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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虎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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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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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娜的春天

苛苛苏的春天今年来得特别早。

广阔的大地上厚厚的积雪已经融化成清澈的小溪,悄悄地融入土地里。一片片绿草钻出了地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吐露着春意。

一辆从苛苛苏乡开往阿勒泰市的长途班车犹如一只欢快的小羊羔,在绿毯似的草原上蹦蹦跳跳地前行。

哈萨克姑娘加娜头靠在被太阳烘烤的微微发热的车窗玻璃上,眼睛望着前方不断闪过的草原、牛羊和村庄,享受着春天的暖意。

加娜是苛苛苏乡中学的音乐老师。她今天特意向卡斯木校长请了假,到阿勒泰市参加师范学院的同学、也是自己过去的恋人努尔兰和阿依屯古丽的婚礼。

穿越中国、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最后注入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从源头阿尔泰山脉奔涌而出,在山脚下一片平坦的草原上自由舒缓地流淌,形成了水草肥美的草原湿地。这里天空蔚蓝,空气清新,河水倒映着蓝天,竟然奇迹般地呈现为蓝色。这片湿地因此得名苛苛苏。苛苛苏是哈萨克语意思是蓝色的水。

长途班车跳跃着前行。加娜渐渐沉浸在往事之中……

六年前,生长在草原的加娜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地区师范学院音乐系。她的理想是做一名音乐教师,每天在悠扬的歌声和优美的旋律中度过。

走入大学的加娜秉性依旧,性格温柔还有点腼腆,见到陌生人会略显羞涩。她,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圆圆的脸庞,不算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淳朴善良的光芒。

刚刚跨入大学的几个晚上,宿舍里几个哈萨克姑娘兴奋得睡不着觉,纷纷谈论着自己的家乡和高楼林立的现代化边城阿勒泰市。

睡在加娜上铺的哈丽卡突然改变了话题,用神秘的口气问道:“喂,姐妹们,你们说咱们班哪个男生谁帅?”

心直口快的帕提曼大声叫道:“当然是努尔兰了!”

“哎呦,这么直白。不害臊!”几个姐妹故意起哄起来。

帕提曼从床上一跃而起,侃侃而谈:“本来就是嘛。你看努尔兰,高高的个子,像白杨树一样挺拔。大大的蓝眼睛,高高的鼻子,牛奶一样洁白的皮肤,还有那动人的板栗色头发,多像俄罗斯电影明星!你们说呢?不许装假!”

几个姐妹不得不佩服帕提曼的眼力,连连表示赞同。

加娜静静地听着姐妹们的议论,没有参与发言。她觉得帕提曼说得很正确,但是又觉得努尔兰仿佛是画中的人,离自己非常遥远,就像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阿尔泰山一样。

哈丽卡见加娜不说话,开玩笑地问道:“加娜,你睡着了吗?不会在做努尔兰的美梦吧?”

黑暗中,加娜感觉到自己满脸通红,急忙反击哈丽卡:“讨厌鬼哈丽卡!你再胡说八道,将来嫁个哑巴老头!”

“哈哈”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在黑夜里飞扬。

入学的第二个周六,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到城市边上的骆驼峰上植树。骆驼峰地势高险,岩石嶙峋,只有一条陡峭的上山小路。

充满朝气的各民族大学生们扛着铁锹和树苗,快乐地地向山头进发。

不知道哪个男生提议大家开展比赛,谁先爬到山顶谁就是英雄。班里的男生立即行动起来,甩开脚步争先恐后地往山上冲。女生们也不甘落后,叽叽喳喳地喊叫着,紧跟在男生的后面。

眼看前面的人就要爬到山顶了,大家一个个也累得气喘吁吁,感觉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了出来。突然,有人喊道:“不好了!努尔兰晕倒了!”

