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年末的安西市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
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洒着洁白的雪花。大街小巷挂满了红灯笼。机关和企业的大门上也扯上了“欢度新年”“欢庆元旦”的横幅。白雪、红灯笼、红纸、黄字相互映衬,格外醒目。沿街的商家为了赚到今年最后的一笔钱,把播放的音乐声调到最大来吸引顾客。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四处飞溅,也飘进了天山南路边上一栋高层住宅楼的1618号房间。
身穿白大褂的王曌帝一边哼着歌曲《好日子》,一边欢快地给一位老年妇女按摩腰部。她刚才心里大致算计了一下,截止到今天下午12月份的收入可以达到6600元。给远在南方读医科大学的女儿汇去2000元作为寒假的路费,2600元做元月的生活费,剩下的2000元给自己增添一件新大衣。想到这里,曌帝的心里美滋滋的,不觉地加快了手中的活儿。
“笃笃。”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来了。”曌帝愉快地答应道。她停下手中的活,像一朵白云飘到了门口。按照惯例,这个时间顾客会很多。
曌帝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两个表情严肃的陌生人。
“你就是王曌帝?”
“是我。你们……要按摩?”曌帝的舌头有点发紧。
“我们是卫生局的。你有行医资格证吗?”
“我只是推拿按摩,做做保健。”
“我们接到市民的举报,你无证非法行医。我们现在正式通知你立即关门停业,元旦假期过后到卫生局听候处理。”
卫生局的人刚刚离开,曌帝的手机铃声就刺耳地尖叫起来。她恍恍惚惚地拿起手机,看见是张丽玲打来的便木然地接听了。
“王招娣,你的保健室还好吧?”
“唉,别提了。刚才卫生局的人来了,说是接到市民举报我非法行医,限令保健室关门。”
“哈哈……”手机里传来张丽玲近似疯狂的得意笑声,顿时把曌帝的思绪从沮丧中拽了出来。
“王招娣,你也有丢掉饭碗的时候?哈哈。当初你多嘴多舌让我失去了工作,害了我这一辈子。今天你也好好尝尝我的痛苦。30年了,我张丽玲终于报仇了。哈哈……”
曌帝听了张丽玲恶毒的话语又惊又气,脑袋膨胀得都要爆炸了,太阳穴像大黄蜂蛰了一样火辣刺痛。她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塞了一大团散发着恶臭的旧棉花,憋屈地欲死不能、欲活也不能。
曌帝今年刚满49岁,从少女时代就迷上了医学、医生,整天憧憬着做一名白衣天使,一生也做着与此有关的事情。然而,她的医学之路始终坎坷不平,险象环生。
我这辈子真的和医学无缘吗?我王曌帝怎么就吃不了医生这碗饭呢?难道这就是命?是命吗?
二
曌帝的父母是1960年代从江南到安西市的支边知识青年。父亲王夕烟是王家三代的单传独子,自从和姚美琴结婚后就盼望着生个儿子,完成延续王家香火的历史使命。
1965年、1966年,姚美琴连着两年生了两个女儿。
王夕烟为此郁闷了好几天,最后强打精神先后给两个女儿取了王盼娣、王迎娣的名字,希望能给王家盼来、迎来一个小弟弟。
1967年12月,姚美琴怀胎十个半月,还是生了一个女儿。
王夕烟为此还是郁闷了好几天,最后咬着牙给三女儿取了个王招娣的名字,赌定这个女儿一定能招来一个弟弟。
1969年4月,姚美琴怀胎九个月,终于早产了一个宝贝儿子。
王夕烟如释重负:总算完成了王家的大业。当时刚好是中国取得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胜利,他于是给儿子取了个王宝岛的名字,与国与家都十分有纪念意义。
由于王招娣招来了弟弟,再加上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父亲对她要比两个姐姐更疼爱一些。
1982年,17岁的招娣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她长得秀气苗条,皮肤细润,一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班里的同学给她取了个外号:王昭君。
这年的冬天,招娣和姐姐一起看了一部讲述印度医生帮助中国人民抗日的电影《柯棣华大夫》。电影中的柯棣华大夫浓眉大眼,富有男子汉的魅力,深深地打动了招娣的青春萌动的内心。
