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青的头像

何青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7/07
分享

住厕所的女人

“滚,滚滚滚!死外面去!”背后传来丈夫恶狠狠的吼声,“嘭——”地一声关门的巨响,还有儿子的哭叫声。

“等着,你等着吧,我还等着看你钻车轱辘的样子呢!”林荻回头朝那扇沉默的墨绿色防盗门冷笑一声,一甩披肩发,义无返顾地走出了家属院,任凭街上的寒风拂乱那一肩黎黑色的长发。

结婚十年来,这种他咒她死,她咒他亡的吵闹,在她家已是稀松平常。她简直弄不懂,当初怎么瞎了眼,找这么个东西?当初要不是为了和他分在一起,她怎会从繁华、秀丽的江南都市,跑到这么个灰不弄松、土气憋闷的北方城市?

他说她变了,从一个高雅的女大学生变成了絮絮叨叨、目光短浅、庸俗市侩的家庭妇女!

她还说他变了呢!儿子都七岁了,她只比当姑娘时重了十斤,从九十四、五斤,变成了一百零四五斤而已。他可好,飞长了五十多斤,从黑瘦矮,一跃而为黑胖矮,原先的潇洒、风度荡然无存。而且,结婚后,她才发现,他这个人没一点情趣,他再没给她送过生日礼物。她自然也不给他送。刚结婚时,因为穷,连当时四十元一张的婚纱照都没有。以后经济好转了,她多次提议补照,他哼哼哈哈总不热心,她也就心凉了,至今依然没有结婚照。而且,结婚十年来,他们从来没过一次结婚纪念日。与邻里纠纷,总是她出头,他却龟缩在家,末了,还埋怨她把人得罪完了。有什么法子,为了儿子,只能凑合着过,而且,他是她自己找的,怨不得别人。

不过,在外人眼里,他们还是令人羡慕的一家。因为,大多数吵闹时,声音比较小。他还没真正打过她,最多按住她的双手、双脚,不让动弹,否则,她早和他离婚了。

打儿子出世,因她要照顾儿子,便很少与他同床,除了每月应付那几次差事。平时,他独自睡小床。

每当看到他,她心里便升起一种厌烦感。

他也后悔,当初怎么找上了她?

有时,她也半开玩笑地说过,要不干脆离婚?

离婚?干吗要离婚?离婚名声不好听。

再者,再找人时,人家听你是离婚,就不得不想你为什么离婚?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可若是丧偶,就是另一码事了。所以,等你死了,我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再找一个岂不美哉?!他振振有辞。

她哈哈笑道:等我死,岂不太早了?!

他嘻嘻,未必,比如车祸呀,大病呀,或者食物中毒一类的…

我也如此盼望你呢!她微笑着回敬。

日子,就怎么不死不活地过着。

她心里也真生过离婚的念头,可很快被打消。

离婚?离了婚,她怎么活?!首先,她住哪里去?房子是他单位的,虽已花成本价买下,可他一旦退给她一半房钱一万两千块钱,用这点钱,她上哪里再去买套房子?她不想带着儿子到集体宿舍去受苦。再说,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再找一个,各方面未必比他好到哪里去。用他的话就是,男人四十一朵花,而女人四十却是一堆豆腐渣。

况且,上个月她所在的公司破产了!除了那一万五千块钱的安置费,她一无所有。

至今,她还没找到工作,赋闲在家。这当口再离婚,她岂非自寻死路?

