儿童节的墙报,而且是由孙老师负责。我头脑一热,径直跑到孙老师的办公室,自告奋勇地对孙老师说道:“孙老师,我给墙报写上一首诗,行不行呀?”
孙老师微笑着说道:“当然行啊!”
其实,我从来没有写过一首诗,而且也根本不会写。他对诗的了解仅仅是《阿勒泰报》和《北屯报》上发表的诗歌和连队墙报上的批判诗,什么唐诗宋词这些名词听都没有听说过,遑论熟读唐诗三百首。但是,与一般的孩子相比,我的特点是敢想,也敢干。
傍晚,我很快完成了家庭作业,开始为自己的第一首诗做准备。我走出家门,一个人来到长满了野草的水渠边,望着急速流动的渠水,一边徘徊着,一边思考着,口中念叨着:
“六一到,六一到,
红小兵们齐欢笑……”
欢笑以后该是什么呢?我一时无以应对。
脚边草丛中几朵盛开的小黄花激起了他的灵感:
“手捧鲜花到学校,
一起欢庆六一到。”
我兴奋极了,撒开双脚跑回了家,在一张白纸上记下了这几句像顺口溜一样的诗。
第二天早晨,我喜气洋洋地来到孙老师的办公室,踌躇满志地把自己的处女作郑重地递到了孙老师的手上。
孙老师飞速地扫了一眼,嘴角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六一儿童节那一天,我早早地来到学校,跑到教室的南山墙,去看张贴出来的墙报。
我踮起鞋跟,仰起小脸蛋,望着贴在高高的山墙上的墙报。墙报中央上半部的刊头画是用水彩笔画的几个笑容满面、戴着红领巾、手捧鲜花的红小兵,下面配发的就是我的诗歌《红小兵们齐欢笑》。
我满心欢喜地反复阅读着自己的小诗,心中像吃了水果糖一样甜蜜。由于到3年级才开作文课,因此这是我创作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尽管这首小诗浅显直白,语句简练,但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自己俨然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了。
没过多久,孙老师一家四口搬迁回了原籍——山西省侯马。1970年代通讯还很不发达,除了写信再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我和孙老师自此失去了联络。
后来,我在大学读的中文系,又从事与写作有关的职业,写下的作品不少于一百万字。
有时候想一想,教数学的孙老师还真的是我的第一个文学编辑呢。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甜美的山西侯马籍的歌唱演员谭晶,我就会想到孙秉英老师。
苏化英老师
几十年来一直都想写一篇关于苏化英老师的文章,但是每次提起笔来却无从下手,一是因为她为我们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很难决定哪些该写;二是我们都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家人,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如果赞扬的话反而有些见外了。
苏老师和丈夫徐老师都是作为上海支边青年来到新疆阿勒泰兵团的。苏老师说,徐老师是正宗的上海人,自己是安徽人,高中是在上海读的,所以毕业后来到了新疆。
我在3营15连读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比较优秀,引起了学校里最好的数学老师苏老师的注意。有时候,我们在路上相遇,她总是饶有兴趣地询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在数学上有什么难题等等。我中规中矩地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问题。
1977年秋天,我考入了3营中学初一年级尖子班。
苏老师夫妇由于教学水平突出,从15连小学调到了3营中学工作。这一次,她担任了初中一年级快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她的丈夫徐老师也担任了物理老师。他们夫妻俩人把全班的40名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严格教育,细心呵护,是名副其实的园丁和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徐化英给同学们讲解0的概念。她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说道:“0,既不是正数,也不是负数,更不是表示无,而是中间数。”
下课以后,脑海里只有非黑即白、非好即坏思维的我找到了苏老师,振振有词地说道:“苏老师,我不同意你对0的概念解释。第一,负数前面有负号,0的前面既然没有负号,那就是正数;第二,0本来就是零蛋,当然表示什么也没有。”
苏老师微笑着给我讲起了有趣的例子:“在水温上,0度既不是水的液态,也不是冰的固态,而是表示冰水混合;在高度上,它既不是海拔以上,也不是海拔以下,而是海平面的高度……”
我听了苏老师的解释,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说道:“苏老师,你说得也对。0的概念挺有哲学的含义啊。”
苏老师笑着问道:“噢,你懂得还不少嘛。都看过什么哲学书了?”