招娣自作主张地决定放弃正在学习的文科,改学理科准备考医学院,将来做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成为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
一时的冲动给她带来了万分的懊悔。招娣临阵换科,准备不足,高考名落孙山。招娣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恰好这个时候,安西市生物制药厂到学校招工。
招娣听说后马上赶过去报了名。上不成医学院,在医药厂工作也可以,只要能穿上白大褂做和医学有关的事情,招娣也就心满意足了。
招娣很快成为安西市生物制药厂的一名正式员工,分配在化验室做助手。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白大褂,在实验室里忙来忙去,格外兴奋,十分认真。
日久天长,招娣逐渐有些厌烦自己的工作了。虽然穿着白大褂,也做着与医学有关的事,但是都是些洗刷瓶瓶罐罐的杂事,与自己的梦想还是隔着一堵高墙。
生化制药厂地处郊区,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交通很不方便。
招娣平常住在厂里的职工宿舍,一般都是周日早上回家,晚上再赶回厂里。
一天,她听说北京有个女子中医学院在全国公开招收一批自费生,入学只考中医基础知识,不用参加全国统一高考。
这个意外的消息像一块鹅卵石投进了平静的湖中,激起了招娣封闭郁闷内心世界的一片片涟漪。她决心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报考女子中医学院,追逐自己医学的梦想。
父亲十分支持招娣的想法,爽快地表态就是借钱也要让她去上大学。
招娣如沐清风,信心倍增。她从新华书店买回来一摞子中医基础理论书籍,一有空就待在宿舍里看书,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
三
当时,招娣和一个叫张丽玲的女孩住在一间10平方米的小房间里。
张丽玲皮肤白净,眉清目秀,嘴角上长着一颗诱人的黑痣。她不但人长得靓丽,而且也很会打扮,漂亮得和招娣不分伯仲,被厂里好几个小伙子追求着。
招娣无意中发现张丽玲这几天不好好吃饭,一副心神不定、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而且不时地唉声叹气。
招娣关心地询问张丽玲有什么困难。
张丽玲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就是不肯说出来。
有一天晚上,张丽玲突然小声哭了起来。
招娣听到后急忙跳下床,跑过去安慰她,再次询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并且再三保证为她保守秘密。
张丽玲犹豫了半天最后告诉她,自己和厂里的宋大宝谈恋爱,不小心怀孕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想跳河自杀。
招娣听了大吃一惊。当时的社会还是十分保守的,特别是男女关系方面如果有什么绯闻,这个人就成了作风不好的“破鞋”,是奇耻大辱,当事人和家人颜面皆失,在人们面前头抬不起头来。
招娣非常同情哭成泪人的张丽玲,决定想办法帮助自己的室友。她托了好几个人的关系才找到了一家同意做人流手术的小医院。两个人趁着星期天休息瞒着所有人做了手术。
手术后的张丽玲脸色苍白,身体非常虚弱。她抱着招娣的肩膀痛哭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一定要给我保守秘密。要不,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招娣赶紧哄着张丽玲:“放心吧,打死我都不说。”
星期一的早晨,张丽玲挺着虚弱的身体去上班了。
招娣则请了半天假在宿舍复习功课。
突然,张丽玲的姐姐来到宿舍。她说,妹妹星期天没有回家,家里不放心,让她过来看看什么情况。
招娣原本打算严守张丽玲的秘密,但是考虑到张丽玲不会照顾自己、宋大宝又对她不闻不问,张丽玲确实怪可怜的。反正这是张丽玲的姐姐,有权利知道妹妹的情况。
于是,招娣把张丽玲的秘密和盘托出。
张丽玲的姐姐听完后脸色大变,气得嘴唇发抖,双手握成拳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宋大宝,你这个臭流氓!我找厂长去!”就冲出了宿舍。