她无心去逛商场店铺,只得在街头晃荡。

三月初,杨树枝头已挂起了一串串灰毛毛虫似的杨花。

然而,由于这阵子倒春寒,行人中大多还穿着羽绒服、呢大衣之类的。迎面刺骨的寒风,吹进她单薄的黑底花绸袄,就象身上没有穿东西的感觉。

夜色渐浓,满目红红绿绿的灯光映射着街面。上哪去?她能去哪里?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她的那个家,再无别的亲戚。

去同事家?同事中,虽有两个和她比较说得来,但同事毕竟是同事,不是朋友。朋友?确曾有过,不过,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在小学,在中学,在大学,都曾有过知心朋友,可事过境迁,人走茶凉,昔日的朋友,只能偶尔在旧照片、在梦中相见了。

工作十来年,她再没有过朋友。

也许,听完她的哭述,当时同事会为不平,会安慰,但焉知转过身后不会窃笑?不会作为闲聊的谈资?不把她作为笑柄?生活中,这种人这种事,见多了。

去单位的单身宿舍?更不行!与那些小丫头们本不相熟,借宿更难启口了。

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家人的话,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到这里来。如果,当年不离开家乡,现在,她起码好跑回娘家诉诉苦了。想到娘家,她心里立刻暖和了许多。对,为什么不回家?自上次探亲后,又有四年多没见到父母了。可是,她一个人回去,怎么面对父母?六七十岁的老人,她不忍心他们为她揪心。

想了半天,她决定去找大姐。大姐在离她父母近千里远的一个川北三线小城,而且,别看大姐只是个高中生,偶尔打点零工,可很会理解人,四个姊妹中,也对她最好。

兜里有两百零五块钱,那是上午准备给儿子交儿童英语培训班学费的。她毫不犹豫直奔火车站,买了次日凌晨开往成都方向的硬座票。上车前,她给大姐打了个长途,大姐惊喜异常,她没多做解释,只说一切见面再谈。

要不是大姐、姐夫去接站,要摸到姐家还真难。这是她头一次来大姐家。先是一辆三轮车拉着他们在暮色中奔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一条喧闹的马路菜市场边停下,穿过飘着卤鸡卤鸭香味儿的“刘烧腊”,路过一个老头的补鞋摊,大姐指着前面一片灰色旧楼房,说那就是工厂的家属区了。

家属区,可真大。一幢幢四五层灯火通明的平顶楼,一眼望不到头。她早听说姐夫在的工厂大,人多,有一万多职工,可还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好在没走多久,就听大姐说,到家了。

这是一栋五层楼,从楼口望去,里面黑洞洞的。姐夫打开手电,在前面带路,大姐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一脚踩空。一进楼,一股潮湿霉臭甚至尿骚味儿,扑鼻而来。

她抽了抽鼻子,大姐看了她一眼笑道:“这里工人多,不比你们知识分子。主要是附近做买卖的,急了,找不到厕所,就摸到家属楼哗哗一通乱尿…”

“真不象话!”她直咋舌。

“这算啥?”姐夫回头一笑,“今晚还算好。有时候,一楼的人早晨一开门,门口端端地竖着一堆大的!别说做买卖的,就是工友互相串门打麻将,急了,出了门,下一层楼梯就扫!不过,大的一般还是要上厕所的。有啥法子,这是老房子,没卫生间。再说都是工人,比不得你们知识分子。”

难怪,不只一楼才有那些怪味儿。现在还凑合,夏天怎么办?她心笑自己杞人忧天,人家不也养儿育女了那么多年么?

小外甥哲哲一听到楼梯有响动,便跑出来迎接了。她还是四年前在父母家的年夜饭上见过小家伙一面,今年该十一岁了,想着十一年来,哲哲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她不由心生一丝怜悯。

大姐一家早吃过夜饭了,专为她煮了半锅新稀饭,炒了一盘青蒜肉片,凉拌了一碟绿莹莹的嫩豌豆尖。才下火车的她,正合胃口。

吃饭间,楼道里热闹起来,开门、关门声不绝于耳。很快,“唏哩哗啦”的搓麻声,“啪啪”的掼牌声,“邦邦”的拍打桌子声,连着笑骂声,响成一片。

听大姐说,姐夫的工友知道她要来,怕打扰她休息,今晚家里才会安静些。

她私下里问姐,那哲哲咋办?哲哲不做作业、温习功课了?姐说,哲哲关起门来在卧室写字,早习惯了;那都是你姐夫的朋友,我也不好说,再说,我自己也喜欢打牌,老看那些电视也没啥意思。