那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蓬勃向上的火热年代。广播里、报刊杂志上每天都在大量宣传科学家的事迹。
苏老师利用每周一次的班会给学生们朗读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讲述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杨乐、张广厚和少年大学生宁铂、谢彦波的故事。她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述唤起了学生们建设祖国、献身科学事业的万丈豪情。
苏老师像经营自己的家庭一样精心管理着我们班。
由于快班的学生基础扎实,接受能力又强,因此教学的速度飞快,教科书上的作业题已经无法满足我们的需要了。
苏老师提起笔来给远在上海的亲人写信,请他们把以前藏在家里阁楼里的数学参考书全部寄到新疆来,给学生们增加练习的题量,加大家庭作业的难度。
苏老师的教学水平远近闻名,经常有外地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来观摩她讲课。
由于我们班的功底扎实,教学速度飞快,教科书上的作业题已经无法满足我们的需要了。苏老师给远在上海的亲人写信,让他们把藏在家里的 “文革”前的数学参考书全部寄来,给我们增加联系题量、增大作业难度。
每次学校统考,我们班都是全校平均分数最高的班级,名声显赫。
1979年的春天,为了照顾常年在祖母身边生活的年幼的一儿一女,苏老师夫妇调到了安徽省宿县符离集中学工作。
临行前,苏老师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关切地对我说:“我们这里教学器材落后,很多科学实验都多不了。理科是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我建议你将来学文科。”
我默默地记住了苏老师的话,从此走上了文科之路。
给孙老师夫妇送行的那一天,我们全班同学在学校大门外排成两列,恋恋不舍又有些迷茫地夹道欢送他们。
苏老师深情地看着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高喊着:“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
顿时,一片哭声响彻在校园的上空。
2003年11月,我作为党校的学员到上海学习考察,终于见到了阔别24年的苏老师夫妇。
他们已经退休了,从安徽回到了上海,居住在南京路附近苏州河边的一幢老宅子里。
苏老师高兴地说:“上海对退休人员的政策非常好。如果我们的退休金达不到上海的平均水平,政府还给我们补齐。所以生活没有问题。”
她还自豪地告诉我:“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我们要搬到莘庄的新房子去住了。你下一次来上海,就到我们的新家去。”
幸福的笑容充满了苏老师爬满皱纹的脸庞。
敬爱的苏老师把我们培养成了一个个大学生,但是因为分居两地无暇照顾自己的孩子,导致他们的儿子学习成绩不理想没有考上大学,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无限的遗憾。
苏老师说:“我现在只有多帮助儿子,尽量减轻他的负担。”
敬爱的苏老师,在您为孩子们忙碌的时候,一定要保重身体。
马汉金老师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在181团团部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世界地图册》。从此以后,只要新闻中提到某个国家和城市,我都要在地图册上寻找到它们。渐渐地,我又喜欢上了地理百科知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总是要翻看一会《世界地图册》,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睡觉。
带着对地理的兴趣,我开始关注初二年级的地理老师马汉金。
一天,我听说初二年级期中考试地理课了。我想测验一下自己掌握地理知识的水平,便直接去找并不熟悉的马老师,向他要一份地理考试卷。
马老师面无表情地聆听了我的诉求,不以为然地抽出一张空白试卷,丢在了我的面前。
我放学回家,如同参加正规的考试一样,按照规定的时间长度,独立地完成了这份考试卷。
第二天,我踌躇满志地把完成的试卷交给了马老师,请他有空的时候批阅一下。
马老师扫了一眼考试卷,表情依然冰冷而严肃,问道:“答题的时候,你的确有没看过地理课本?”
我自豪地摇了摇头。
没过两天,一个初二年级的学生神秘地告我道:“马老师在课堂上举着你的考试卷,把我们班低于90分的36个同学好好地训斥了一顿。”
我问道:“为什么?”