就在这一天,招娣欣喜地接到了北京女子中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我真的可以上医学院了?这真的不是梦?她不敢相信这个意外之喜,因为自己只是报了名还没有参加考试呢!她使劲地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脸颊,直到把脸蛋拍得通红为止。她生怕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第二天,招娣急急忙忙地办理了辞职手续,冒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匆匆赶往首都北京。
招娣冒着刺骨的寒风,倒换了好几趟公共汽车才找到了位于北京远郊的女子中医学院。
两栋灰色的老楼胆怯地藏在山脚下,一栋是宿舍楼,一栋是教室楼。女子中医学院根本没有招生宣传材料上介绍的那么辉煌。
招娣和其他11个女生挤在一间阴暗的宿舍里。宿舍里散发出刺鼻的霉味,除了6张摇摇晃晃的高低木床和一张大桌子外,几乎无处落脚。
学院设置的课程只有推拿和针灸。老师除了上课就是带着学生到澡堂里给老太太们推拿按摩,美名曰实习。
同学们对学院的条件和教学方式十分不满,不时有人离开。
招娣却毫无怨言,专心学习。
两年的学习,她收获了很多:
第一,招娣终于系统、正规地学习到了中医知识。
第二,招娣意识到自己名字的土气。她参考唐朝女皇武则天给自己取名的曌字,自作主张地把招娣改成了气势恢宏的曌帝。
第三,曌帝与为人大气、性格豪爽的北京姑娘郭京京成为了好朋友。
女子中医学院不属于正规的全日制大学,只能给学生颁发结业证书,自然也不能像当时正规的大学对毕业生工作就业包分配。
郭京京热情挽留曌帝在北京找个工作。
曌帝考虑再三,觉得推拿按摩在偏远的安西有很大的发展潜力,于是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郭京京和北京,踏上了漫长的归途。
四
曌帝万万没有想到,她拿到的文凭如同一张毫无价值的白纸在安西市的各大医院接力传递:没有一家国营医院认可她的文凭来接受她。
最后还是父亲托了朋友的关系,曌帝才以临时工的身份到一家小医院的药房工作,穿上了神圣的白大褂。
严峻、无情的现实让曌帝措手不及。做一名医生怎么会这么难?她不明白,又好像有点明白,心中那个斑斓多彩的医学之梦变得有些朦胧了。
面貌姣好、聪慧机灵的曌帝很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一些年轻人没有生病,来到这家小医院只是为了多看一眼曌帝。
曌帝本人却不愿意过早地考虑婚姻大事,还想趁着年轻的大好时光多学习、多锻炼,便对络绎不绝的追求者冷冷淡淡,伤了好些人的心。
时光如梭。曌帝不觉已到了25岁。父母看着依旧孑孓独行的女儿,也开始为她的婚事着急了。
一天,母亲姚美琴对她说:“我们单位陈阿姨姐姐的儿子今年27岁,条件和你很相配。这个星期天你们就见个面吧?”
曌帝想都没有想就回绝了姚美琴。
姚美琴气恼地嘀咕道:“你傲气个屁!人家是正规医学院毕业,正规医院的正规医生……”
曌帝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医生?”
姚美琴不解地拉长了腔调:“昂——怎么了?”
曌帝听说相亲对象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正规医院的正规医生,禁不住动心了。只要和医学挂钩,哪怕是个小猫小狗,曌帝也会觉得格外亲切。
虽然这位正规医学院毕业的正规医院的正规医生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是在曌帝的眼睛里却是最高大最英俊最有魅力的男人。
这年冬天,曌帝和她的白马王子姜医生结婚了。
婚后,姜医生对曌帝细心呵护,百依百顺。
曌帝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年的冬天,曌帝怀胎十月,瓜熟蒂落,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姜医生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好几天都耷拉着脑袋,不愿意正眼看着曌帝母女。
在曌帝的追问下,姜医生终于道出了实情:姜医生的父母是河东省人,传统思想特别严重,尤其看重家族香火的延续。如今曌帝生了个女儿,姜家的血脉不就断了吗?