她只能在心中,为哲哲不平了。

简单擦了擦身,她执意在哲哲的小屋里新搭的一张钢丝床上躺下,推辞了和姐睡一起的好意,只说想早点休息,有话以后慢慢说。

大姐临出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我差点忘了,我们这是老房子,没卫生间,看到没?”大姐指着屋角一个红白两色的大痰盂,“就解在那里面。”

“万一要解大手,那咋办?”她有点担心,自从上了县中学后,她已经有十六、七年没有在屋里的痰盂或者盆子里解过手了。

“只管解。”

“哪咋行?!”她叫道,“难道整个楼都没有一个厕所吗?屎尿都倒哪去?”

大姐笑笑说:“整个楼都没有厕所。每层,倒有个公用水房,水房里有个管道,尿可以从那里倒;只是,有的人家很不自觉,偷偷地屎也倒,常常弄得个管道堵住,屎尿乱流,臭气熏天,几乎天天有人站在楼道里骂大街,可也无济于事,骂归骂,偷倒照偷倒!时间一长,有人干脆用水泥把管道堵死了,从此,每天只好下楼去四五百米远一个最近的厂建公厕倒。”

“啧啧,看来你们每天光是解决拉撒问题就得花不少工夫!”她笑道。

“有啥子办法?哪个叫我们是工人?!那些新来的大学生就不用住这些过渡房了。不过,我倒是一次也没去倒过屎尿!”姐的眉梢里闪着自豪。

“姐夫这样的好男人,少见!”

“有啥法子?”姐夫故作痛苦状,“哪个喊我摊上了母老虎!”

“康娃子,好啊,要上天了!”姐一把揪起姐夫的右耳朵,两口子笑闹着进了他们的卧室。

看着姐姐、姐夫,她真是眼热。

姐夫家的那个村和她们村相邻,他爸抗美援朝中脑袋被打伤,伤好后神智不清,厂领导照顾他家,他十四岁初中没毕业就顶替他爸进了工厂,当了个检修工。大姐倒是高中毕了业,却一直在村务农。大姐人长得漂亮,有文化,又没要彩礼,嫁给他后,别看没工作,可每月一发工资,他都一分不少地交到大姐手里。听妈说,大姐叫他站着,他就不敢坐下。别以为他是省油的灯,一出家门,谁敢说他半个不是,他敢找谁拼命,身边常聚着一群哥们儿。

喝了两大碗稀饭,没躺多久,就想小解了,但她实在不习惯在痰盂里方便,于是摸黑穿了衣裤,踏着拖鞋,轻轻开了卧室的门。

“姨,你哪里去?”黑暗里突然想起哲哲的悄声。

“还没睡?”她收住脚,回头悄悄道,“上厕所。”

“楼道里没灯。”小家伙提醒。

“不怕,我慢点就是。”

“姨,我看你还是莫去厕所。就在屋里解,我保证不看!”小家伙溜下地来拉她。

“为啥?厕所里有鬼?”她一边笑道,一边让他回床上去。

“差不多!”

“姨不怕鬼!”

“真的,姨,不哄你,女厕所里有个疯子!”小家伙急急小声道。

“疯子?!”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疯子!她天天住在厕所里。”

“住厕所?!”她闻所未闻,“她没家人?”

“有!”

“那她咋还住厕所?!”

“那就不晓得了!”

看来,从小家伙嘴里是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了。

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她心里真的升起一丝恐惧:“快睡吧,姨不出去了。”

没奈何,她只得在黑暗中草草完事。屋里立即弥漫起了难闻的味儿。

她却再没了,睡意。

天底下,竟有住厕所的人!