那个同学回答道:“因为你的地理考了86分。你才是初一的学生,成绩比上初二的大多数学生还要高。马老师当然非常生气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后悔起来:嗨,都怪我乱表现、瞎逞能,害得那么多的同学挨了马老师的臭骂!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要卷子了,或者即使做了卷子也不要交给马老师就好了。
我进入181团中学读高中的时候,马老师因为教学水平突出已经调到了那里。
高二分文、理科分班的时候,马老师担任了文科班主任。我才也有了亲耳聆听马老师讲课的机会。
马老师上课从不带课本和教案,舞动一支粉笔描绘大千世界,凭借一张嘴巴讲遍天南海北。硬是把我们这帮目中无人的调皮鬼整得心服口服。
放学后,他时常把学生叫到他的家里一起复习,把自己家变成了第二课堂。韩金栓、赵学忠、裴光明、李巧俭和我是他们家的常客。有时候,别人都分不清谁是他的学生,谁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我带了一本《新疆青年》杂志到教室。杂志的封底刊登着《清晨我们踏上小道》这首歌曲的歌词和简谱。
马老师看到杂志,没有批评我在宝贵的时间看闲书,饶有兴趣地问我会不会简谱。
我照着谱子哼了起来。
马老师“切”的一声抢过杂志,轻轻地哼出了标准的旋律。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歌,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流露出轻松的表情。
马老师的爱人因患糖尿病后遗症,长年坐在轮椅里,但是病魔掩盖不了她那文雅的气质。一口标准的天津话,令人联想到她良好的家庭背景。
听说,马老师在中国地质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爱人是他的学生。由于爱人毕业分配到新疆工作,马老师也追随她到了遥远的边疆。
我还听说,马老师在学校郁郁不得志,除了给我们教课和给家人做饭外,其余的时间和几个同病相怜的人打打麻将。我也因此在脑海里留下了打麻将是郁闷人的游戏的错觉。
高考的时候,我最拿手的地理只考了70多分。我惴惴不安地等着挨批。
马老师知道我的地理成绩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上大学以后,一直和马老师保持着书信联系。
1984年寒假结束,我从成都舅舅家返回学校,听同学栾新荣说,马老师一家从新疆调回河北的宣化老家,在兰州转车的时候来学校找过我。可惜我不在。
回到宣化的马老师再也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他的新通信地址。就这样我们失去了联系。
不久,我就听到他突然去世的消息,感到特别突然和难过,很久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为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关系比较亲密的人离开这个世界。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看到任何一张地图,我总是要凑过去看上一阵子。在那布满山川湖海的地图上,我仿佛看到了一张长着络腮胡子、表情严肃的长脸。
黄希之老师
与我小、中学的大多数老师一样,黄希之老师也是上海支边青年。
黄老师是一个充满了激情和才华、文雅帅气的男人。
他,一米八几的细高挑的身材,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里放射出高傲而犀利的光芒,嘴唇上面翘着短短的胡须,一副带有磁性的嗓子,全身上下散发着高贵的海派气息。
王希之讲课的时候总是高昂头颅,眼睛眺望上前方,特别是在朗诵抒情散文的时候,声调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又柔声细气,仿佛课堂上的40名学生根本不存在,独自陶醉在艺术的世界里。
黄老师的个性特别强。我经常看到黄老师和别的老师在激烈地争论着问题。他每次都是义正词严,侃侃而谈,语调铿锵有力,不驳倒别人决不罢休。
有一次作文课上,我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写了一篇描述美国工人与资本家做斗争的小小说。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引起了语文教研室老师们的争论。一些老师认为我没有生活基础,根本写不出这样的题材,肯定是缩写了一部外国的长篇小说。
黄老师则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我独立构思学出来的。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相信他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后来,我听到别人讲述了这件事情,心里头感动了好几天。我默默地念叨着:最最敬爱的黄老师,你这样坚决地相信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啊!
一天,我和黄老师在校园的小道上迎面相遇。
我正思考着如何向黄老师表达自己的深深谢意,却惊愕地发现黄老师旁若无人似的擦肩而过。
我望着远去的黄老师的背影,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发呆。
黄老师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1982年,我考入181团中学读高中。黄老师也因为教学水平高调到该校担任高中语文老师了,不过是教别的班级。
高考前,黄老师突然跑来问我报考哪所大学。他一脸真诚地告诉我:“你最好报个冷门专业,这样好录取。西北大学考古系,保证录取!”
与坟墓和死人打交道?我狐疑地看着黄老师坚决的眼神,心里不禁问道:追求四平八稳?你到底是不是那个平日里激情四射的黄老师?