曌帝听完丈夫的话后感到全身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窖里。她万万没有想到,正规医学院毕业的正规医院的正规医生居然怀揣着这么陈旧的封建思想。
曌帝郁闷了好几天,打心底里还是想珍惜来之不易的丈夫和家庭,便打起精神对姜医生说道:“你是独子,按照政策,咱们可以生二胎呀。”
姜医生如同大梦初醒,眼睛里顿时放射出激动的光芒。
婚后第4年的冬天,忐忑不安的曌帝又给姜医生生了一个女儿。
恼羞成怒的姜医生借口在医院值班,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回家。
曌帝抱着瘦小的婴儿哭得死去活来。她痛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对不起姜医生,对不起独根独苗的老姜家。
脾气火爆的大姐气愤不过,跑到医院把无精打采的姜医生臭骂了一顿。
姜医生这才勉强地回家转了一趟。
从此,曌帝和姜医生形同路人,几乎没有思想和语言的交流。曌帝十分内疚: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只有用耐心来打动他吧。
一天,药房窗户口来了一个30来岁的女人。她的手上并没有医生开的处方,而是心神不定地对曌帝轻声说道:“你就是王曌帝吧?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和你说件事儿。”
医院门口干枯的白杨树下,那个女人看着满脸疑惑的曌帝,半是哀怨半是摊牌地说道:“我怀上了姜医生的孩子。”
曌帝听罢如雷轰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生病住院的时候,姜医生对我特别关心,给了我继续生活的信心。我今天就想告诉你,姜医生他不爱你,爱的是我。”
“你胡说八道!”虽然曌帝用尽全身的力气吼着,但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那么的胆怯和软弱。
“我们不想瞒着你,就是想把实际情况早点告诉你。”
曌帝不记得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药房又怎么走在寒冷的大街上的。她如同一根皲裂沧桑的木头人,机械地踯躅在弥漫的风雪中。
姜医生和曌帝很快办了离婚手续,又很快地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两个女儿,他一个都没有要,但是同意给孩子抚养费。
过了几个月,那个女人给姜医生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姜医生高兴得不得了,在雪莲餐厅大摆酒席,热烈庆祝姜家的香火得以延续。
曌帝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每天像丢了魂似地上班、下班,照顾孩子。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独自流下失望的泪水。
五
离开北京后,曌帝一直与好友郭京京保持着书信联系。由于她认为自己的婚姻太失败了,所以从来没有告诉郭京京自己离婚的情况。
纸毕竟包不住火,郭京京到安西出差的时候知晓了曌帝的实情。
郭京京一边痛骂姜医生的老朽昏庸,一边劝说曌帝跟自己到北京去工作,离开这个让她受伤痛苦的地方。
其实,曌帝早就想逃避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但是二女儿还小,暂时还离不开自己,便对郭京京说:“等我小女儿长大点,交给我妈管后我就去北京找你。”
郭京京高兴地拍了曌帝一巴掌:“一言为定啊!”
曌帝又一次来到了北京。
她穿着一件合身的白大褂,在郭京京开办的保健养生堂里当按摩推拿理疗师。由于她性格温柔,对人和气,手艺又好,很受顾客的欢迎。
一个叫陈彼得的中年人经常来找曌帝理疗,成为曌帝的铁杆回头客。一天,陈彼得在做理疗的时候突然叹了一口气:“武曌女皇,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找你做理疗了。”
曌帝笑着问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呀?”
陈彼得说:“我们公司在非洲承包了一个大型工程,至少要五年才能完工。我必须长期待在那里。”
曌帝开玩笑地说:“那你就把我带到非洲去,保证不耽误你的理疗。”
陈彼得如醍醐灌顶,马上叫了起来:“对呀。我聘你做我们的保健医生。你和我们一起去非洲!”
曌帝从平时闲聊中得知陈彼得是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的老板。听了陈彼得的真心话,她发觉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因为陈彼得有能力把她带到非洲去。
陈彼得追问道:“我给你开现在工资的两倍。去不去?”