想起小时候,一到夏天,粪坑里那一条条白囊囊的拖着细尾,顺着壁缝往上爬,那蠕动的身躯波浪似的前进,在厕所的木板、地面上到处溜达、瞎撞,有时候还能看到被人踩死而溅出的汁液和被碾成几段的干尸。一想到这些画面,那女人竟住在这画里面,她心里便不寒而栗。

估计快零点了,远方的儿子早该进入梦乡了,家里的窗外该是夜深人静了,而这里的窗外,楼下一浪高过一浪的笑骂声依旧。

哲哲睡熟了,没一点动静。看样子,他早习惯这种环境了。

迷迷糊糊中,她好容易快合上眼了。“砰——”楼上一声巨响,惊得她腾地坐了起来,象是热水瓶猛摔在地上了,接着传来了男人的吼叫声和女人的尖嚎。

真要命。

大姐听了她的诉苦,连连摇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真是毛病多!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闹离婚?!你看看人家闹离婚的是啥子情况?你又是哪种情况?!你男人经常打你折磨你了?不给你饭吃了?在外头乱搞了?没有?没有!还离个啥子婚?!过生日不送礼物?哈哈,钱从左口袋出,又进右口袋,搞那些虚头寡脑的,有啥意思?!不浪漫?没情趣?哪天他真的来了情趣,在外头浪漫浪出了事,我看你哭都来不及!”

她突然想起林黛玉一边嘴上劝傻大姐不要哭,心里又在鄙夷:哼,这种蠢货,哪来的什么情种!她只得在心头嘀咕,和姐不是一个层次的。

大姐原来在厂里投料车间当零时工,清扫场地,打打开水,蛮轻松,一个月挣七八百多块,半年前给裁下来了。平时,呆在家里买菜、煮饭、打毛衣,就是姐的工作。

临近晌午时,她和大姐边聊着边剥着一堆青嫩的豌豆。忽听敲门声响,大姐对她悄然一笑:“肯定是她,丽萍又来了,又一个闹离婚的!”说着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左臂挎一玲珑小花竹篮,两手不停地在半只嫩黄的毛线袖子间穿梭,冲她笑了笑,又转向大姐:“是你妹妹,比你还漂亮!”说着,自己在一张小凳上坐下了。

“那当然,人家是大学生嘛!”大姐一脸自豪。

寒暄一番,她才知道,丽萍是楼上的邻居,昨夜的巨响便是她家发出的。她瞟见丽萍右额有块顶针大的青紫。

“哪们就你自己?男人娃儿哪们没来?”丽萍象是随便问起,手里一刻也没停。

“儿子要上学,他爸要上班,就我现在下岗没事干。”她淡然一笑。

“大学生也下岗!看来,哪里都一样…”丽萍轻声感叹。

因她是生人,丽萍略坐了坐就起身了。

“平时,她的屁股沉得很!”大姐笑道。

大姐说,丽萍是新疆人,父母都是五六十年代跑到新疆的。八年前,丽萍经人介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父母一家都还在新疆兵团,就她自己在这里,也是个没工作的。她男人别的坏毛病没有,就是好吃懒做,好喝酒,好下馆子,两口子经常为鸡毛蒜皮打闹。去年,她一度赌气跑回新疆的连队,蛮以为男人会给她打电话请她回来,没曾想,男人带着儿子,常常是门一锁,乐得自在下馆子,很少在家里吃饭。等了半年没音讯,“为了儿子”用丽萍自己的话说,自动、乖乖地跑回来“收拾那个猪窝了!”

又一个苦命人。她在心里叹道。

大白天,解手只能出楼。走了五六百米,风中的尿骚味儿越来越浓,一座旧厕所出现在眼前。那种泥土砌的、外表刷着白石灰的老公侧,隐约见着两个淡紫红、碗大的“男”、“女”大字静静地趴在墙两边。来之前,大姐就一再叮嘱她,进去后,千万别上最里头的一格,因为,那是疯子的地盘,否则,疯子会不停地乱骂。

厕所里有五个蹲位,由四块一米高的裂缝旧白木板隔断,蹲位也是木板做的,呈葫芦状,前尖后圆。地面的尿迹、便痕想必是娃们的杰作,而粘在蹲位上的便迹、便纸,便猜不出是何人所为了。厕所里正好没别人,她皱眉、抽紧鼻子,在其余四个蹲位里挑了个稍干净的。

