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妈
一
“大舅舅,二舅舅,撅起勾子拉痢头;大舅娘,二舅娘,脱了裤子晒太阳!”张呱呱又在教唆哪个娃儿妹崽骂人了。 “张呱呱,快当婆婆的人了,嘴头子还象个茅坑,不怕烂舌头?”一个女人半笑半嗔。 “扯你娘的臊,要你来狗捉耗子多管闲事!”斜依皂角树被唤作张呱呱的中年妇人弯起细眼,向地上啐了一口。那女人也不在意,径自赶着猪儿走了。
那时,四十三岁的张呱呱看起来只有三十六七的样子,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下巴颏儿溜尖,一双媚眼能挖走人的魂魄,只是眼角已起了鱼尾纹,修长身材从背后看还象妹崽。
她大名张一青,村里人嫌她爱咋呼,赐名“张呱呱”。她十六岁嫁到刘村时,男人是个模样不起眼的生意人,常年在绵阳跑生意,很少落村。她跟着男人在外头做帮手,连重庆成都这些大地方都去过。她人样儿俊,嘴头子灵,夫妻生活很是合美。唯一叫男人不满的是,成亲几年了,娃儿妹崽没半点毛星星。烦心时,也会瞪起眼珠子:倒八辈子霉,养个婆娘不会下崽!她便一头撞进男人怀里哭天抢地:你一刀子抹了我脖子,再讨个会给你下崽子的黄花妹崽!男人倒唬得没了主意,只能低声下气地哄,以后不敢再提了。
解放后,城里户口卡得紧,她落户刘村,男人仍在绵阳的一家裁缝铺里。她在村里,男人按时寄钱票,公公婆婆还没过门就没了,她自然轻松自在,吃香的喝辣的,抖得很!想去做活了,扛起个锄把子哼着小调悠到地头;不想做活了,便和老婆子们凑堆儿摆龙门阵。三月中旬,收了头茬麦子,收拾得漂漂亮亮上绵阳小住几天。
三十岁那年,她领了个两岁的孤儿回来。儿子长到十几岁,她姿色没先前光鲜了,脸上肉皮松了,可依然爱俏爱干净,嘴头子更厉害,走起路来,雄杠杠的,扇起的风能撩倒人。男人一年回不了两趟屋,村里的家是她撑起的。儿子十五六岁的人了,做事稍不如她意,便被打得鬼哭狼嚎。村里哪家的鸡钻进她的菜畦里了,哪家人的耳朵便要遭殃了,那两片嘴皮子骂得个一祖升天,二佛下地!
她嘴头子歪,心不歪,对人热情,喜欢孩子。她最喜欢童年的我。我父母远在新疆工作,按月寄三十块钱三十斤全国粮票给外婆家,外婆总把我打扮得干净漂亮。她常把我领到别的孩子不能进去的睡房,从雕花木床的枕边,掀开小花竹篮盖子,用炒花生炒胡豆把我两个口袋撑得鼓鼓的。我叫她“青妈”时,她的眼常眯成一条线,搂着我“青儿青儿哎”,叫得比我的亲妈还亲热。
儿子长到十八,青妈给他娶了媳妇。媳妇,用青妈的话,比她年青那阵子还俏三分,就象扑克牌上的那个皮旦!她在城外的那帮讨饭的妹崽堆里挑了一下午。那妹崽姓刘,只有一个舅,要了六十块钱,好相因!青妈给她取名“刘一青”。刘媳妇脾性好,说话轻声细雨;也勤快,家里地里活儿都不少做。青妈从此真是赛神仙了,吃完饭,碗一推,不是满村子乱窜,就是打扮得利利索索去逛五里外的县城。就这样,饭菜稍不合口,或是洗脚水烧烫了,哪怕小孙女都能满地跑了,她照样能扬手就给儿子或者媳妇两个耳巴子!
五岁那年,亲妈来接我回新疆上学。青妈送我一条白底洒满青竹叶的方绸巾,和我们一家在县城的照相馆里合了影。我看到青妈的眼是红的,妹妹靠在亲妈怀里,而我靠在青妈怀里。
后来,亲妈把绸方巾做了她新棉袄的里子,为此,我心里很生了一阵子闷气。有好几个月,我在亲妈面前沉默寡言,不喊她妈。
青青的竹丛,淡黄色的小草屋,沉闷的风箱声,慈祥的外婆,拉船的舅舅,还有青妈,便是我川南乡下的童年。
二
1985年冬,再见刘村,我已是大二学生,一个脑后垂一条大辫的十八岁少女。外婆头发已花白,满牙床只剩两颗下牙。我与外婆执手两垂泪。
“青儿,是青儿回来了么?”我转过身,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嘶哑着大嗓门,蹒跚着迈过门槛,腿脚似乎有些不灵便。只有声音和那双闪着凌厉光芒的眼睛是熟悉的。 “青妈!”我只叫了一声,眼圈早已红了,竟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抽答起来。青妈抓着我的手颤声道“:青儿,快莫哭!青儿,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你青妈,前回给你外婆打的信上还提到青妈,你青妈梦里头都笑醒了!”一个大婶笑道“:青妹崽,你晓不晓得,到底哪个是你亲妈?”引得满屋人哄笑。
青妈数叨着她的腿。说是前年子腿快被锯掉了,躺在床上动不得,急死人;吃了些药,又下地走走,今年好了。最后,她神秘地补充,要不是信了这么多年的菩萨,那条腿早保不住了!菩萨嘛,硬是灵得很呐。现在,屋里供着菩萨,每年还要去十几里远的林泉寺进两次香。这些,我相信,小时候在她的睡房玩耍时,就见过细白瓷的坦胸盘膝大肚笑弥勒。
天麻黑时,她的二孙女,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站在门外喊“:婆,今夜到我们家吃夜饭啵?”嘴里横咬着两根筷子。青妈翻着白眼“:你们吃剩了的潲水,还喊我来舔勾子?”二孙女抽出筷子,递到她眼前“:哪个先吃了?看嘛看嘛,筷子还是干的!”青妈嘴角浮出满意的笑容,抬眼见了孙女卷曲的刘海又喝道“:一天到晚把个头发这么揪揪那么裹裹,生成的妖精怪!看看人家青儿,大学都读了两年,还梳辫子呢!”