加娜听到喊声后吃了一惊,马上加快脚步,超过前面好几个男生,赶到山头上。早到的几个男生惊慌地围成一圈,手足无措,通红的脸庞也吓成了惨白色。

加娜用手拨拉开前面的人,只见努尔兰躺在的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表情十分痛苦。

加娜急忙招呼大家快点散开,让空气流通起来。她然后麻利地从小树上折下一段干树枝,使劲扳开努尔兰的嘴巴,把树枝夹在他的上下牙齿中间,最后用大拇指尖使劲地掐努尔兰嘴唇上部的人中穴位。

不一会儿,努尔兰停止了抽搐,慢慢睁开了眼睛,迷惘地看着大家。

“哇!太棒了!”“佳格斯!佳格斯(哈萨克语好的意思)”大家惊喜地舒缓了一口气。

同学们把努尔兰扶起来,让他坐在石头上休息。

身材丰满的班主任努尔尼沙喘着粗气也赶了上来,看到努尔兰情况好转,高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双手捂着胸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表扬加娜:“加娜,你平时乖得像只没有嘴巴的绵羊,关键时候还懂急救知识啊?”

加娜腼腆一笑:“以前看到有人也像他这样,我奶奶就这么救活了病人。我也就学着奶奶的方法试一试。”

哈丽卡大声嚷道:“加娜,你真是英雄救美人啊!”

“哈哈,”骆驼峰上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努尔尼沙老师安排生活委员阿肯护送努尔兰下山。

加娜看着虚弱的努尔兰下山的背影,不禁想到他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蓝色的眼睛十分特别,就像……对了,就像蓝色的宝石。

长途班车忽然停住了,也打断了加娜的思绪。

原来,一大群从冬窝子转往夏牧场的绵羊慢悠悠地横穿公路,挡住了汽车的前程。

羊群慢悠悠地走远了。长途班车继续跳跃着前行。加娜又沉浸在往事之中……

上骆驼峰植树的第二天,努尔兰和他的父母来到加娜的宿舍,亲自当面感谢加娜的救命之恩。

见到恢复了英俊模样的努尔兰和城市人穿着打扮的努尔兰父母,加娜既紧张又羞涩,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努尔兰的母亲从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条印着葡萄蔓儿、富有民族色彩的围巾,轻轻地把加娜搂在怀中,然后把围巾戴在加娜的脖子上,一边轻声夸奖道:“看看,真的更加漂亮了。”

努尔兰幸福地看着母亲和加娜,高兴地嘴巴都合不拢。

努尔兰一家热情地邀请加娜到家里去作客。

加娜急忙摆手谢绝了。她认为自己只是随手帮了点忙,就好像挑水时水桶里漾出的水珠洒到了路边,无意中滋润了路边的小草一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从此以后,努尔兰和加娜开始有交往了。努尔兰经常找加娜聊天,谈论中外音乐趣闻和当下的流行时尚,还多次邀请加娜看电影或者去饭馆吃饭。

加娜虽然和努尔兰渐渐熟悉了,也有了不少话题,但是她绝对不肯接受努尔兰的感谢,因此每次都拒绝了努尔兰的单独邀请。

一个星期天,加娜正在宿舍洗衣服。

哈丽卡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拉住加娜湿漉漉的双手,大声说道:“快别洗了!我的加娜小姐。解放路一家西餐厅今天开张,全部八八折。我请你美餐一顿。”

加娜扑哧一笑:“我还是喜欢草原上的奶茶和宝儿萨克(哈萨克族一种油炸的菱形面食)。”

哈丽卡笑着骂道:“好!好!就满足你的要求。你这个乖巧的小羊羔,这阵子毛病越来越多了!”

加娜和哈丽卡头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来到了金山路一家哈萨克风味的饭馆。

这个时间不是饭点,饭馆里没有客人。老板热情地请加娜和哈丽卡坐下,向她们介绍自己的拿手好饭:“清水羊羔手抓肉,真正没有结过婚的小羊,保证好吃。货真价美的马肉肠子。天气这么冷,吃了我的马肠子,秋裤不用穿……”

哈丽卡礼貌地打断了老板的推销,点了一壶奶茶、一盘宝儿萨克、一盘手抓羊肉和三份马肠子纳仁(哈萨克族的一种宽面片)。

加娜好奇地问道:“怎么要了三份纳仁?”

哈丽卡神秘地一笑:“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加娜笑着瞪了哈丽卡一眼:“你呀整天神秘兮兮的,标准的格格巫!”

加娜话音刚落,饭馆又进来一位客人。

加娜一下愣住了:努尔兰头上戴着灰色的羊羔绒无沿帽,身穿一件裁剪合体的浅灰色大衣,潇洒地站在前面。

不等加娜和哈丽卡开口,努尔兰微笑着说:“真巧啊。如果不介意,我和你们凑一桌吧?”