匆匆完事,她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望。尽管,听姐说,疯子一般每天下午四、五点才“回家”,知道她现在不会回来,也没别人,便蹑手蹑脚,来到最后一个蹲位前。

果然,这个蹲位上干干净净的!看样子,疯子要到晚上才利用这个地盘。

早在一进厕所时,她就瞥见了靠里墙堆着的一大堆杂物。

现在,她终于看清了:一叠旧报纸,一个破旧煤炉摇摇晃晃地站在三块半截红砖上,一个看不出花色的旧搪瓷碗反扣在两个缺口粗瓷大海碗上,几个空啤酒瓶,一个压扁的洗衣机纸箱,小半尿素袋鼓囊囊的东西,一床发黄发黑筋筋吊吊的棉花胎,一个破沿的筲箕里躺着几棵蔫叶小葱,一小木板上横着一把缺口卷角没木柄的菜刀,菜刀边挨着一块卷曲的巴掌大干肉皮。

听姐说,要是别人碰巧在她在“家”时进来,只要你不惹她,都会相安无事。如果她正巧在吃饭,还会热情地举着毛绒绒的肉皮,热情地邀请你“吃肉,吃肉!”有一次,大姐就碰到过她在那个旧搪瓷碗里煮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香肠。整个厕所里,都弥漫着诱人的香肠味儿,连臭味儿都压下去了许多。

“不可思议!”出了厕所,她回望着这个普普通通的旧厕所,连连感叹。

“她就没家里人吗?没人管她吗?”她心里忿忿不平,“就算是疯子,也应该有个最起码能住的地方呀!”

“哪们没有?”大姐笑道,“看来你还是个菩萨心肠!她有老头,有儿子,去年还添了孙子。她儿子来接过她,她自己死也不回去,别人有啥法子?不过,别看她疯,去年她孙子满月那天,她儿子早晨一推门,门口摆着新崭崭的小衣服、小鞋子!还不是她天天捡破烂买的!”说着,姐指东南角一幢墙壁斑驳的楼房,“看到没,前面,那个第九栋二单元302号就是她原来的家!”

“那她,为啥不回去?”

“哪个晓得?也可能是她心里有愧,话就长了。走,去菜市场割点肉称点挂面去,该做烧午了,以后再慢慢给你说。”

午饭后,姐夫、哲哲一出门,她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卧室,央姐给她说疯子的事。

“不睡午觉了?”姐打着哈欠,把她拉到身边躺下。

“好久没跟姐在一起睡了,”她抱着姐的一条胳膊,“边听边睡。”她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温馨感。

“这么大了还撒娇!”姐抚弄着她细软的长发,“从哪讲?”

“唔,”她想了想,“我问你答,她啥时疯的?多大了?”

“有个十一、二年了,”姐盘算了半天,“哲哲今年十一岁了,我记得是我结婚的前一年她疯的…该有十二年了!那时候,她儿子好像比哲哲现在要大一点。她那时是三十多岁,现在该有四十多了!”

“为啥会疯?是出了车祸,还是生了啥子大病?”

“那是她活该、该背时!”姐一副不屑神情,“为啥?她偷人!又被人甩了!她是造孽、该背时!”

“哦,为情所累。那,她为啥偷人?”

“哪个晓得为啥?就算偷人嘛,也该偷个般配点的嘛!她倒好,一个大学生偷个补鞋匠!”

“大学生?”她尖叫,“她是大学生?”

“只是个夜大生,不过,八十年代那个时候,夜大生也吃香得很呢!工资待遇和正牌大学生是一样的。”

“那个补鞋匠,一定很漂亮吧?”

“我只见过几回,他个子不高,不过,皮肤白,样儿也招人喜欢。”

姐说,她知道的那些,也是听别人说的。

第一次看见她,是88年和你姐夫康庄结婚不久。

我们从菜市场回来,迎面碰到一个骑车子戴眼镜的男人,车梁上演杂技般地坐着个八、九岁的男孩,车后座上是个少妇,他笑着和康庄打了个招呼,那女人也笑了一笑,把康庄兴奋得!等车子稍远,康庄悄悄说:你看,人家大学生一点架子都没得!两口子都是大学生!