后来,我考上大学到了内地,听说黄老师改行踏入仕途,官至副政委。我一直担心,以黄老师桀骜不驯的个性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恐怕是硝烟四起吧。
再后来,听别人说黄老师回到上海了,在浦东张江的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可惜谁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每次想到黄老师,我总会感到内疚:本可以把我叫到那些怀疑我的老师面前,自己当面说清楚那篇小小说的来历,为什么要让黄老师为我承担了哪么多?
徐铁民老师
徐铁民是我在181团中学尖子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他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师,一身正气,个性鲜明,总是挺着笔直的身板,双手背在身后,高仰着瘦瘦的脸颊,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倘若偶尔露出一丝微笑,反而让人感到忐忑不安。
那时候,高中是两年制。高二年级的第一学期要分成文科班和理科班。牛木林牢记徐化英老师当年的叮嘱,选择上了文科班。文科班的负责人是从3营中学调到181团中学的马汉金。
徐老师负责理科班,继续担任尖子班的班主任。
有一天,我看到教室墙壁上张贴的课程表上,理科班的课程排得满满档档,而文科班的课程表上却有好几处空白。我对学校不重视文科班心怀不满,便用铅笔在所有的空白处都填上了“自习”两个字。
徐老师到班里上课,发现课程表被别人涂改,顿时面露怒色,厉声喝道:“是谁写的?给我站起来!”
当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幽幽地站了起来。
徐老师原本推测可能是哪个调皮的学生捣乱胡写的,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担任学习委员的我。他张着嘴巴,吃惊地望着我。
教室里鸦雀无声,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徐老师的反应非常灵敏,脸上很快恢复了平日的严峻。他简洁而坚决地命令道:“下课以后擦掉!”
下课以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擦去了课程表上的 “自习”二字。
徐老师对我的那点小心思自然心知肚明。从此以后,他会在我们上历史和地理课的时候,时不时地来到文科班了解情况。
1982年的寒假,我为了排除外来干扰,全身心地投入高考备战,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回到家中,而是选择留在学校复习。
学校食堂的师傅们关闭大门,放假回家了。当时,国家还不允许发展社会餐饮业,也没有什么个体营业户。我的吃饭变成了一个大问题。我只好每天三顿饭都煮冻饺子吃。
一个哈气成霜、滴水成冰的清晨,我在路上迎面遇上了头戴一顶军绿色的棉军帽、身穿厚厚的瓦灰色棉衣和棉裤的徐老师。
不等我开口说话,徐老师先说道:“我到青年连和汽车排去问一问,看他们那里有没有清真食堂。”
我这才知道知道徐老师在为自己的吃饭奔波,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只见徐老师已经挺着笔直的身板,高仰着头颅,从我的身旁走了过去,留下了一串串大头棉皮鞋踏着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清脆的声音。
我望着徐老师远去的背影,心中好一阵感动。在寒冷的冬天里,我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暖洋洋的火焰。
高考那年春天, 电影院要上映日本反映资本家剥削女工的故事片《啊,野麦岭》。我在《大众电影》杂志上看到过介绍这部电影的文章。作为铁杆电影迷,我怎么可能放弃观赏这么优秀的外国电影呢?
晚上上自习的时候,我趁别的同学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教室,向着电影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电影结束以后,我随着散场的观众走到电影院的出口,暮然看见满脸怒气的徐老师和他身旁几个垂头丧气的同学。
“完了,这回死定了!”