哈丽卡把手一挥:“帅哥快坐。我请客,你买单。”

努尔兰爽快地答应:“麻大没有(没有问题)。”

三个人一边喝着热乎乎的奶茶,一边聊天。

努尔兰绘声绘色地讲述高考结束后到北京国家大剧院观看歌剧《卡门》的经历。

加娜认真地听着,心中不禁走入了努尔兰描述中的世界:卷烟厂的女工,大街上的小贩,爱憎分明的吉普赛女郎卡门……

突然,加娜发现去卫生间的哈丽卡很久都没有回来,准备起身去催哈丽卡。

努尔兰拦住了加娜,微笑地说:“哈丽卡聪明得像只猴子,肯定走了。”

加娜顿时不好意思:“死猴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努尔兰诚恳地说:“你总不给我机会。人家哈丽卡都看不过去了,所以才这样安排的。我真得想和你天天在一起……”

加娜害羞地低下头,心中瞬时涌上一股暖流。她渴望这样的关爱,又莫名其妙地恐惧。她感到兴奋,又觉着矛盾,十分为难。

努尔兰大胆地握住加娜的手,用蓝色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加娜。

加娜挣脱努尔兰的手,急忙起身往外走。

努尔兰一边在后面追她,一边喊道:“加娜,相信我!我是真心的!”

饭馆老板也在后面喊道:“喂,小伙子,买单。你们还没有买单。”

在加娜眼里,努尔兰帅气、活泼、高雅,有着贵族般的气质。这些都是草原上愣小子们缺少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怦然心动,也让她迟疑不决。她翻来覆去考虑,总是觉得自己和努尔兰之间有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在努尔兰眼里,加娜淳朴、单纯、文静、真实、温柔和执着,身上没有一点儿城市姑娘的任性、清高和做作。这些对在城市里长大的努尔兰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让他茶饭不香、夜不能寐。

热心的哈丽卡私下一再追问加娜是否愿意做努尔兰的女朋友。看到加娜犹豫不定的样子,她打趣道:“人家努尔兰可是白马王子。你再磨蹭磨蹭,别人就像套马儿一样把他牵走了。”

加娜笑着回答:“猴子哈丽卡,把他送给你,你去牵吧。”

哈丽卡故作认真的样子说:“这话当真?”

加娜低下头,笑而不语。

元旦晚上,班里组织了迎新年聚餐会。同学们在学校餐厅跃跃欲试,各自做了自己拿手的饭菜,然后请班主任努尔尼沙进行评比。餐厅里欢笑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聚餐结束后,加娜和哈丽卡、帕提曼等回到宿舍收拾打扮,准备参加10点开始的新年联欢晚会。

突然,帕提曼喊道:“姑娘们,快一点,我都听到联欢会的音乐了!”

哈丽卡抹着脸上的洗面奶嚷嚷道:“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联欢会10点准时开始。现在才9点!”

帕提曼继续喊道:“你们仔细听听。我骗你们干什么?”

她们的宿舍是一楼。帕提曼使劲推开冻住的窗户,随着扑面而来的寒气,果然有熟悉的音乐和歌声传了进来: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利亚。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利亚……

加娜、哈丽卡等挤到到窗户边,向窗外望去,只见明亮的路灯下面,努尔兰和几个男同学站在雪地里,每人抱着一把吉他纵情歌唱: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唱歌

婉转入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

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联欢会还没有开始,他们跑到这里唱什么?加娜感到既奇怪又好笑,只好跟着大家一起唱起来:

今天晚上过河请你到我家,

喂饱你的马儿带上你的冬不拉,

等到月儿升上来,

拨动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俩相依唱歌在树下。

在大家的歌声中,努尔兰突然拿出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大步走到窗户前,优雅地行了一个骑士礼,把玫瑰花递向了加娜。

加娜的大脑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在姐妹们羡慕的欢叫声中,在帕提曼和哈丽卡的推搡下,加娜机械地接过了玫瑰花。在玫瑰花的辉映下,加娜的脸庞就像秋天红彤彤的苹果,美丽动人。

努尔兰的这一招果然奏效。

加娜获得了一个女人最隆重也是内心最渴望的表白,也让她面对同学们的热情欢呼而无法拒绝努尔兰。从本性来说,她或许更喜欢哈萨克人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