大学生?我想看仔细点,可是车已经走远了!不过,刚才匆匆的一面,还是有点印象:男的黑瘦,很平常;女的白白净净,蛮有女人味儿,有点姿色。

那男的是康庄他们车间的一个技术员;女的是厂里管劳资的。听说,两个人在农村插队时就好上了。两个都是夜大毕业的,挣的钱多。那时候,我们一次买肉只舍得买个半斤八两,他家每次一买都是一大块,少说也有四、五斤!那个时候,他家已经有一台单门冰箱,一台十四寸的彩电了!他们吃得好,穿得齐整,男的勤快厚道,女的文静懂礼性,一点也不叉巴,儿子长得象妈,漂亮又聪明,从没听见他们吵打过。这一片的人家,没有哪个不眼红他们的。

哲哲两岁的那个夏天,那年夏天热得不得了!我们终于听到了他们家传来的打骂声、哭闹声!听说,那天下午,他儿子那个班的老师临时有事,最后一节课让他们上自习,老师一走,学生很快跑得没几个了,他儿子那天回来得比平时早。他家在一楼,在门口时,他儿子就听到屋里好像有响动,有点奇怪,爸爸妈妈这么早就下班了?是小偷?不像,因为,门是锁着的,那时,还用的是明锁。他儿子悄悄开了门,响动是大卧室里传来的!他儿子悄悄咪咪地猛一推门,他家的门跟我们家的一样,都是只有门把手没有锁。眼前的景象吓了他儿子一大跳,他妈妈光条条地和一个光条条的男人扭缠在一起!他儿子愣了一下,撒腿跑出了屋。

那男的别看平时老实得很,这回可不含糊!第三天,我在上厕所的路上碰见她,她的眼眶肿得老高,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事情嘛,简单得很。从家属院到菜市场这条五百多米的路上,本来有两个补鞋摊,一年前,在院门口斜对角那棵老皂角树下,新起了个补鞋摊。补鞋的小伙子,看样子有二十四五岁,活儿干得漂亮,同一件活,价钱总比那两个老头要便宜五分、一角的,嘴又甜,长得又机灵,没活时,还喜欢翻几本旧书,我们院里的都爱上他那里补鞋。哪个晓得他们两个就勾搭上了?!起头,好像是那女的有一次补鞋给错零钱,多给了小伙子几毛钱,小伙子追出好几步远退给她。小伙子要是好好梳洗打扮一番,那模样、那神态,像惨了电影明星周里京!

等男的怒气冲冲去砸补鞋匠的摊子,哪里还有影子!

听说,男的打完了,又给女的下跪,说是只要跟补鞋的一刀两断,他不在乎别人咋说,他们一家关起门来,还象从前一样过日子。

谁知女的铁了心,干脆提出离婚,她说跟补鞋的在一起过一天,胜过跟他过十几年!

打完老婆,该上班时,男的还是去上班,不过,更沉默寡言了。从那天起,女的再没去过工厂。他家的窗户,常常传出吵闹声。女的不烧饭,不收拾家,每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男的忙完厂里忙家里,人都瘦得变了样,脱了形。耗了两个来月,男的终于同意离婚。女的说,只要同意离婚,她啥子都可以不要,包括家产和儿子。

听说,走的那天,她除了换洗衣服,身上只有一百块钱。

年青的补鞋匠,再没在这里露过面。女的出了家门,就坐汽车直奔他老家南冲的一个村子去了。

这以后,半年多,都没女的的消息。

“那女的,后来,后来咋样了?”,她忍不住插道。

后来嘛,有一天,厂里的一个业务员去南冲进货,回来时说,在南冲汽车站附近看见了这个女的!她已经蓬头垢面、疯疯傻傻的!她的事,传遍了整个南冲。到了补鞋的家,她才知道,他有妻有女了!她不甘心,在镇上的小店住下,要他离婚娶了她。补鞋的,开始还信誓旦旦说要娶她,只是要过了风头再说。眼看钱要用完了,他还没动静,她干脆找上门住进他家,好让他老婆死心。

他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恼羞成怒,撕破了脸,叫她滚!说他自己当初是昏了脑壳,咋会搞上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老女人!现在一想起她那身老母猪肉,就恶心!