曌帝心想,郭京京对自己的确不错,但是也不可能一辈子依靠在朋友的身上,自己终究要出去闯一闯的。何况陈彼得虽然是大老板,但是待人宽厚、和蔼可亲,没有一丁点有钱人身上的臭毛病。
曌帝毅然决定豁出去拼一把,于是对着陈彼得郑重地点了点头。
曌帝跟着陈彼得的建筑公司来到了非洲。
她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大褂,每天给身心疲惫的公司管理人员推拿按摩,解除他们的疲倦。有空的时候,她还会跑到食堂给厨师们帮忙。穿着白大褂的曌帝和穿着白大褂的厨师浑然一体,十分和谐。
陈彼得兑现诺言,给曌帝开了很高的工资。
曌帝领到工资后把一半寄到父母那里,让父母和两个女儿花费。她思忖道,我要趁着年轻多挣点钱,将来让我的女儿出国留学,做个科学家。
日久天长,曌帝无微不至的服务给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人们带来了慰藉,无意之中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关于她和陈彼得的绯闻开始在人们中间流传,而且从非洲飞快地传到了国内。
陈彼得的妻子火速来到了非洲。在陈彼得外出洽谈商务的时候,她走进了曌帝的理疗室。
陈妻迈着矫揉造作的脚步,眼珠子向上瞟着天花板,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她穿着丝质绣花旗袍,脚蹬红色的高跟皮鞋,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戴满了金银首饰,一身的珠光宝气。
“小王,听说你离了婚,自己还带着两个孩子。经济上一定有困难吧?” 陈妻拿腔拿调地说道。
曌帝听了陈妻的话语心里很不舒服,但是碍于陈彼得的面子,只好回答道:“还算过得去。”
“一个女人,大老远地跑到非洲来,也真是不容易。这样吧,我给你一笔钱。你马上跟我回中国去,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大老板了。” 陈妻习惯称呼陈彼得为大老板。
曌帝急忙推辞道:“我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拿你的钱呢?再说我也喜欢在这里工作。”
陈妻见曌帝不上路子,干脆单刀直入地摊牌:“你喜欢?我可不喜欢你在这里工作!哼!有人想取代我做老板娘,恐怕是白日做梦吧!”
曌帝的心上好像扎了一根尖刺,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几天后,曌帝坚决辞别了陈彼得和非洲,回到了北京,又回到了郭京京的保健养生堂。让她吃惊的是,养生堂已经变成了太平洋出国中介公司。郭京京是公司的执行总经理。
看到公司门口车水马龙,生意兴隆,曌帝把这几年在国外挣到的近百万元投到公司里,成为公司的一名股东,期望获得更多的回报。
好景不长。没过几个月,有关部门接到公司非法运营的举报,不光查封了公司,并且没收了全部资金。
这可是我的血汗钱,是我们母女三人的救命钱啊!曌帝急的一夜之间生了很多白发。她整天不吃不喝不睡,发疯似地到处找人托关系,辩白自己也是受遇害者,央求退还自己的近百万股金。
别人告诉她,你作为非法运营公司的股东,不给你判刑已经是大恩大德了。至于股金嘛,最好晚上做梦也别梦到。
从百万富翁到一贫如洗竟然是这么迅速和简单。曌帝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一个人来到冬天的颐和园,在昆明湖厚厚的冰面上木然地徘徊着。她希望冰面能裂开一个大缝,自己跳下去一死了结。
一对年轻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嬉闹着,一边在前面溜冰。充满亲情的画面瞬间把曌帝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是啊,我的两个女儿还需要妈妈呢。我不能死。我要回去。我要和我的宝贝女儿相依为命,同甘共苦。
曌帝买完回安西的火车票后,只剩下几十块钱。她千挑万选,给父母和女儿买了一些礼物,黯然返回了故乡。
六
曌帝打算不告诉任何人自己这几年的事情,不能让父母和孩子承受自己带来的痛苦和失败。她表面上装作开心的样子,给父母和孩子描述非洲美丽的景色、讲述发生的有趣故事。
曌帝凭借着学过的中医基本知识,很快应聘到安西的一家私营藏药销售公司担任销售经理,负责向全省各地的药店推销藏药。
由于西医和中医无法治愈一些疑难杂症,藏药的出现无疑是一道金光灿烂的曙光,引起了社会大众的渴望。人们不在乎藏药的昂贵价格,整盒整盒地购买、服用,希冀奇迹的发生。
曌帝勤奋地工作着,每天都是最早一个来到公司,打扫办公室卫生,制定销售计划,联系各地业务。由于机遇和努力,她因此取得了优异的业绩,每个月的销售额都名列全公司的第一名,工资自然也很高。丰厚的收入和骄人的业绩让她乐在其中。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曌帝对公司失去了信任,也感觉到自己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那是她到公司的第三年,她到财务部去报销差费。
财务经理刚好闹肚子,蹲在卫生间里半天不出来。
曌帝只好耐心等待着。无意间,她瞥到财务经理的桌面账本下压着一张收条,收款人是高小英。
高小英是公司总经理的小姨子,和瞾帝同在销售部,干工作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业绩很一般。
她拿的什么钱?好奇心驱使曌帝抽出了那张收条,只见上面写着:今收到12月工资4800元整。
曌帝不禁心中一颤:不对呀,明明老总在大会上宣布我是12月份的销售冠军,工资是销售部最高的3600元。业绩一般般的高小英怎么会是4800元?!