迎新年的联欢晚会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样结束的,加娜全都不记得了。她只记的炫丽的灯光和自己滚烫的脸蛋。

全校的女生都知道英俊的努尔兰属于加娜了。全校的男生也都知道温柔的加娜属于努尔兰了。从此,学院里没有异性再来打扰他们了。

加娜行事十分低调,再三叮嘱努尔兰不要张扬,更不能影响学业。努尔兰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加娜小心翼翼地和努尔兰开始了恋人式的交往。

时光飞逝,转眼冬去春来。

3月21日是哈萨克等新疆和中亚地区一些民族的民间节日努肉孜节。这一天,意味着春天的开始,也意味着辛苦劳作的开始。

努尔兰兴冲冲地跑来找加娜,手里举着一盒影碟告诉加娜:“我借到了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咱们一起看吧。”

加娜问道:“没有DvD机,怎么看呢?”

努尔兰回答:“到我家去。我爸爸妈妈到布尔津县看望我外公外婆了。”

加娜高兴地说:“好的。我们早去早回。”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斯莱特演绎的爱情故事哀恸天地,尤其是一对恋人在冰海中的真情告白深深地打动了加娜和努尔兰。

努尔兰把加娜抱在怀里,用手替加娜擦去脸上的泪珠,嘴巴凑到加娜的耳朵边,深情地说:“加娜,你就是我的露丝女王。”

加娜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加娜觉得不对劲,急忙睁开眼睛,使劲挣脱了努尔兰的手。但是,在努尔兰充满力量的臂膀下和那迷人的蓝色眼睛注视下,加娜头有些晕了,渐渐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长途班车又停下了。加娜仰起头,眼睛打探着前面发生了什么。

司机下了车,往前面走了几步,蹲在地上目测了一会前面的小桥。然后,他又回到车上,告诉大家前面的小桥地基下陷,所有得人必须下车步行过去,以免压塌小桥。

加娜跟随着乘客走过有点凹陷的桥面,重新登上了班车,继续前行……

看完电影《泰坦尼克号》以后,加娜足足有一个星期不敢正面面对努尔兰,更不敢和他说话了。她自幼在草原上长大,受到的教育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做事公道、做人善良、坚守贞操等传统观念。加娜记的,草原上有个叫帕迪霞的女人在婚前失去了贞操。人们对她议论纷纷,指责她是一个无耻、放荡的女人。没有男人愿意娶她做妻子。她的几个兄弟因为家族的荣誉将她赶出了家门。帕迪霞如同一个幽灵在草原上游荡,最后去了远方的铁列克村。

加娜一想到帕迪霞的遭遇,头皮顿时都发麻了:从小温顺、听话、乡亲们交口称赞的加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羞愧、愤怒、自责、怨恨、痛苦充满了她的内心,让她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好几个晚上,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帕迪霞,在草原上像一股乌云随风飘荡。她拼尽全力挣扎着,呐喊着:“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坏女人!”

加娜的梦魇吵醒了宿舍的姑娘们。大家都以为加娜生病了,有的给她测体温,有的给她倒开水,忙乎了好一阵子。

为了家族的荣誉和名声,为了不做草原上的游魂,加娜思前想后,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将来和努尔兰结婚,做他贤惠的妻子。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才能像一个正经的女人一样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加娜犹豫了好几天,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约努尔兰见面。

等她见到努尔兰时,千言万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双手插进口袋,默默地走在前面。

努尔兰追上去,轻轻地牵起加娜的手,走在枝条上长满额芽苞的白桦林中,仿佛在寻找春天的踪迹。

加娜看到前面有两棵紧紧贴在一起的白桦树,一下找到了话题:“努尔兰,你看那两棵白桦树,它们一起生一起长,彼此多么忠诚啊。”

努尔兰温和地说:“加娜,你是左边那棵白桦,我是右边那棵白桦,我们是同根共生的一对白桦树,永永远远不分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加娜郑重地问道:“努尔兰,你确定永远不会分开?”

努尔兰不假思索地回答:“向天发誓,我要变心就遭天打雷劈!”