我已经无法躲避了,只好忐忑不安地走到徐老师的面前,准备接受严厉的训斥。
徐老师紧闭的嘴角急促地抖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和那几个同学愣了一下,拔腿就向学校的方向狂奔而去。
有了这次有惊无险的观影经历,我从此竭力遏制一部部优秀电影在心头的诱惑,认真地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
徐老师雷厉风行的管理办法,导致他与班上几个青春期叛逆心理严重的同学的关系紧张。其实,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学生好。但愿那几个早已步入成年的同学能深深地体会到。
1983年,我们班决大多数人都考上了大学,打破了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181团中学应届毕业生被大学录取零的记录,在阿勒泰地区和农十师传为佳话。作为班主任,徐老师功不可没。
徐老师对自己儿女的教育也十分成功。他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每一个孩子都非常优秀,如今都成为了成功人士。
前些年,浙江海宁以皮草闻名于世。
其实,我在高中的时候就知道,远离新疆的东海边有一个叫海宁的地方,因为徐老师的籍贯就是浙江省海宁县。
至于他为什么以上海支边青年的身份来到新疆,我一直也没有寻问过。
上海也好,海宁也好,总之,我们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李静教师
1981年9月,我考入181团中学,开始了两年的高中生涯。
高中的第一堂课是英语课。
踏着悦耳的上课铃声,跨入教室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剪着短发、穿着一身蓝色衣服的女教师。
她几步登上讲台,麻利地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大眼睛扫了一圈下面静静坐着的学生,用手抚了抚黑边眼镜,大声说:“我叫李静,木子李,安静的静。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话音未落,李老师已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英语单词。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她突然停止了板书,转过身来对我们说:“我的嗓门大,你们不要害怕哦!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好了。”
听了李老师的这番话,同学们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老师为人正直,性格爽快。除了她略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和隐约的海派气息,你很难把她和细声细气的上海人联系在一起。
1980年代,电视机刚刚出现,尚未普及。全团只有几户人家拥有电视机。可能是因为李老师的爱人蔡老师是物理老师的缘故吧,他们家却有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每到周末的晚上,经常有同学约我一起到李老师家看电视。我犹豫了多次,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去了。
李老师见到我们,既没有责怪我们浪费时间,也没有表现出赞同的意思。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悄悄地坐在角落里。
好在电视里播放的日本励志电视剧《排球女将》深深地吸引了我。从此,我每天傍晚都要去李老师家看《排球女将》。
看完《排球女将》以后,我的心中充满了强烈的斗志和万丈豪情,大步跑回教室,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当中。这部电视剧对我的影响很大,直到现在我在鼓励别人的时候都在用剧中的台词:“努力吧,小鹿纯子!”
有一次,我路过李老师的家门,看见她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整理着花盆。花盆是用旧铁皮洗衣盆改造的,开满了色彩绚丽的花朵。
李老师指着卡盆里的无名小花说道:“这种花叫太阳花。只要一点点土、一点点水,它就能顽强地生长,开出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花朵。你不是爱写作文吗?写写太阳花吧。”
惭愧的是,30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也没有写出一篇自己满意的关于太阳花的文章来。
我高中毕业离开学校后不久,李老师夫妇调到了阿勒泰市工作,离开了181团中学。
退休后的李老师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上了老年大学,学会了用丝袜制作花卉等女工。
看着满屋栩栩如生、色彩艳丽的手工牡丹、百合、兰花,我想,李老师的人生就像这些美丽的花朵,充满了魅力,充满了光彩。
李老师育有一女一子。按照国家有关知青的政策,儿子从小落户在上海,由外婆一家人抚养长大,已经在上海成家立业了。女儿一直在李老师身边,现在新疆阿勒泰生活工作。
他们老两口既疼爱帅气的儿子不能久居阿勒泰,又牵挂能干的女儿不可久住上海,只好在两地中间的乌鲁木齐购买了一套住房,像南来北往的大雁一样在上海和阿勒泰之间不停地奔波着。
但愿儿女们体谅父母的这份爱心!