她当时大叫一声向他一头撞去,他一闪,撞在墙壁上,栽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片竹林里。

她还不死心,又爬到他家。谁知,他爸妈说,他带了老婆、女儿,连夜坐汽车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反正他有的是补鞋的手艺,饿不着。

她身上的钱光了,没法住店,就在街上流浪。没钱吃,就捡破烂换点钱,有时也讨几口吃的。她常常自言自语,常常独自笑出声,手里始终抓着一个半月形银亮亮的鞋掌,放在嘴唇边不住地亲。

又一个夜晚,咱们院里老田的老婆去厕所解大手,正使劲时,突听得黑暗中有“悉悉索索”的响声,就赶忙提了裤子,手电不由地朝墙角照了照。

突然,弹起一个黑的东西,还有一阵“叽里咕噜”的咆哮!

“妈呀——”她尖叫着丢了手电筒,一路狂奔,“有鬼啊,有鬼啊!”凄惨的叫声传得老远。当时,我们家的牌局刚散,正准备睡觉,听到她毛骨悚然的大叫,我们到阳台上一看,厕所那边围了不少人。康庄爱凑热闹,也下了楼,那天整到半夜两三点了。后来,几个胆大的男人拿了几支手电筒,一起进了女厕所,才弄清楚。当然,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哪个了。那女的从那时住在厕所,一直到现在。大概有十一、二年了!

良久,她都无言,睡意尽消。

“难道,厂里没人管她吗?”她心有不甘。

“现在,那么多下岗待业的都顾不过来,一个疯子,哪个有闲工夫管她!再说,她是自动离厂的,自作自受,活该!”

“她男的,”她小心地,“我是说她原来的男人,又成家了没?”

“没有,”大姐摇头,“一直没有!可惜了,一个好人。”

“她男的,接她回过家吗?”

“…好像没有。哼,接她回家?我要是她男人,连这个念头都不会有。她是造孽,该背时!”姐鄙夷地哼了一声,“她儿子,好像去厕所接过她几次,她坚决不回去。她儿子是个机修工,成了家,还和他爸住在那套三室一厅的旧房子里。我想,没他老子同意,她儿子是不会去接她的。不过,疯子虽然没回去,说她疯,她好像也知道有亲人。去年三月初孙子满月时,早晨一推门,门槛前放着兔儿帽、老虎鞋,还有一些小娃娃穿的新衣服!这些年她能活下来,全靠捡破烂。唉,哪个晓得当年她是哪们摸到家门口的啊!”姐打了个哈欠,“睡吧。”

大姐很快打起了呼噜,而她却盯着天花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两天春雨绵绵,街道、绿树被洗得焕然一新。

她却无心,赏这春景。已经出来五天了,还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下火车时还剩五十多块钱,现在却只有不到十块了。姐夫自然没说什么,但家里就他一人挣钱,她于心不忍。

大姐一家,很快又回复到往日的生活状态。每晚,家里聚集了四五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工人,打牌、搓麻,热闹得只差没把房顶掀翻。她执意不加入他们的圈子,只和哲哲躲在卧室里,辅导他功课,或翻翻旧杂志。

这天晚上,与往常一样,客厅里烟雾缭绕,笑骂声震天。她和哲哲在哲哲的小卧室里,静静地合看一本《苹果树农场的故事》的彩色连环画。

突然,“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她觉得桌子、床都似乎抖了几下!屋外的喧闹戛然而止。

她战战兢兢推门看时,大姐他们也大惊失色,但没迹象是他们出事了,她才暗松一口气。

整个楼道沉寂了几分钟,突然,“儿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骤起,像是从楼上传来的。