加娜心中涌起一阵暖流,紧紧握住了努尔兰的手。

甜美的日子过得飞快,加娜和努尔兰转眼升到了二年级。

刚开学,作为学生会的干部,加娜和努尔兰一起到汽车站迎接一年级的新生。

从哈巴河县开来的长途班车进站了。加娜、努尔兰拿着新生名单迎上去。他们要接待来自哈巴河的哈萨克族女生阿依屯古丽。

车门刚打开,一个穿着牛仔服、背着双肩包的姑娘蹦蹦跳跳地飞下了车,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这个姑娘大方、活泼,浑身散发出哈萨克姑娘少有的泼辣、爽快。

努尔兰迎上去:“请问你是地区师范学院的新生阿依屯古丽吗?”

阿依屯古丽肯定地点点头:“是啊。你是来接我的?”

努尔兰回答道:“欢迎你选择了我们学校。我是努尔兰。这是加娜。你的行李呢?”

阿依屯古丽笑了起来,口齿伶俐的回答:“学长,行李当然在行李箱里啊。”

他们一起拿上行李,一边聊天,一边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阿依屯古丽显得特别兴奋:“阿勒泰市变化真快啊。我半年没来,楼房又盖了这么多!学长,你长的真帅!比我哥哥都帅。”

努尔兰谦虚地摇摇头“过奖了!过奖了!欸,你哥哥是谁?”

阿依屯古丽哈哈一笑:“我哥哥是木拉提,地区文工团的台柱子。”

努尔兰和加娜吃惊地叫道:“哇塞,你是木拉提的妹妹?”

木拉提是地区文工团著名的哈萨克族民歌独唱演员,知名度很高,在这个城市和广大的草原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加娜不禁多看了阿依屯古丽两眼。她觉得这个女孩自信、现代、可爱,也很单纯,和努尔兰一样都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阿依屯古丽故作认真地说:“是的,亲亲的妹妹,一个爸爸妈妈生的。”

说完后,阿依屯古丽放声大笑起来。清脆、动人的笑声传到了很远很远。

欢迎新生的联欢晚会开始了。除了两三个个高年级学生表演,大多数节目是新生向大家展示自己的才华。

在激情四射的《伦巴达》音乐声中,阿依屯古丽上场表演了。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无袖长裙,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上面还别着一朵艳丽的玫瑰花。阿依屯古丽没有其他新生的拘谨,剧烈地扭动着腰肢,猛烈甩动着长发,充满了吉普赛女郎的野性之美。

观众们被她的激情瞬间感染了,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发出一阵阵欢叫声和口哨声。

加娜也随着大家打着节拍,无意中转头看到了旁边的努尔兰。

努尔兰张着嘴巴,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阿依屯古丽的身姿,陶醉在舞蹈意境当中,甚至有些发呆。

加娜心里闪过一丝不悦,轻轻拍了一下努尔兰。

努尔兰没有反应。

加娜加重了点力气又拍了他一下。

努尔兰才从迷恋中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加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加娜没有说话,悄悄走出会场,在夜色阑珊的校园里独自徘徊。

加娜和努尔兰继续交往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约会的次数渐渐地变少了,而且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了。即便在约会的时候,努尔兰开始心不在焉,话语也没有以前多了。

加娜生怕两人的感情出现裂隙,但是由于自身的秉性和性格又不好直白地说出来,只有心中暗暗着急。

二年级第二学期快要结束了。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复习,准备期末考试。

哈丽卡突然腹痛难忍。

大家急忙把她送到医院。经医生检查,原来哈丽卡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做手术。

班主任努尔尼沙看着手术后的哈丽卡没有什么大碍,便安排加娜留在住院照顾哈丽卡,带着其他同学回学校了。

加娜一边照顾哈丽卡,一边和她一起复习功课,倒是两不耽误。

星期六闷热的中午,加娜和哈丽卡昏昏欲睡。突然,加娜的手机响了。手机里传来加娜姐姐急促的声音:“加娜,奶奶快不行了,想看你一眼。你快点回来吧。”

加娜急忙打电话给班主任努尔尼沙请了假。

哈丽卡不等换班照顾自己的帕提曼到来,就催促加娜赶紧回学校,收拾一下马上出发。

加娜安顿好哈丽卡,匆匆走出医院大门,正碰上旁边隔壁金山电影院午间电影散场。观众三三两两地从影院出来,走在加娜的前面。

加娜恍惚中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努尔兰?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上午发来短信说在家里休息吗?怎么会在这里?