望着青妈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笑道,人老了,嘴可没老。随问外婆“:青妈还敢和她儿子媳妇凶不?”外婆笑道“:哪门敢?惹火了两口子,地哪个替她种?她男人大前年病死了,她没得靠了,全靠那点地了。平时,她自己一个人开火。”
“你莫看她嘴头子歪,上个月有回,我亲眼看到萍儿,就是刚才这个二孙女,不晓得为啥事,把她撵到屋前的晒场上骑在身下打!”大舅撇嘴。 “她三个孙女,数这个二孙女可恶!她刚才为啥连门槛都不敢跨?”小舅摇头道,“这个世界简直没老实人!你青妈的儿子媳妇,以前老实得很,哪晓得这几年越来越凶!两年前,他们盖新房想抢占我们的宅基地,我们不肯,他两口子就天天指桑骂槐,二孙女还跑到我房顶上掀瓦片!村长来了才解决,我骂她敢跨进我见门槛就打断她的腿!”
哦,怪不得外婆不留青妈吃夜饭。外婆说,虽然青妈没参加宅基地的事,但这两年也没互相走动了。我在外婆家的一个礼拜里,青妈天天来屋里或坐在门槛边,摆半天龙门阵,再蹒跚着回家。有时,外婆或我留她吃饭,她总推说回家吃。
外婆家的冬天很冷,没有暖气,老人手里只提个竹烘笼取暖,很容易感冒。一个竹叶在寒风中颤抖的黄昏,村西的黄妈吸着鼻子来外婆家向我要治感冒药,说是珍大婶子她们要了回去,吃了立马好了,灵得很。青妈见了,也来到房前“:再给我几粒呗,下午吃了啥子‘胶囊’,嗓子马上不痛了,再吃点就全好了。”我提给她一个小塑料袋“:都给你吧,统共剩三颗了。”我要去给她倒水,她拦住,把药往嘴里一丢,头往后一仰,便下肚了。她用手抚着脖颈“:呀,气通上来了,啊且!鼻子通气了,硬是灵气。到底是西药,城里的药,一点不苦,病倒好了。”我笑道“:真的么?好得这么快!”青妈睁圆了眼睛“:真的!马上好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青儿,不去刘裁缝家看电视?”见我摇头,手里正拿本大厚书,便对走来喊她看电视的二孙女感慨“:看别个青儿,就是肯用功。你呢,成天耍不够,吃一辈子的农业粮,我也没精力管你们了!
我临走那天晚上,青妈端了一竹筲箕新挖的芋头,硬要我带走,外婆舅舅苦推不了,只得收下。青妈用袖口抹了下眼睛“:青儿,你这一走又不晓得哪年才能回来,等二天你在城里有工作,挣了工资,回来看你外婆的时候,莫忘了来看你青妈,给你青妈称两斤酥心糖,你青妈最喜欢吃酥心糖。”
我拉着青妈粗躁的老手哽咽道“:青妈,下次回来,我一定给你称两斤酥心糖。”青妈前脚走,后脚我就听见小舅说,等明早我一走,就把芋头还回去。
三
2004年暑假,中年妇人的我,携夫带子再见刘村。外婆已在四年前离世,大舅小舅早已分家,原来外婆家的地盘分成了两家。与外婆家相临的青妈家,变成全村最气魄的三层小楼,雪白的小楼被高大的青砖墙围着,只看得见小半截楼身,而且,楼门背对着小舅家,所以,直到我离开刘村,也没见到青妈家一个人。
听小舅说,青妈已死了七八年了。
在小舅的青菜园里,按刘村习俗,我在外婆的土馒头前燃放了一大挂红鞭,烧了大堆黄纸元宝,祭了红蜡烛火腿香肠,磕了头,请老人家原谅我的迟到。
青妈的两斤酥心糖,我并未忘却,而且也买得起,只是,我没买。望着那高高的青砖墙,心里默念,青妈,我来看你了,也记得要带给你两斤酥心糖,只是,我没法见到你。
青妈,就记在这里了,但愿你的在天之灵,能感受到我对你的永远想念。因为,你是信菩萨的。
原谅我,青妈。
原谅我没能带着两斤酥心糖,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