蔡道夫老师
蔡道夫老师是我高中时代英语老师李静的丈夫,也是学校优秀的物理老师。
李老师和蔡老师是典型的互补型夫妻。李老师性格豪爽,心直口快。蔡老师则沉稳内敛,不慌不忙,操着一口浓重的重庆方言。
蔡老师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
他第一个在学校家属区竖起了高高的电视天线,接收阿勒泰电视台的节目,把自己家变成了老师和学生们的“电视俱乐部”。
他经常一个人躲在一间挂着厚厚窗帘的小屋里,猫着腰洗印用“海鸥120”照相机拍摄的照片。
记得我离开阿勒泰去兰州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录取通知书上要求携带的二寸照片还没有着落。
看完夜场电影回来的蔡老师看着我着急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把底片拉(拿)来,我来给里(你)洗。”
于是,他钻进了那间小屋,为我洗印了十几张照片。
蔡老师为人温和,话语不多,却十分周到细致。
有一次,我和栾新荣同学到火车站迎接从上海探亲归来的他们夫妇。
急性子的李老师一坐上汽车就给上海的亲人打电话报平安,说她的学生栾新荣来接了。
旁边的蔡老师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用浓重的重庆话补充道:“还有刘福雄。”
蔡老师多才多艺,除了摄影、无线电,油画水平也相当高。
有一次,我在他们在乌鲁木齐的家中,看到满屋子掩映在丝网花海中的油画:绿色的草原、茂密的森林、蓝色的湖泊、洁白的雪山,都是阿勒泰最独特、最美丽的风景。
蔡老师告诉我,他打算画够一定数量之后开办一个个人画展,然后真诚地问我:“里(你)喜欢拉(哪)一幅画?送给里(你)。”
我选来选去,还是最喜欢那幅描绘181团中学北边风景的油画。
画面上,由远及近,蔚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淡蓝色的阿尔泰山,浅褐色的小荒山,墨绿色的树林,嫩绿色的草原,还有飘着袅袅炊烟的哈萨克毡房。
画的左下角写着两行工工整整的正楷字:
蔡道夫
2016.2
沈冠强老师
沈冠强老师是我高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也是上海支边青年。
他,一副魁梧的身材,黑褐色的皮肤,戴着一副黑红色镜框的眼镜,嗓音特别洪亮,是一个激情四射、富有魅力的的男高音。
沈老师教学的方式和别的语文老师不一样。
每次学习新课文,他只是简要地介绍一下课文的内容,然后就开始带着我们大声朗读课文,天天如此。他还经常点名让某个学生单独朗读。倘若这个学生朗读得不流畅,他会亲自示范,一句一句地带着学生朗读。
起初,我们疑心沈老师偷懒,不好好给我们教课。
渐渐地,我们发现了朗读带来的神奇效果了:写作文,解释词语,美妙的句子蜂拥而来,下笔也犹如神助。
沈老师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竭力发挥字典、词典的功能。
开始的时候,沈老师要求我们每天都必须带上字典。后来,他又要求我们带上厚厚的《现在汉语词典》。遇到生词难句,他不给给我们解答,而是让我们自己查字典、翻词典。久而久之,我们养成了查字典的好习惯。
那时候,团部的新华书店没有《现在汉语词典》出售。我特地写信请在四川南充上大学的表姐给我寄了一本珍贵的《现代汉语词典》。这部词典跟随我走出新疆,走到兰州,一直用到了大学毕业。
有一天,3班的语文老师突然来给我们上课,说是沈老师回上海治病去了。沈老师得了什么病,我们谁也不知道。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乌鲁木齐工作,再次见到了从上海返回新疆的沈老师。
这时候的沈老师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沈老师回到阿勒泰后,一直和我保持着书信联系。后来,我有一个多月没有收到他的来信,赶紧打长途电话询问。
原来,沈老师已经逝世。
沈老师,生在大上海繁华的徐家汇,葬在阿勒泰荒芜却又辽阔的戈壁滩。两个世界,同样非凡。
我有时候想象着,在阳光明媚的天堂里,沈老师一边踱着脚步,一边大声朗诵着李白的美妙诗篇。
邓泽森老师
我早就听说邓泽森老师是181团中学最好的历史老师,以前是名牌大学武汉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可惜他的身体不好,一直没有来学校教课,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邓老师。
即将面临高考了,邓老师意外地出现在文科班的教室里。
他的体型宽阔,大大的脑袋,明亮的脑门,苍白的肤色,看上去既魁梧又十分的虚弱。
邓老师讲完课以后给学生们安排复习计划。
他平和地说道:“你们这一周先看《中国历史》上下册,下一周看《世界历史》上册,然后去参加高考,回来休息上一周时间,然后再看《世界历史》下册……”
我听到这里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邓老师是不是糊涂了?高考完了再看《世界历史》下册还有什么用处?
邓老师也许看到了我惊讶的表情,依旧温和地说道:“你们不要在意啊,自从高考恢复6年多来,我们学校还没有一个应届毕业生考上大学的。我的意思,你们懂的。”
听了邓老师的这番解释,我总算是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心里很不服气,暗暗地下定决心道:哼,邓老师,你小看我们的实力!我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学!