加娜定睛细看:努尔兰果然亲密地搂着阿依屯古丽的腰,一边走路,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加娜顿时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她浑身颤抖,心脏剧痛,几乎无法呼吸。她最不愿意也最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长途班车又停住了。原来,车上一位老奶奶要下车方便。

加娜看着老奶奶在孙女的小心搀扶下上车、下车,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已经在天国的奶奶来。

长途班车继续前行。加娜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那个闷热的星期六中午,在金山电影院门口,加娜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突发的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和努尔兰论理。她赶上了最后一班班车,在焦虑和悲愤中回到了家乡,和慈祥的奶奶告别。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加娜该返回学校了。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座城市、那个学校了,也不愿意再见到那个负心的努尔兰了。

一路上,加娜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她哀恸失去了疼爱自己的奶奶,哀恸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哀恸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贞洁。她想到了可怜的帕迪霞,想到了草原上的游魂。

痛定思痛,她决心像锋利的钐镰割草一样,坚决斩断自己的情思,忘记努尔兰,忘记那个混蛋,好好地读书。

回到学校的那天,乌云低垂,暴雨将至。加娜在第一时间约到努尔兰,一把把努尔兰母亲送给自己的围巾甩到了努尔兰的脸上,话还没有出口就泪如雨下。

努尔兰一脸的委屈,急忙哄劝加娜。

加娜使出全身力气推开努尔兰:“拿开你的脏手!”

努尔兰说:“加娜,你听我解释嘛。”

加娜泣不成声:“不要。”

努尔兰说:“加娜,我必须对你说真话。你很好,我真心地喜欢过你。但是阿依屯古丽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如果告诉你我的真实感受,对你是伤害;如果我继续说爱你,那又是在欺骗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雷声。

加娜坚毅地抬起头,用手指着努尔兰:“你说过,谁变心就遭到天打雷劈。你、你……”

加娜飞快地跑走了。

努尔兰一个人在滂泼的大雨徘徊。

从此,加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上课、自习、睡觉,她几乎不和别人打交道,更不要说谈情说爱了。她锁闭了自己的情感世界,像一个苦行僧一样执着地做着自己的功业。

大学即将毕业,同学们纷纷到市区的各个学校去实习、面试,希望留在城里工作。

任凭班主任努尔尼沙和哈丽卡、帕提曼好心苦劝,加娜坚决不肯留在城里。她打算去一个遥远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去当一名音乐教师。

一天,加娜接到地区第一中学让她去面试的电话。加娜奇怪的问道:“面试?我没有向你们学校求过职啊?”

对方肯定地说:“我们的名单上有你。初审已经通过了。你快点过来吧。”

加娜没有去面试,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报的名。

过了两天,努尔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加娜,你为什么不去地区一中面试?别人打破头都挤不进去呢。”

加娜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依旧极其厌恶这个背叛自己的人:“我的事不要你管。”

努尔兰:“加娜,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但是你要为自己未来和幸福考虑。不要再固执了。”

加娜双眼直视着努尔兰:“未来?幸福?努尔兰,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死魂灵!告诉我,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幸福又在哪里?在哪里?”

努尔兰:“加娜,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陈旧的观念绑架自己。何苦呢?”

加娜两眼冒火:“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最后,加娜来到了最偏远的苛苛苏乡中学,当了一名音乐教师。每一天,她给孩子们教音乐知识,和孩子们谈天说地。平淡的岁月、孩子们的笑声和音乐的旋律磨损着加娜内心的苦楚。

加娜离开阿勒泰市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她几乎和过去的同学断绝了来往。每年的同学聚会,她都是找各种理由推辞。她不想再走进那个让她痛心疾首的城市了。

校长卡斯木和老师热心地给加娜介绍对象,有乡政府的干部,有学校的老师,还有医院的医生。

加娜都婉言谢绝了。在她的情感世界里,那扇早已关闭的大门依旧紧锁着,长出了点点锈迹。

人们不知道她要究竟要找个一个什么样的对象。

这几年,努尔兰没少给加娜打电话,关心加娜的生活,请求得到加娜的原谅。他说,如果加娜不原谅他,他会终生背着沉重的罪恶,心灵不得安宁,也绝不和阿依屯古丽结婚。

加娜没有和努尔兰说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还把他加入到黑名单里。甚至有一次,努尔兰自己开车来到苛苛苏,希望和加娜面谈。加娜避而不见。努尔兰痛苦地回去了。