财务经理如释重负地回来了,看到曌帝惊讶、落寞的样子便猜到了八九分,好心地劝解瞾帝:这个公司都是人家的,人家拿多少都是应该的。
曌帝的心中十分气愤,一点也没有听不进去财务经理的话。我辛辛苦苦干得那么好,工资还不如整天吊儿郎当的高小英。整天表扬我,给我贴小红花,原来都是在哄着我傻傻地干活。太不公平了!
刚好前两天,父亲的同事给曌帝介绍了一个叫顾阿根对象。
顾阿根也是江南人,丧妻,有一个儿子。他细高挑的身材,神情略带点腼腆,一口软软的江南口音,可以说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顾家是安西赫赫有名的大户,开办了全省连锁的家族企业西域女子医院。顾家的兄弟姐妹都在医院工作,不过主事的是老大顾阿强。
曌帝第一次见到阿根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好感,除了看中阿根的长相,最重要的还有顾家庞大的医疗资源。
曌帝把想离开藏药公司的想法告诉了阿根。
阿根欣然同意,热情邀请曌帝到顾家的医院来干。他自负地说:“造地(瞾帝)啊,欧(我)们结婚后,欧(我)们顾家的医院不就丝(是)你的医院嘛。”
七
谁知道曌帝这边在藏药公司辞了职,顾家那边却出了麻烦。阿根的两个姐姐竭力反对他们的婚事,更坚决反对曌帝到顾家医院工作。她们诬陷说曌帝是奔着顾家的钱来的。
曌帝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死活也不愿意到顾家医院工作了。她一家又一家公司地去求职,终于在一家维药销售公司找到了工作。
工作敲定后,曌帝和阿根举办了婚礼。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藏药风风火火地流行了一段时间,维药又风生水起地畅销起来。曌帝信心大增,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很快成为维药销售公司的销售骨干。
工作异常地顺利,生活上却出现了问题。随着两个人近距离的生活,曌帝发现阿根经常躲在家里不去上班,有时候犯困、打哈欠,鼻涕眼泪一起流淌。家里的卫生间里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阿根经不住曌帝的追问,终于承认自己已经吸毒好几年了!