每当我学习感到枯燥乏味打算偷懒的时候,耳朵边就会响起邓老师的那番话,霎时间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地学习起来。
有一次讲到报考学校的时候,他认真地说:“你们最好报考北方的大学。南方的气候,你们是无法适应的,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昆明也不行。”
后来,我在填写大学志愿的时候,怀着对南方气候的畏惧,填报的大学全部位于秦岭淮河以北的城市,同时也对昆明的四季如春产生了怀疑。
高考的结果令人振奋。
我想,邓老师知道以后肯定会十分欣喜。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他,是他的激励让我们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斯科特老师
生活中,我们总愿意置身于普通大众之列。一旦有人崭露头角,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而倍受冷落。有趣的是,斯科特老师却以其完美的独特赢得了我们的喜爱。
斯科特老师是美国加利福尼亚人,由于热心于中美间文化交流,带领全家到中国西北的兰州大学教授英美文学。
兰州虽然深居内陆,却是中国文化发祥地之一,每年都有数千计的外国人前来观光旅游。然而我敢肯定的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斯科特老师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多。
尽管中国的体育那时候还比较落后,但是每天参加锻炼的人恐怕足有几千万。他们有的早晨跑步、做操,有的傍晚散步、练气功。如果谁在烈日炎炎的中午剧烈运动,人们一定会以为他的大脑有毛病。斯科特老师的到来改变了人们的这种看法。
夏天的中午,兰州变成了一座火炉。人们躲到阴凉下,有的“呼呼”入梦,有的懒洋洋地聊天,一点儿劲也提不上来。就在这个时候,大学校园滚烫的马路上,斯科特老师却在跑步。他身着背心、短裤,脚蹬一双运动鞋,夸张地弹跳着大步,极似动画片中的绅士米老鼠。最让人发笑的是他全身流着汗水、脸上居然捂着一个白色的口罩。高高的鼻子顶起口罩,上面露出一双蓝色的大眼睛。
看到他这副滑稽的模样,人们顿时忘记了疲倦,忍不住捧着肚子大笑。斯科特老师却满不在乎地向人们招招手,继续他的运动。天天如此。
一天中午,有个好心人告诉他,按照中国的医学理论,汗是津液的一部分,消耗太多对身体有害。斯科特老师却眨眨眼,一本正经的说,他曾在撒哈拉沙漠旅游时遇到了一场大风,大风把沙子吹进了他的皮肤。什么时候汗水将沙子冲洗出来,他才停止这项运动。直到离开兰州的最后一个中午,他仍在烈日下跑步。看来那些沙子在他身上扎下了根。
人们常常议论欧美人以婚而不育为时髦。年轻的斯科特夫妇却以实际行动反驳了这种论调。斯科特老师夫妇刚刚三十出头,却育有五个孩子。现代中国家庭一般只有一个孩子,倘若有两个便算稀奇了,即便在偏僻的地区,一个家庭有三个孩子也是惊人之举了。跨洋过海的斯科特老师夫妇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每逢星期天,斯科特老师夫妇不知是为了向人们显示他俩的生育、抚养能力还是炫耀他们孩子的聪明美丽,总要带上五个孩子去逛大街。那情景谁看了都会叫绝:斯科特老师左手抱着老四爱女琼,右手推着自行车。车子前杠上坐着老二丹尼尔,后架是老三玛丽亚。高大的斯科特太太抱着老五汤姆。老大罗伯特蹦蹦跳跳跟在后面。家族队伍浩浩荡荡,仿佛全美国人都来了。五个孩子一律是黄色头发,黄色衣裤,仿佛是五个金色的小天使。斯科特老师忙前顾后,满头是汗,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
时光如箭,一去即逝。
斯科特老师两年的教学期满,带着强壮的妻子、天使般的五个孩子以及那独特的幽默,返回加利福尼亚了,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个炎热而无聊的夏季。
也许我的文字水平不高,可能没有描写出老师们高远的境界和丰富的世界,我只想剥去华丽的包装和虚烦的客套,用一段淡淡的白描和简朴的文字来抒发我心中这些纯洁美好的感情,仿佛在记忆的江河中引一泓明澈的清水,滋润久旱的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