大姐他们一窝蜂冲了出去,她在家猜测着。

没几分钟,哲哲哭着跑了回来:“姨,亮亮死了!叫鞭炮炸死了!下午,他还和我一起找蜗牛耍呢!呜——”

她下意识地说着些空洞的话,安慰眼前这个小家伙。

后半夜,朦胧中,她才听得姐两口子回屋的声音。

原来,楼上丽萍的宝贝儿子亮亮,比哲哲大半岁,白白胖胖的,每天都要来喊哲哲一道上学。晚上,大人忙着打牌,亮亮在屋里翻玩着桌上一堆他堂叔做鞭炮的火药。原本是这两天下雨潮湿,大人摊桌上晾晒一下,谁知无意间就突然活活要了条小命!

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刚来第二天,那个腕挎小篮打毛衣的妇人迷茫、哀怨的眼神。又联想到,丽萍虽则伤心,但毕竟可以自由了。

没有了儿子的牵绊,应该会很快和她男人离婚。丽萍不是说,不是为了儿子,早和男人离婚了吗?

五天后的晚上,刚吃完饭,大姐一推饭碗,便起身到卧室里翻腾一阵,拿了些纸张什么的匆匆出了门。半夜,她都睡了一小觉,才听得姐进门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一起择韭菜时,她才听姐说,丽萍向姐要从外婆那里传下来的生男生女秘方,希望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丽萍的男人,就喜欢儿子。

她,愕然了。

离家的第十一天,她口袋里已无半文钱。

大姐还没什么,姐夫在饭桌上已经开始长吁短叹,这个月活儿少,工资比上个月少拿二百多块钱。饭桌上,她心里开始如坐针毡。饭吃一小碗,便说饱了。她的筷子也尽量不伸向有肉的盘子。拖地,洗衣,烧饭,更是抢在大姐头里。

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日益不安。开始暗暗埋怨千里之外的那个老不死,不给她台阶下,不打电话来!

下午和姐买菜回来,她突然想小解,便独自去了厕所。

还没走到厕所口,骚臭风里便袭来一股浓浓的诱人的广式香肠的甜香味儿。

她心里一颤,放慢了脚步,低头轻手轻脚,不加选择地直接上了第一个蹲位。小便时,尽量控制自己缓慢些、声音小些。

果然,香味儿最浓的里墙角,传来“吧唧吧唧”津津有味的咀嚼声。

她提裤子起身时,忍不住瞥了眼墙角,隐约见到一个穿戴还算齐整的女人,端着碗,席报纸而坐。

就在她转身走向厕所口的霎那,“来,吃肉,吃肉!”那女人突然站起来,笑嘻嘻地热情相邀,声音是清脆的。

她的心怦怦直跳,停住脚,回过头: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齐肩的乱发已花白,额上、眼角纹路纵横,一张红黑的老树皮般的脸,笑得像是一团皱巴巴的抹布。但她轮廓鲜明的五官,表明从前决不难看;因胸前露絮旧黑袄纽扣错位拉扯而露出的一痕雪脯,使人联想她从前的白嫩。那补着一大块蓝补丁的旧军黄裤一条裤腿卷到了膝上,开邦的老解放胶鞋里探出两个黑脚趾头来。

这张沧桑的脸绽满了笑容,小半截紫黑的香肠在半空里的一只鸡爪般黑手里,殷勤地摇晃着!

“谢谢,谢谢你!你自己吃!”她挤出笑容,匆匆说着,逃一般,出了厕所。

回到姐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姐借了二百块钱。

林荻到街边小店花两块多打了个长途,告诉他担心儿子上学的事,马上要回来。

他在那头声音平静地说,她回来那天,他不巧还得上班,就不去车站接她了。

她说,没关系。

余下的钱,除了买了张返程车票,还剩下三块多。

她花一块五买了根伊利苦咖啡,边走在街上,边有滋有味地吮咬起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