曌帝听罢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毒品的依赖性异常顽强,一旦吸上终生难戒,即便是家里开个银行也供不起一个吸毒人员。她想到要离开阿根,但是当她看到阿根犯毒瘾时候痛苦可怜的样子,一股母性油然而生。她,不忍心抛下这个可怜的男人。
曌帝一次次把阿根送到戒毒所戒毒,又一次次把阿根从戒毒所接回家。她精心为阿根配餐,保证他需要的营养。她还搜集各种戒毒的资料,千方百计地尝试着帮助阿根脱离苦海。
阿根正常的时候欢快得像个小孩子,买菜做饭,对曌帝非常疼爱。当他犯毒瘾的时候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歇斯底里地狂喊,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对劝阻自己的曌帝拳打脚踢,不仅打断了曌帝的鼻梁,还打破过她的脑袋。
祸不单行。顾家的顶梁柱顾阿强这时候又查出肝癌晚期,没有几个月便溘然长逝了。顾家是树倒猢狲散,姐弟几个转卖了医院,各自分得一笔钱独自单干去了。
曌帝听说顾家姐姐担心阿根糟蹋钱,也害怕曌帝卷走钱财,擅自把分给阿根的那部分钱替弟弟私存了。对此,曌帝的心里很坦然,我本来图的就是人,你们的钱与我无关。
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顺从了姐姐们的安排,阿根对这笔钱也不闻不问,整天待在家里心安理得地花着曌帝挣来的钱。
曌帝除了做好工作、照顾阿根,还要照顾逐渐老去的父母和长大了的两个女儿和一个继子。
大女儿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曌帝送她参了军。入伍不到两年,女儿在一次打扫卫生擦玻璃的时候不慎从二楼窗台上跌了下来,摔成了脑震荡,思维缓慢,反应迟钝,最后退伍回家长期休养。
小女儿继承了母亲的乖巧懂事,也继承了母亲酷爱医学的基因,对生物医学特别感兴趣,豪言将来要做中国最棒的医生。
瞾帝的继子和小女儿一般大,十分顽皮。她谨慎地经营着与继子的关系,努力给予他缺乏的母爱。
期间,曌帝就职的维药销售公司因为经营不善也倒闭了。她先后在药店、老年康复中心等地方干过。她每一次都尽心尽力,把自己的工作当作事业来经营。她也发现自己所在的单位几乎都存在着虚报药价、夸大疗效、欺骗老人的行为。她需要工作和工资来支付全家5口人的开销,但是又不愿意做昧着良心的事情,内心十分矛盾。
八
曌帝发现人们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越来越重视养生和保健了。
她通过实地调查和仔细盘算,决定在天山南路一栋高层住宅楼里租上一套房子,开办自己的养生保健馆。
曌帝精心制作了保健知识手册,研制了五谷杂粮养生粉,配置了润肤养颜珍珠膏,受到顾客的热烈欢迎,生意十分兴隆。
顾客们在推拿、按摩、拔罐、减肥之余,还想进一步治疗腰酸腿疼、颈椎腰椎增生等毛病,便对瞾帝的理疗提出了新的要求。
曌帝的心里明白治疗这些病症必须采用针灸,但是针灸超越了养生保健的范围,是正规医院和医疗诊所的业务。为了不流失顾客,曌帝私下里开始偷偷给个别老顾客针灸,结果效果还特别好。瞾帝额外又赚到了一笔钱。
那个妇女嘴角的一颗黑痣一下子唤起了她的记忆:张丽玲?对,就是她!虽然发福了许多,但是眉目之间依然保存着当年的痕迹。
“你好,你是张丽玲吧?”曌帝兴奋地向张丽玲打招呼。
“你是——”张丽玲停住了脚步,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满脸沧桑的路人。
“我是王招娣啊。咱们在生化厂的时候一个宿舍住过啊。”
“你真的是王招娣?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完完全全认不出来了!”张丽玲脸上的表情很快地变化着,悲喜交加,感慨万分。
与当年的室友相逢,曌帝觉着自己有说不完的话,就把张丽玲拉到了自己的养生保健馆,让她参观参观自己的工作室。
曌帝端详着身材臃肿的张丽玲,微笑着嗔怪道:“看你,也不注意保持身材,小心老公甩了你!来,你在小床上躺下,我给你扎两针,一个疗程10天,保证让你瘦下来5公斤。”
张丽玲没有多少话语,只是默默地听着曌帝谈天说地。
扎完针后,张丽玲和曌帝约好明天同一时间再来,便离开了养生馆……
九
“王大夫,我可以起来了吗?”一直静静地趴在小床上的那位老年妇女打断了瞾帝的回忆。
曌帝急忙走过去,十分歉意地把老人扶了起来,叮嘱了一下注意事项,然后把她送出了门。
曌帝的心中非常明白,自己的养生保健馆行将寿终正寝了。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缓缓地脱下心爱的白大褂,轻轻地挂在衣帽钩上,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关门的那一瞬间,曌帝的心头涌上了一阵酸楚,眼泪禁不住流淌下来……
天空中弥漫着一张巨大的白网,肆意翻飞的雪花越来越密、越来越大了。
曌帝顶着凌冽的寒风,双脚踏着厚厚的积雪,努力向前走去。
她坚信,明天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