自从来到苛苛苏乡,加娜养成了傍晚到河边散步的习惯,看着流逝的河水和绿色草原,听着鸟鸣蛙声,她那受伤的心灵会好受一点。

一天傍晚,加娜又来到额尔齐斯河畔散步。她忽然看到巴哈提古丽老师正弯着腰在草丛中寻找什么,于是好奇地上前问道:“巴哈提古丽大姐,你在找什么?”

巴哈提古丽直起身子,笑吟吟地说:“是加娜啊。采草药呢。专家说草原上的这种草治疗风湿关节炎有奇效。”

加娜说:“没听说你有风湿关节炎呀?”

巴哈提古丽回答道:“是巴扎尔别克的妈妈腿不好。”

巴扎尔别克是巴哈提古丽去世的丈夫。

加娜刚来到苛苛苏就听说巴扎尔别克和别的女人有染。据说就是和那个女人喝酒幽会回来的路上掉进河里溺亡的。巴哈提古丽含着眼泪埋葬了巴扎尔别克,一直照顾着公公婆婆。

加娜不解地问道:“你又不欠他的。是他背叛了你。难道你不恨他吗?”说到最后,加娜有些激动,甚至是愤怒。

巴哈提古丽想了一下说:“当然恨他呀。可是,加娜,怎么说呢?你看这流淌的额尔齐斯河,当它遇到土坡阻拦的时候,它没有硬拼,也没有留在原地痛恨土坡,而是从旁边绕了过去,继续快乐地奔向自己的远方。”

“在我和巴扎尔别克结婚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励挺了过来。最让我感动的是我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特别想吃西瓜。大冬天的,巴扎尔别克骑着摩托车冒着风雪跑到阿勒泰,给我买回来一个海南岛的西瓜。” 巴哈提古丽带着一丝甜蜜说着,“后来,他出现了问题,有他自己的责任,我也有责任。可是我不能在怨恨中浪费自己的时光。原谅了他,等于原谅了自己。”

巴哈提古丽走远了,留在草原上一道长长的身影。

加娜若有所思地看着流逝的河水,回味着巴哈提古丽的每一句话。她由巴哈提古丽联想到自己的经历。她没有想到极其平凡的巴哈提古丽能说出震动自己内心的话来。她心中不禁荡起了一道道涟漪。我也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了,加娜告诉自己。

第二天,加娜从手机的黑名单里找到了努尔兰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他的手机:“是努尔兰吗?我是加娜。这个周末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一趟苛苛苏吗?”

电话里传来努尔兰惊愕的声音:“是你吗?加娜。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有时间!我一定去!”

周末,努尔兰开着小车来到了苛苛苏。

加娜带着努尔兰走在草原上,走在额尔齐斯河畔。

清风吹拂,河水荡漾,绿草茵茵,鲜花朵朵。

很久很久,他们都在默默地走路,没有说一句话。

加娜终于停下了脚步,看着努尔兰,郑重地说:“努尔兰,我原谅你。”

努尔兰百感交集:“加娜,我让你受苦了!”

加娜平静地说道:“是我把自己封闭在错误中,久久不能释怀,自己没有得到幸福,也阻挡你和阿依屯古丽得到幸福。今天,我说出来原谅你,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救赎了。你解放了,我也解放了。”

努尔兰激动地说:“加娜,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些年,我一直在自责和痛苦中挣扎。如果得不到你的祝福,我一辈子也不会结婚。即使结了也不会幸福的。能得到你的原谅,我的罪责也得到了救赎。”

加娜接着说道:“我们过去都是道德上的罪人。现在你我都是灵魂的再生。”

加娜慢慢地转过脸去,遥望着远处美丽的苛苛苏,心灵像额尔齐斯河水清洗了一样,光鲜,清亮,温润。

随着一声鸣笛,长途班车陡然一个急转弯,驶出了山间的盘旋公路,前面豁然开阔:高耸的骆驼峰下,高楼林立,绿树成荫。

加娜心中一阵欣喜,阿勒泰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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